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脚程很快,只用了一刻钟又多一点的时间便进了槐山镇,熊七跟在乌鸡背后,往一间民宅潜了进去。
「不对。」乌鸡才刚刚进门,便发现不对劲。
那浴桶里的水已经完全凉了,床上的被褥也有翻动过的痕迹,显然的确是有人刚待过这里,而且,还离开得很是匆忙,连散落在床边的罗袜单衣都来不及收拾。
怎么会跑了?乌鸡想不透,在这种天寒地冻的时刻……完蛋,这下子去哪里找人「解决」?
「窗下有些脚印。」熊七也走了进来,「咱们沿着脚印去追吧。」
「嗯。」也只能这样了,乌鸡悔恨不已……一时的贪欢,造成今日的麻烦,早知道就等这边办完事后再去找清络「办事」……
食人鬼二人组沿着已经有些模糊的脚印追去。
「乖乖,这脚印怎么越追越多?」乌鸡搔搔头,「他们被追杀了?」
「看来有人比我们急。」熊七哼了哼,「如果两个都死了,就算你小子运气不错。」
两人脚步加快起来,野狗老大只给了一个时辰,眼看便要去掉一半了。
没有多久,乌鸡便又见到了那两个人。
上次他离开的时候,其中一个还和自己一起骗另外一个呢,哪里想得到在看到他们的时候,居然是被骗的那个紧紧抱着骗人的那个呢。
唷,已经感情这么好啦?乌鸡心想,从沉浸热恋的男人眼里看出去,没有一个画面不是带着桃色光晕的,不过走近点看,乌鸡便知道自己会错意了。
那不是什么桃色光晕,那是因为,男人抱着自己的同伴,正坐在一片被染成红色的雪里。
那赤色的雪是被什么染红的,身为前强盗的两人都很熟悉,两人互看一眼,没一会儿便站到了疏叶枫的面前。
「喂。」熊七率先发了声,「还活着吗?」
那青年身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雪,一动不动,好似真的雪雕一般。
「喂!」熊七又唤了一声,「乌鸡,这人大概冻死了吧?」
乌鸡看着青年,突然道:「喂,你知道他喜欢你了吗?」
那青年缩了一下,像是突然被唤醒的雕像,慢慢抬头,睫毛因为待在雪里太久的关系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乌鸡的身影在那黑色的瞳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哇,居然还活着。」熊七的声音有些戏剧化的夸张,「乌鸡,你好像跟他很熟嘛~~」
「是你!」青年终于定睛看清楚了乌鸡的样貌,「就是你,侮辱了兰真!」
慢慢放下手中的身体,抽出腰间的长剑,剑光寒芒毕露,慑人心魄,「我答应要帮他报仇!」
青年想要一跃而起,可是他的手脚早已僵直,才刚刚立起便往前扑倒,「不准逃!」
熊七狐疑地看着乌鸡,而后者只是耸了耸肩,「喂,他是骗你的,我可没对他怎么样。」
「胡说!我亲眼所见,如何有错!」青年将长剑当作拐杖将自己从雪地里拄起,又往乌鸡的方向挥剑……可惜他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又是一个仆倒。
「这家伙可不是什么好人,戏演得可精了。」乌鸡蹲下身去,不过还是有确保自己离他的距离比剑的长度要长一些,以策安全,「可惜你是根大木头,一点意思也没有。」
那青年趴在雪地上,把头埋在雪里,好像昏迷一样,又不动了。
乌鸡看看熊七,熊七正在拨弄着青年刚刚放下的人,「这边这个已经死了,血都流干了。」
「别碰他。」那青年颤了颤,声音从雪里传出,「别碰他!」想起身,可他已经动不了了……
疏叶枫并没有想过要死或是随兰真而去,那个当下,他只是单纯无法动弹。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眼前的场景好像一场无声的戏,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身在其中。
直到兰真的身体终于倒下,笃的一声落在雪地里。
有人走到旁边拾起了染红的剑,「疏叶氏的少爷,这剑我便带走了。」
他抬头,正好见到苍鸥严肃的表情,「您不杀我?」
总团长大人摇摇头,露出了怜悯的表情,「收兵。」
刺客军团和来时一样迅速便退了个干净,天地间好像就只剩下他一个活着的人。
「兰真……」他喃喃道,突然醒了过来,奔到倒下的人的身边去,将人扶了起来,「兰真,你可别死!我、我先带你回高达去找大夫!」
兰真并没有回应他。
这个容姿端丽的好友,从来不曾这样对待过自己。
疏叶枫喘了喘,将人翻了过来,让脸朝上,「兰真,我、我可还没有回答你……」
怀里的青年眼睛紧紧闭着不肯张开,嘴角微微上扬,好像听见什么开心的事似的表情,疏叶枫抖了抖,摸摸他的脸颊,好冷。
就像他才跟兰真说过的,他还需要想一想。
想要怎么拒绝你,才不会伤你的心。
世界变得太过安静。
他的思考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最后,连思考这种东西,都已经慢慢消失。
◎
乌鸡和熊七,一个背着活人,一个背着死人。
「就地掩埋不是很好?」熊七抱怨道,「干嘛要带回去?」
乌鸡则道:「你没看到附近脚印这么多吗?有这么多人来到槐山附近,咱们居然不清楚?带回去审问一下,可以得点情报。」
「那就抓活的就好!居然要本大爷背死的……」
「你也看到了,如果不一起带着走,这家伙就抬都抬不走……」
「去,最好能得到消息,不然……哼哼……」
「男子汉大丈夫,娘儿们也没你抱怨这么多!」
「老子就是娘儿们,你管得着?」
「……」熊七的变态,有时候连品味奇怪的乌鸡都招架不住。
两人脚步不停,野狗老大给的一个时辰时间,转眼间便已经到了。
九十三
野狗见到昏过去的人的时候吓了一跳,「从哪找到的?」
乌鸡见老大似乎识得他们带回来的人,也是讶异了一下:「就……槐山镇上。」
「他们本来上槐山来?」
「是的。」
「哎。」野狗顿了顿,「先把他安置好,此人名叫疏叶枫,是小皇子原本的护卫,死的那个姓兰名真,是殿下的好友……现在天气很冷,暂时弄些冰来冰着吧,我去问问皇子大人的意思。」
「哇啊。」乌鸡和熊七半吐了舌,心中暗叫幸好把人都给抬回来了。「这样随便闯进咱山里,差点就被咱宰掉呢。」
「凶手是谁?」
「我们到的时候,人已经走光了。不过可以确定至少有十人以上,脚印又多又杂。」
「嗯,蝙蝠追的苍鹭骑兵,说不定是相同来路……」野狗食指叩着大腿,思索了一下便站立起来,「我去去便回来,你们先把这少爷安置回寨里,别让人有个闪失。熊七,想办法弄醒他,皇子大人说不定会有话想问。」
「是。」
◎
联军本阵,在夜烛军与寒山岚相继回来之后,似乎暂时恢复正常运作。
日经皇子还在思索着自己的下一步棋的时候,便见说要出去办事的野狗大步走了进来。
还带回了让人意外的消息。
「兰真……死了?」日经眨眨眼,好像有点不明白野狗在说什么,「枫他……逃了出来?」
「看起来是如此没错。」野狗顿了顿,「你要自己去看看吗?还是……要把人抬过来?」
日经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想了一想,「让我秘密过去看看,别让这消息传出去了!」
「嗯。」
披上黑色斗蓬,在野狗的护持下秘密出营,他早知野狗秘密聚集了一批「士兵」,却不知道他们竟能藏得如此隐密。
「你离开我的那段时间,就待在这里?」皇子大人回想起野狗不在身边的日子,还是有些不满,低声问道。
「不止。」男人回答,「去了很多地方,总算把需要的人都逮回来了。」
「嗯。」皇子大人蹙蹙眉,「你觉得这样,就足以和寒山岚对抗?」
「等着瞧吧。」野狗咧嘴一笑,露出半截锐利的犬齿。
在野狗的带领下,两人穿过一蓬看起来完全没有路的树丛,来到一面山壁之前,皇子殿下才刚觉得奇怪,便见野狗轻轻一推,那山壁居然凹了进去,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径来。
「寨子里有精通机关的家伙,弄了个活门。」野狗泰然自若地说着,「快进去吧。」
穿过漆黑的隧道,终点处便天光大亮起来,日经眯了下眼,等习惯那强光之后,眼前看到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村落。
「欢迎光临我的老巢。」野狗笑笑,「来吧。」
原本昏迷不醒的青年,已经在熊七的调理下醒转过来,只是人还是有些呆呆的,躺在床铺睁着眼睛看屋顶,不发一语。
日经踏进房门,「枫,是我。」
听见日经皇子的声音,躺在床上的青年终于动了一动,弹起身来,「殿下……」可声音还是相当嘶哑,一边说着,一边便要单膝跪下。
「别这样。」日经扶起了他,「怎么回事?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你不是和兰真一起在高达被苍雁圈禁吗?」
事实上,从小石传回的情报里,日经早已知道兰真的可疑状况,在他不了解兰真和疏叶枫究竟为何离开高达之前,他选择对自己曾经最亲密的下属兼友人之一保留信任。这是他长久以来明哲保身的方式,就像当初他曾毫不考虑从枫和野狗之间,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一方一样。
见到疏叶枫,让日经一瞬间,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自己。
瞥了瞥站在一旁的野狗,现在的自己,究竟是变得坚强了,还是反而更软弱了呢?
「殿下……」青年咳了几声,「这段时间,我一直昏睡着……几天前突然清醒过来,便想带着兰真逃出高达,南下夜烛。」
「突然……清醒?」
「嗯,逃到槐山之后,因为下起雪来,兰真染了风寒,我只好先带着他到槐山镇去,想找大夫治病。」
「兰真……独自跟着你逃?」
「嗯,没想到,槐山镇居然空无一人,变成一座空城……我只好暂时把人安置在一幢民房中,烧水驱寒……」疏叶风语气一转,气愤起来,「没想到就在我外出去找吃食的时候,竟有一个匪徒入侵!」狠瞪了立在一旁的熊七一眼。
熊七连忙露出无辜的表情摇手,「不是我啊……是乌鸡!」
「当晚,苍鹭的追兵便在苍鸥团长的带领下,包围了我们。兰真他……便自刎了。」疏叶风像是有点承受不住似地,掩住了自己的脸,「殿下,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啊……」
「兰真自刎……」感到震惊的日经身体晃了晃,一旁的野狗便很自然地从后支住了他的腰,「他居然这么做……」
「……他说了些话……」疏叶枫并不是太敏感的人,可他也知道,有些话不可以当着「外人」面前透露,于是看了熊七与野狗一眼,「殿下。」
日经自然知道他的意思,「野不是外人。」
在野狗的眼色示意下,熊七已经退了出去。
疏叶枫愣了一愣,这才第一次把注意力从皇子殿下的身上移开。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却没有想到,殿下居然会将这个人──一个不是出身疏叶氏的外人,看得这么重。可疏叶风一向不会质疑日皇子的话,还是点了点头。
「兰真说,是他引苍鹭骑兵入侵高达,他是帝国的叛徒……也背叛了您……」
「……是吗。」日经的反应不似疏叶枫那般震惊,只是怔了怔,露出些许疲倦的表情,「原来如此啊……」脑子却自动快速地运作了起来。
当时明知兰真收留了枫之后,必然会受到苍鹭的追捕……兰真当时或许已另有图谋,可自己,不也是和野狗他们径行离开,没有理会?
后来,甚至还利用了兰真的安危,得到兰恕和夜烛军的支持。
日经忍不住自嘲地笑笑,他和兰真之间相互利用的暗潮,想必枫是一点都不曾察觉过。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面对这样的结果。
他们曾经是这么投契的幼时伙伴,长大之后,谁能想到竟变化得如此之快?
只是,如果兰真与苍雁合谋,那么……兰真的死,代表了什么?
「枫,你再想一想,有没有什么事,是你没有提到的?」
青年每回想一次当时的情形,就觉得心脏彷佛被紧紧抓住一般,几乎不能呼吸。但他仔细回想,咬了咬牙,「若要说奇怪之处……兰真向苍鸥借剑,而苍鸥竟当真借给了他……兰真让他不去我的性命,说、杀他的凶手,将会变成我、或者是您……」青年微微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他说、他是坏人……」
「枫,你冷静一些。」日经前进一步,拍拍他的侍卫队长的肩,「这是很重要的情报,你再想想。」
毕竟是一起长大的,疏叶枫的性格他很了解,除了对自己有些保护太过之外,他事实上是一个不够心狠、太过心软的「好人」。一个不适合在尔虞我诈的宫廷中打滚的人,和平的时候当个侍卫队长还绰绰有余……但在像这样的乱世里……
「殿下……」青年好似终于到了极限,一直不曾落下的泪,一直以为不会落下的泪,这时候却像瀑布一样,刷刷地从他的眼睛里落下来。
「一直到了最后,兰真他还说,他喜欢我……」
九十四
尽管日经皇子已经交代,兰真之死必须隐瞒,可在有心人士的传播之下,此事仍然被传了出去,一时之间突然沸沸扬扬起来。
在两军交战的时刻,最让人担心的,不啻是军心不定。
夜烛军在日经皇子的联军当中,几乎等于占了中枢位置的重要性,人数最多、军容最齐、也是最忠诚的。夜烛军的将士,有近八成出身兰朵族,他们未必姓兰,可与兰氏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像沙瓦坦的骑兵之于苍氏,青龙的士兵之于沙氏,落霞城的士兵之于归氏一般,夜烛城的士兵也大多是兰氏的一份子,他们名虽为帝国军的一支,可家国家国,家族的力量对于他们,也有不容忽视的影响力。
各种奇怪的谣言窜流在帝国的人心里,其中最让人惶惶不安的,就是兰真之死,与兰氏叛国。
苍鹭的王者径自对外公布与兰氏的协议,一时间天下人矛头均指向南方的大城──协助日皇子复国的最大功臣,原来才是真正的叛徒!?
没有想到协议居然提早曝光的兰氏一族也陷入了长考。他们被迫要提早公开做出选择,商人原本就不是会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投机性格,自然是希望能两边押宝,无论是哪边赢,都能保障兰氏的最大利益。
可苍雁强迫兰氏只能做出一个选择。
甚至强迫兰氏,只能选择自己。
面对天下的关注,兰氏的现任当主,兰真的父亲兰忻只好对外宣布两件事。
其一,不论是生是死,但凡找出兰真的下落者,赏金十万帝国币。若能将杀死兰真之凶手缉回,则再加十万赏金。
其二,但凡兰氏一族,无论关系远近,必须退出战争。有违者,将永远逐出家门。
没有多久,谣言又出。
这一次更加蛊惑人心,谣言说,杀死兰真的凶手,正是日经皇子所授之意,凶手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护卫队长疏叶枫。
兰真的尸体仍未出现,可凶器却连同兰真的一束头发被送到兰氏去。
这下子为求两全而自我软禁的兰恕将军,已经无法再忍耐下去了。
夜烛军现由四名不姓兰名副将军所领军,他们虽然都不姓兰,可有的娶了兰氏的妻子,有的家人为兰氏工作,最重要的是,他们之所以忠于日皇子,乃是因为兰恕将军的授意之故,现在情况大不同了,不要说是一般士兵了,就算是副将军们,也开始燥动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