季复生点头:“泰山王每日去森罗大殿议事,只要他能让我跟着去,我就能查到凤双越的下落。”。
何若起心想此事哪能这么简单,道:“阎罗殿的规矩,各王只能带本殿判官。”
季复生已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试试看吧,若不去拼那半点机会,便是再等上一千年,我也瞧不到生死簿。”
泰山王寝宫檐飞瓦叠庄严妙丽,层层处处都绘刻五色灵鸟彩羽丹凤,分明是玉石金柱砌成,却不知为何,竟有林木山涧的清新气息。
进得门来,正是一明两暗一正两偏的结构,尹诺示意泰山王憩于左侧偏殿,季复生想了想,将尹诺放到地上,低声对何若起说道:“这里寻常鬼差不敢入内,你留着,暂不会有危险,我先独自进去……见见泰山王。”
说罢抬脚便走,衣袖一紧,却是被何若起拉住,回头看,他咬了咬下唇,声音几乎听不清:“我陪你。”
季复生摇了摇头,拉开他冰冷的手:“多谢你……”指了指自己心口,微微一笑:“我都记着。”
更不迟疑,往里便行。脚下是精雕细琢的青玉石地,镂着各式名花瑞草,足踏其上,触感有如行于厚软草地,而枝叶花朵恍若如生,微微颤动摇曳,心情紧张之下,也不及细看殿内陈设,只感觉华贵新奇,与人间大是不同而已。
季复生深吸一口气,踏入偏殿。
半壁灯明,一行香蔼。
一个身影斜卧在紫檀嵌玉美人榻之上,掩在一幕光泽透明皎洁的鲛珠玉鳞帘后,影影绰绰,身遭如笼云雾烟波。
见季复生进来,那人将手中一卷书册放到榻前象牙蝶几上,侧转身来,以手支颌,却不说话。
季复生停住脚步,透着几丝犹疑:“你……是泰山王?”
帘内人似乎轻笑一声:“我就是泰山王董束月。”
他的音质并不清朗,蜂蜜似的粘稠,沙沙的慢慢流出咽喉,宛如羽毛在心尖拂过,,勾魂摄魄,酥骨噬神。
董束月抬手轻轻一挥,珠帘卷起。
七百年过去,董束月再次站在季复生的面前,近在咫尺。
董束月的美是春江月色掺着鹤顶红,黑色丝袍轻盈如蝉翼,姿态风流得近乎轻薄,一双深紫眼眸似乎笼着一层雾气朦胧,完全没有焦距,季复生默默的叹了一口气:这男人长得像个废物也就算了,竟还是个瞎子,太可怜了……
忍不住抬起手,在他眼前轻轻晃过,董束月长长的睫毛轻颤,眼波流动间陡然有寒芒一闪:“季复生,不要太放肆。”
说罢自行走往帘外,一手挽住及地长发,却是一头月光般的柔亮银发,一边唤道:“千金……水。”
话音刚落,从靠墙云龙纹多宝格架边,突的出现一个侍女身影,青发碧眸,身材高挑,面目虽平凡僵硬,但比之尹诺,已然赏心悦目了不知几许。
那叫做千金的侍女木着脸将一个白铜盘放到帘外一张圆桌上,盘上是一只羊脂玉杯,趁董束月落座,又取来发梳玉冠等物,一言不发,自顾为董束月束发,视季复生如无物。
季复生冷眼观看千金的一举一动,便知自己绝不是对手,因此不敢轻举妄动,也就强自按捺,静候一旁。
董束月就着玉杯喝了两口水,挥了挥手,千金自行退下,又对季复生笑道:“你过来。”
季复生一愣,什么也没说,依言走近前去,董束月将杯子放到他手中:“你渴了,喝两口水吧。”
季复生宫门前一番剧斗,又是一路忐忑,的确口干舌燥,手指触到玉杯,只觉光润冰冷,想来杯中之水定是甘洌清凉,迟疑片刻,却推回水杯:“我不想喝”。
这泰山王全无架子,但不知为什么,与他共处一室,心里却是恐惧,这种恐惧绝非对他的身份权势怀有惧意,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忧与挣扎,仿佛迷雾重重中与生俱来拆解不开的命运悬诸于顶无从逃避一般。
董束月眉头一蹙,隐有愠色,冷冷道:“你打伤我的侍女,擅闯我的寝宫,我请你喝水,你竟然还不肯?”
季复生初到地府,骨子里又是根本不顾诸神天命的骄傲,对上下尊卑自然没什么概念,只随口道:“我不太习惯用别人的杯子。”
董束月哼了一声,轻描淡写的说道:“那……凤双越用过的呢?”
第六章:妖力
董束月哼了一声,轻描淡写的说道:“那……凤双越用过的呢?”
季复生一震,惊喜道:“你知道凤双越?他也在地府么?”
董束月不说话,烟浓雾重的眼眸直视季复生,神色变幻不定,半晌一笑,又将玉杯递过去:“你喝了这杯水,我就告诉你。”
季复生心急凤双越的下落,更不犹豫,接过水杯一饮而尽:“说吧。”
董束月却问道:“凤双越是你什么人?”语调有些微颤,竟似异常紧张一般。
季复生想起凤双越,心中温暖,笑道:“我喜欢的人。”
“喜欢到……因他而死么?”
“我不是因他而死……但可以为他死。”
董束月定定的看他良久,方悠然道:“生死簿上名为凤双越的共计四千三百八十七名,地府中名为凤双越的鬼卒共计十二名,我不知道你要找的是哪一个。”
季复生明显的有些紧张,期待道:“我要找的凤双越,是一千多年快两千年后的人,也在生死簿上么?”
董束月摩挲着玉杯,答得简单:“前世必在。”
“那我能不能再回到两千年后去找到他?”
“不能。扰乱世间,逆天而为,你们俩都会遭受天罚。”
看着他迅速黯淡下去的眼神,董束月略一迟疑,道:“但你可以寻到他的前世,他的魂魄。”
季复生言简意赅:“那我要一个一个的去见。”
董束月摇头道:“你一个都见不了。”
“森罗大殿也好,各狱也罢,都布有结界,你身无半点法力,想出这热恼地狱,都是不能,何况还要各狱往来,复去人间?”
随手在空中划个圆形,只见手指过处,空气凝结,五色变幻,莹澈如镜:“你试着用手穿过这层五光镜罢。”
季复生见那层结界流淌欲坠,心道我打不过你是肯定的,但这么个破玩意儿能挡得住我的力道?
这般想着,出手却毫不含糊,使出十成劲力,一拳击出!
以他如今这具躯体的力量,全力一击,足以开山裂石,而拳劲聚力于一点,拳风竟如刀锋一般,眼看那面镜状结界就会破碎四散。
谁料那面宝镜竟随着拳劲柔顺凹陷,季复生力道尽处,镜面蓦然弹回,似柔实刚,以数倍之力反击,只听“喀”一声响,季复生手腕已被生生震脱了臼。
见他脸色惨白胳膊垂下,董束月唇角一勾,似乎颇为不屑,只伸指在镜面轻轻划过数道,但见青光闪过,结界已然化为水珠滴滴坠落。
“看见没?你连这等三流的结界都通不过,难道还想四海千山任意来去?现在的你,只能呆在热恼之狱,当个低等鬼差。”
季复生利落的推上腕骨,凝视滴落的水珠,表情十分出人意料,全无半点羞愤懊恼,眼神坚定而明亮,透着孩子般的惊喜和向往:“你能不能教我?”
“教你?”董束月轻挑着修长的眉,似乎有些讶异,笑道:“教你什么?”
季复生心中一动,灵光乍现,自然而然道:“运神练法,从真修源,上天入地,无影无碍。”
董束月倏然起身,声音竟有些微微发颤:“季复生,你的三魂六魄,真的回来了。”
季复生一怔,随即明白其意:“三魂六魄?难道我先前是魂魄不在,所以才又哑又傻?那么我人界二十年嗜睡的毛病,想是少了一魄的缘故?”
董束月见他如此剔透,心中一凛,正待开言,却一声低微呻吟,手捂着眉心,似乎在忍受某种剧烈的疼痛,慢慢落座,良久方道:“我只是区区鬼王,教不了你这些。”
季复生大感失望,却不甘心,脱口问道:“这热恼地狱里,可有能教我的?”
董束月见他仿佛利爪刚出的小兽,跃跃欲试的生机勃勃,不禁笑道:“你自己。”说罢凝望他片刻,收回目光轻叹了口气,轻言道:“你有数千年的妖力,或许……也是当世最强的妖力之一,只不过未曾开启根源。”
季复生大喜,原来自己竟然拥有天下一等一的修为神通?一想之后复又大惊,自己堕落成了鬼尚且不算,居然还是个千年老妖?
看了董束月一眼,从他眼眸中捕捉不到任何明显的情绪,心中疑窦丛生,董束月不过是个七殿鬼王,他所管辖之下的低等鬼卒,怎么可能拥有千年妖力?人鬼殊途,鬼妖亦是异路,自己若是妖,又怎会身处鬼界?而他又是从哪里知道自己的身份来历?
两双眼眸交锋一般静静对视,一者波澜不惊,一者思绪暗涌,董束月揉了揉眉心,带着些许倦意,道:“你有妖力,未必就是妖……别问我,我不想对你说谎,却也不愿意告诉你一些缘故。至于凤双越,我不知道有哪个唤作凤双越的能配得起你,我劝你还是忘了他。”
正说着,殿外有声音不疾不徐道:“殿下,七殿判官虚九鸾侯见。”
董束月嗯的一声,起身往外走去,却回头对季复生道:“尹诺既被你重伤,也就不能留在我身边了,你替她贴身伺候我罢……我会助你开悟妖力。”
季复生见他对尹诺弃若敝屣,更对自己青眼有加,正感到诧异,见他已走到门边,忙问道:“你……要怎么处置何若起?”
董束月略低着头,侧脸轮廓花瓣似的柔美:“薄施小惩罢了。”
季复生不假思索:“若起只是帮我,小惩大惩的,我一力承担。”
董束月低声一笑,随口应道:“好,那我便不罚了。”
走回紫檀圆桌边,桌上玻璃蕉叶盏里半满的清水,盛放着一朵千瓣白花,花瓣翻卷,莹润奇美,董束月伸手摘下花,递到季复生眼前:“天雨曼陀罗华。”
季复生看过一些神话传说,知道地府只开两种花,彼岸曼陀罗华,三途河边曼沙珠华,一为接引,一为轮回,花开千年,落千年,花开无叶,叶生无花。
“曼陀罗华?”
“是的,喜欢么?”
看到这朵花,季复生有一瞬间的奇妙倦怠,仿佛流浪漂泊了很久,终于看到了家的灯火。
董束月的声音异常温柔,甚至温柔得给人痛楚的错觉:“那么,送你一朵曼陀罗华。”
第七章:幻影
当晚季复生宿在寝宫后的侧殿里,他出身黑道世家,幼时也算见多识广,后来虽然家破,却也丰足无忧,但泰山王侧殿的华贵齐楚,还是令人颇有目不暇接之感。
桌椅床榻尽是黑檀嵌珠,隔着玳瑁屏,遍点琉璃灯,床围云纹霞影纱,榻垂如意烟罗帐,贴地象鼻矮几上一座描花金鼎,缓缓溢出不知名的清新林木香气。
推窗看去,是海水悬注,空濛如璧,而海水之间,又有云彩变幻,月华如练,季复生不想地府竟能看到这等海月奇景,不禁心怀大畅,悠然神往之余呼呼大睡。
海月之下,一个飘然轻逸的身影静立在窗下,浅淡朦胧如同洇入宣纸的一滴水墨,就这么不远不近的凝望着季复生,衣角飞扬处,是夜夜辗转反侧的心思纷乱。
转眼夜尽,明月西沉入海,壁上一只洁白贝壳打开吐出一串水泡,发出琴弦般的声音:“泰山王殿下传见”。
不受信号约束,没有辐射干扰,纯天然还环保,比手机强多了,季复生被唤醒很不满意,只觉得睡意盎然,根本不想起床,掩着耳朵翻了个身,贝壳却不放弃,一声接一声的“泰山王殿下传见”堪比暴雨羯鼓,纷至沓来。
季复生大怒,出于求睡本能,从架子床踏步上顺手抄起一件玩器扔去,准头奇佳,力道十足,正中贝壳。
黑衣身影瞧得有趣,红菱般的嘴角忍不住翘起,知他将醒,却舍不得离开。
那贝壳却是海底奇珍,最擅引人入幻,一砸之下,颜色渐变,锯齿状的开口打开一道缝隙,准准的对着季复生。
季复生正睡得好,突然觉得床边似有一人,蓦的清醒,见那人温文如玉的一张脸,微微含笑,不是凤双越却又是谁?
一时还以为自己身处梦中,脑中嗡嗡轰响,揉了揉眼睛,见凤双越神色一如往常,温和而纵容,再熟悉不过,心中怦怦乱跳,低声道:“真的是你?我还怕你不见了……”
起身一把抱住,只觉得触手生温,呼吸可闻,果然……的的确确真真切切的活着。
喜不自胜之下,眼眶已经热了,浑然忘了此处何地,更忘了今夕何年,虽然只分开短短数十天,平时更是强自镇定的千方百计去寻其踪迹,因不知他生死下落,竟连放肆的想念也是不敢,如今见了他,这些时日油煎火燎的难熬情思方才尽数涌上心头,而堵在胸口沉甸甸的惶恐如冰雪消融,轻狂得几乎能飞起来。
被拥得太紧,凤双越轻笑着挣动了几下,季复生不肯撒手,死死搂着求道:“别离开,再让我抱一会儿……”声音低回而痛楚,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患得患失的不安,孩子气的无赖,贪婪而渴求。
劫后乍然重逢,方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依恋如此深爱这个人,早在人间相逢的那一刻,他已然温暖而不刺眼的照亮了自己的世界,无论他是爱自己也好,只是纵容惯着也罢,只要一息尚存,季复生就断不会放开凤双越,不单单要一生一世,更要永生永世。
黑色身影凝视着季复生睡梦中满足浅笑的面容,眼神益发柔和,漾着春日湖水一般,薄唇微启,低笑道:“这幻影传心贝,让你见到了最想见的人吗?七百年,你并没有忘了我……是不是?”
衣袖轻动,想穿窗而入,却见季复生神色突变,脸颊扭曲,呼吸粗重而急促,已被噩梦所缠,正待出声将他唤醒,只听一声惨烈的呼喊:“不!”
“……凤双越!”
拥抱的滋味太甜美,醇酒一般醉人,直到凤双越的血洇透了自己的衣衫,季复生才发现一把利刃深深插在凤双越的胸口,狂叫着挣扎醒来,睁开眼睛的瞬间,窗外有黑色身影一闪而逝。
贝壳慢慢闭合,幻影传心贝,能够让你在梦里见到最想见的人,也会让你看到最惧怕的事。
七殿判官虚九鸾正在董束月寝殿中不住徘徊,听千金言道泰山王殿下一宿未归,又知晓季复生擅闯寝殿打伤尹诺之事,心中只觉隐忧重重。正不知如何是好,珠帘一晃,却见董束月已然归来,脸色是阴沉的煞白,忙行礼问安,却被一把扯住头发按着跪倒,冰冷的手粗暴的划过后颈,声音抑郁而沙哑:“伺候本王!”
季复生被幻影传心贝的幻术折腾惊醒,指缝中似乎还残留着黏稠的鲜血,真实无比,心有余悸之下不敢再睡,捂着脑袋坐着发怔,听得贝壳车轱辘来回念叨了十来遍“泰山王传见”,再也忍受不了,起身简单的收拾一下,出门。
泰山王寝殿门前,千金端端正正的立着,手捧丹红水盘,见了季复生,连眼角余光也欠奉,却压低了声音来了一句:“你伤了尹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