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泠并未正面回答,而是像是陈述一个事实般说:“阿洛是我的底牌,也是苏家的最后一线生机。”
柳琼秀简直就想好好教训苏泠一顿。苏泠比她略小两岁,她一直将他当作弟弟般照顾,听说他有这么荒唐的打算,真是忍不住怒斥,但又想到这是苏家的事情,她实是不好插手,只好道:“你别忘了,苏洛现在还在江湖中被通缉,若是露面的话,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苏泠并未在意柳琼秀的话:“阿洛被通缉的事情只是个意外罢了,更何况,他也不是用他原来的身份出现。”
这话是什么意思?柳琼秀睁大了眼睛:“那么他用什么身份出现?”
苏泠笑得不复初始的温柔,倒是有些凄凉,道:“苏家有我在一天,就不会垮。而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那么,我也要有个人能够代替我。阿洛在别人眼里,已经是个死人,自然不能再用自己的身份,我和他七分相似,从小在一起,相互间最是了解不过。只需些小技巧,别人便辨认不出我俩。”
“哈哈哈……”柳琼秀笑中带泪,深深看了一眼苏泠没有波动的眼眸,道,“你是把自己作为了弃子,这可真不像你。”
“那我又是怎样的人呢?”这话若说是问柳琼秀,更像是在问他自己,透着些许迷茫。他确实从未想过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其实并不看重苏家,诚如对温尘所说,苏家对他来说真的就是鸡肋而已。可是为着这“鸡肋”,他可以舍了自己的性命。若是哪天坚持不住了,那么就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阿洛吧。他本就不是个快乐的人,不想为了苏家,失了最后的自由。他不介意苏家毁了,也不介意苏家毁在自己手上,只是,这个时候,他必定会先把自己毁了。他这辈子重视的东西其实不多,真的不多。可惜,却从来没有一样是他能够握在手中的。
柳琼秀苦笑一声:“看来你对现在的情势真的不看好。只是,你苏家也不单单是商贾而已。且不说苏家旁系在朝中的地位,即使是你,还有进士身份。像我这样单纯的商人,根本无法和苏家相比。苏家想先退让,以保存家底,你这次来,是否也有劝我的意思。”
苏泠脸上已经回复了笑容:“柳老板果然聪明。”
“多谢苏先生好意,只是我无法和你一样。”柳琼秀知道苏泠现在和她所说的是很认真地劝她,自己便也换了一派商人本色。
“我明白了。”苏泠话虽淡淡,但话中却隐含关切。
柳琼秀知道他的心意,也只能说道:“和苏家的生意,我会关照下去,依往年惯例减少一半。”
“多谢成全。”苏泠略微低下头,看不清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柳琼秀想了一下,终究开口:“那温尘,不可信。”
似乎没有想到柳琼秀会突然说起这个,让苏泠稍稍诧异了下,随即答道:“我知道,他应该是恕王或者悟王的人。”
柳琼秀这回是真的惊讶了:“知道你还敢把他放身边?”
“总比暗处防不胜防好。”
“这倒也对,”柳琼秀突然想起什么,“我差点忘了,你身边还有十九,不会那么容易有事的。”话是如此说,但谁都知道,一个人武功再好,也没有可能永远护着一个人。这么说,只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的话罢了。
柳琼秀少年经商,苏泠和苏洛苦苦支撑偌大家族,都有感于对方的不易,交情远比外人想象的要好很多。
苏泠看着柳琼秀微蹙的蛾眉,调侃道:“这次我本来还想为你带那幅苏洁培的《春山图》。”
“《春山图》?那画不是在我……”
“所以我没能如愿,”苏泠摊摊手,“韩相为了讨好心上人,借画不还,一世英明一朝丧。”
柳琼秀倒是没有在意苏泠话中的意思:“难怪我瞧着上面还有苏家的印鉴,有些奇怪。”说到这里,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苏泠笑了笑:“想到那画,也不过是想着你喜欢而已。”
柳琼秀轻叹一口气:“莫要对我如此温柔,我心早在多年前已经冷了。”
“话可莫说的太早,韩相说不得哪天就出现了。”
“怎么可……”抬头瞧见苏泠似笑非笑的眼神,她却不知怎么继续说下去。
门外的温尘自觉等了很久,才看见苏泠走了出来。
“完了?”温尘问道。
“嗯。”苏泠惜字如金。
温尘叹了口气:“我说要来看一眼,你还真只让我看一眼啊,不知道我那么说只是委婉罢了。”
苏泠难得有兴致逗他,笑道:“自然知道,不过你既然愿意如此委婉,我也自然不好无视你的好意。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让你出来,是你自愿离开房间的,怨不得我。”
可是你那般作态不就是要我离开吗?温尘气闷,也只得把所有委屈往肚子里吞。
第十二章:风云起
温尘和苏泠并没有打算回去,而是在城内随便找了家客栈,暂且住下。即使说是随便找的,但很明显温苏二人都不是会亏待自己的人。肃京最大的酒楼是天下酒楼,而最好最贵的客栈就是春风得意楼了。苏泠身为苏家家主,自然不会缺钱,而温尘,虽然身份不明,但显然也没见他日子拮据过。
各自要了间上房后,想到一直没有吃过东西,就在楼下点了几道菜和一壶酒。
可惜,看到酒,苏泠想到的并不是什么很愉快的事。
温尘看着一直在酒和自己之间打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苏泠,突然觉得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子,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喝起酒来,可惜,端起酒杯来,才发现酒杯是空的。他几乎是在心中哀叹了一声,然后极小心地抬眸瞥了一眼苏泠,然后,就看见苏泠笑吟吟地看着他。自从两人认识后,苏泠对他笑得温柔的时候,都是他倒霉的时候。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苏泠修长白皙的手指转着手中的酒杯,低头看着那盈盈水光,眼波温柔得可以溺死人。
温尘只觉得身上寒意更甚。
“文辰,这酒里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嗯?”最后一个字略微上扬,听来有些低沉沙哑,却意外地动人。
这是苏泠第一次叫他的字,可温尘心中的受宠若惊没有维持多久,因为他想起在彤云酒肆中他给苏泠下药的事情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温尘低头为自己到了一杯酒,道:“春风得意楼偌大名声,这酒怎么可能有问题呢,这不是平白折了自己的招牌嘛。”话刚说完,他就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缝起来,只得可怜兮兮地看着苏泠。
苏泠看着温尘故作可怜的脸,内心却只想呕死。温尘和他自己都算不上是那种面容柔和的人,所以温尘这种做作看来当真难以接受,他嘴角笑容不觉又和煦了几分,可惜声音却冷得直掉冰渣子:“彤云酒肆在肃京城中,声名也仅次于天下酒楼,可怎么他们的酒就会有问题呢?”
“什么?”温尘表情严肃,“义正言辞”地说道,“竟有这种事情?肯定是有人嫉妒彤云酒肆的生意好,所以才想出来这种下三滥的恶毒招数,来砸彤云酒肆的招牌,真真是太卑鄙狡诈,下流无耻……”
苏泠听着温尘后面一串才叫做真正恶毒的形容词,才发现温尘和贾明原来真的是一伙的——这两人都可以眼皮都不眨地来诋毁自己或者其他人,脸皮当真是厚道了刀剑无用的地步。他虽然很想知道温尘当初下药的原因,因为温尘如果没有什么目的的话,不会多此一举,但他也很清楚温尘只会这样插科打诨,什么有用的东西都不会说。这种人就像是一条滑不溜手的鱼,让人无可奈何至极。所以,他也只是不动声色地淡淡说道:“我也如此认为。”
温尘的脸色只是青了一瞬,然后恢复常态。
苏泠在心中暗暗佩服此人镇定功夫甚好,又皆之能屈能伸,当真是人才啊。想到后面,又不禁开始想要咬牙切齿了。
两人不动声色地喝着酒,在想些什么却当真只有自己知道了。
春风得意楼的酒入口醇厚,喝下去后却又能感到腹中如火滚烫,喉间却酒香浓郁。苏泠为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刚抬起酒杯凑向唇边,却不防温尘已经出手迅疾如电地将他的酒杯夺过。即使被吓了一跳,苏泠也很快回过神来,却已经为时已晚。他武功比不上温尘,在这种情况下,相当吃亏。
“果然好酒!”温尘一口喝尽杯中酒,手指摩挲着杯沿,口中啧啧称赞,“果然,清玉杯中的酒就是比我杯中的好喝,真是不公平。”
明明是一样的酒,苏泠实在不知温尘到底在搞什么鬼,难不成还怕自己为了报复在酒中下毒不成,喝了那么久了都不见有事,还折腾个什么?
“啊呀,”温尘拍拍自己的脑袋,好像才刚刚想起来什么,“你看我都糊涂了,我拿了你的酒杯,你怎么办呢。要不这么样吧,你就用我的酒杯吧。”说完,没有等苏泠表态,已经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酒杯献宝样的推了过来。
“我要自己原来的酒杯。”苏泠冷冷地把温尘的酒杯又推了回去。
“为什么?”温尘皱着眉头,好像真的不明白苏泠为什么这么做。
苏泠从温尘手中抽回自己的杯子,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你不是说,我杯中的酒比较好喝吗,那自然还是用我自己的酒杯好。”
只是,在苏泠将酒杯凑到自己唇边的时候,他额上的青筋隐隐在跳。他竟然忘了,温尘刚刚已经用这只酒杯喝过一杯酒,难不成自己真的要继续喝吗?虽然前几天受环境所迫,但现在,他可清清楚楚记得自己有那么点不轻不重的洁癖。
他有些头痛了,快速扫了一眼温尘,见他正眼中满是兴味地盯着自己。
于是……
苏泠眉头微皱,好似在忍受什么痛苦,手中的酒杯就这么滑落在地上,杯子没碎,酒却自然撒了个干净,他揉了揉眉头:“真不好意思,我身体不好,大约是今日走了一个早上,刚才眼前一黑,竟然……”抬眸看着温尘,苏泠眼中一片诚挚。
苏家二公子有心疾天下皆知,可惜在和苏泠在一起的这几天中,温尘除了他有些苍白的脸色,当真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反而,看着似乎苏泠的身体比他还好几分。现在说什么身体不好,眼前一黑,温尘也只得笑着接受了这么不靠谱的理由。
“小二,再给我拿只酒杯。”苏泠歉意地朝温尘笑了笑。
温尘嘴角亦是笑意温柔,见苏泠又要倒酒,当即伸手,坚定无比地将杯子从他手中抽走。
又来这招?苏泠挑眉看向温尘。
温尘将杯子放到一边,柔声道:“这酒虽好,但你身体如此,酒多伤身。”最后一句话说的甚是殷切。
……苏泠不动声色,然后开始乖乖吃菜,心中将温尘骂了个狗血淋头。
温尘心中暗自好笑,看苏泠心中生气,面上却冷冷的样子,感觉像是在逗一只高傲的小狐狸,何其有趣。只是他忘记了,其实在双方斗法中,苏泠占上风的时候好像更多一些。
正在此时,他眼角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苏泠见他如此,也随之望去,却正是在街上看见的那个伪作楼泽人的瀚罗少年。不过,此时他腰间的玉牌已经摘了,不知是有人指点,还是遇上了妙手空空。
少年身边那两个随从此时却不在,而是换成了一个二十五六的青年,亦是一副楼泽人的打扮,面容俊美,和少年有几分相似。看少年眼中一片敬崇,想是对那青年极其忌惮。
“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两人应该是瀚罗的三皇子归海如修,和七皇子归海如锐。”温尘道。只看见那个少年时他并不能确定身份,毕竟瀚罗几个小皇子年纪相差不大。但看见那个年轻人,他却能够确定其身份,毕竟,前四个皇子年龄相差巨大,极好分辨。而几个皇子中,也唯有七皇子和三皇子是一母所生,关系较好,那么这两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归海如修,”苏泠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这可不是个简单人物,没有想到他竟然敢独身来到大雍,当真好大的胆子。”
“的确。”温尘点了点头。归海如修在大雍和瀚罗交战时杀的大雍人可不是个小数目,当然,没有说的是,恕王杀的瀚罗人也不少。
苏泠心中有些担忧。他苏家其实准确来说并不是大雍人,而是琅青人。琅青人大多温文尔雅,与大雍虽有冲突,也大多以和平收场,所以大雍人对琅青人并没有多大恶感,但琅青人大多在自己国内生活很好,也不会随便离开故土。苏家百年前在琅青得罪了当朝的一个权臣,不得已之下,只得举家来到大雍。如今,时隔这么久,知道这件事的人已经越来也少,可是苏家人也依旧记得自己,苏泠也不例外。所以,他对大雍一直没有什么归属感,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忠君爱国了。大雍乱点,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关系。
只是,这次瀚罗想要在嫡长之争中插上一手,却让他有些担心。他和苏洛的计划中,实在容不得太多的变数。
最后的胜利者可以是恕王,也可以是悟王,但绝对不能是被外人插了一手的恕王和悟王。
苏泠突然站了起来,道:“我一会儿就回来。”。他看上去走得极慢,但偏偏等温尘想要回答的时候,人已经在春风得意楼外了。苏泠的轻功果然非比寻常。
温尘不知道苏泠怎么突然就走了,不过,既然他如此说了,那么就肯定会回来。
旁边的归海如锐和归海如修在苏泠走了没多久的时候,也要了两间房住了下来。巧合的是,他们的房间恰好在苏泠的旁边,而温尘的房间在苏泠的另一边。
太多的巧合,给温尘的感觉绝对不会好到哪里去。
只是温尘没有想到苏泠所说的一会儿使他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所以,当苏泠看见依旧坐在原来位置的温尘时,温尘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而苏泠的反应更是出乎他的预料。
“陪我去找唐渔。”回来后的苏泠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随手扔了锭银子,拉了温尘就往外跑。
温尘被苏泠一路拉着,好长会时间都没有回过神。为什么他总觉得今天的苏泠有些不对劲,好像,他现在心情非常好。
而唐渔……
“你不是说不喜欢别人算计你,怎么又去找他?”温尘奇怪地问道,看了看苏泠莫名兴奋的脸,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可是记得苏泠当时说起的时候语气可不是怎么好的样子,怎么变得如此之快?
苏泠看了温尘一眼,笑道:“我打算给他一个让我原谅的机会。”
温尘默然,其实真相是等价交换吧。苏泠虽然不如柳琼秀,但也是奸商一个。
第十三章:信
唐渔见到苏泠的时候极其惊讶,丝毫不亚于温尘听到苏泠要去找唐渔时的反应。
不过,苏泠的说辞肯定也换了,而且完全抓住了唐渔的要害。
他说:“我有办法让官凌虚完全安全,只要,你为我送一封信。”
送信?温尘莫名。若是一封普通的信,他为何不让别人去送。而若是一封特殊的信,那么,他温尘自信没有哪里会做得比唐渔逊色。除非……
温尘转头看向苏泠,而苏泠的眼里的漠色早就一扫而空,现在只剩下一种莫名的跃跃欲试。
温尘感觉,有人要倒霉了,而且是非一般的倒霉。
唐渔和苏泠认识的时间绝对不短,看来也是极了解苏泠的人。即使是当初苏泠不愿管他的事,他也没有什么挽留的话。当然,现在不能排除他早就料到苏泠会回来找他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