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赤阪,我突然觉得就算明天死了也没什么了。」
「可我不会觉得没什么。」我冷冷答了一句,有些负气。
并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死这个字实在沉重到我无法接受,一丝一毫都不能。
我眼角的馀光看得到他的发顶,那里被阳光照成柔和的金色,每一个细小的角度都能改变那里的折射,和着空气里银杏的味道,纵人痴狂。
「嗯,我知道,我会努力的,赤阪的肾脏应该很衬我才对的嘛,它一定不会跟我闹别扭的。」
晃了晃脑袋在我肩上摩擦了下,他笑着说道,语气调皮,还带着撒娇的意味。
我被他发顶晃动间产生的金光灼伤了眼,只能抬头看天以防眼中的液体落下。
「嗯。」
「赤阪,如果那天我没有去学校,我们是不是就不会这样发展起来了?」
「不会,不是那天,就是另一天。」
「赤阪相信缘分说?」
「嗯。」
一直都相信,人和人之间是讲缘分的,所以有的人一见面就喜欢,有的人一见面就讨厌。
世界上的人有太多种,但是能成为知己的只有那么几个,而能爱上的,也许就只有一个。
如果不是缘分,又为什么在那么多人里,偏偏爱上这一个呢?
第三十六章
「呵呵,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一脸怒容要去推柔道部的门,那个时候我想,又是一个满腔正义却做事不经大脑的傻小子。第二次在CD店里,看你那么认真地听我喜欢的歌,我就知道,你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人。我常去那家店,每次都是静静地听歌,从小就被告知的病情让我对这个世界很绝望,所以我宁愿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
「难怪老板说你怪怪的。」
「是的,没有一个学生像我这么潇洒吧,但是大概也没有人像我这么拘泥于生命的流淌,即便那从表面上看不出来。只是,当时的我因为佐山的关系处在一个不想和任何人接近的阶段,所以我本想和你保持距离。」
「所以期中考试那天早上你对我的态度很冷淡。」
「是的,没想到这点也被你看出来了,不过看到你义无反顾地冲下来要帮我时,我就意识到自己无法再和你保持距离了。赤阪,你让我觉得我并不是孤单一人。」
「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
「嗯。」
那天我们在草坪上聊了很久,相沢意外地精神,大概是因为这一周多的昏睡积聚了太多能量。
快傍晚的时候我送他回病房,对于明天的手术,我们每一个人都心里没底,他却像局外人一样安慰我们。
晚饭后没多久他就累得睡着了,叔叔进来查房,给他做了检查后说他的身体明天可以接受手术了。
听到这样的消息,相沢的家人并没有过于兴奋,只是点着头向叔叔和我道谢。
叔叔陪我回了我的病房,他告诉我明天来为我们动手术的是现在日本最好的移植手术医生,他说手术一定会成功的。
隔天一早,我躺在病床上被护士推进了手术室。
在门口看到相沢秀一和我的家人,我朝他们每一个人微微点头。
母亲走过来笑着拥抱了我一下,眼中却是含着泪的,我有些心酸,却终究没说什么。
进了手术室,相沢秀一躺在那里,他已经被麻醉了,闭着眼的样子好像只是睡着一般。
护士和医生忙着做最后的准备工作,而我也趁着麻药夺去意识前最后看他几分钟。
相识以来,似乎总是我在看着没有意识的他,命运的齿轮总是喜欢转出扭曲的轨迹,它总喜欢看相恋的人经历各种各样的磨难。
然后很突然地,看到他的左手上戴着我的手套。
春末夏初,那只厚厚的棉手套突兀地出现在视野中,这样的情景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这才意识到我居然已经成为他整个生命的支点。
这样的认识让我觉得异常忧伤,无法言喻的哀愁流连在我们身上,看不见的羁绊把我们紧紧联系到一起。
麻药注射进身体后,我的意识渐渐模糊,眼帘开合间,我没有转开视线,我在心里轻轻对他说:相沢,活下去。
然后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眼前总是有一片白光,有恍惚的影子在白光里移动闪烁着,身体没有任何知觉,飘飘沉沉地像是浮在水上。
我在那片迷蒙的世界里寻找相沢的影子,好几次看到他,却一闪而过又消失。
有时候离得很近,有时候又隔得很远,却总是摸不到也抓不着,最终只能看着他消失。
我感到有些害怕,心心念念地叫他不要离开,却每一次到最后都只留下自己一个人。
我害怕这个梦变成现实,甚至害怕醒来,至少在梦里,一切都是未知的。
意识恢复的时候,腹部传来的疼痛让我意识到麻醉已经过去,刀口很疼,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着身体上的痛苦,我不禁微微皱起了眉。
「拓也,你醒了?」
耳边很快传来母亲的声音,我挣扎着睁开眼睛,果然看到她正坐在我的床边,一脸担忧。
「他怎么样了?」顾不上自己,我现在只想知道他的情况。
「手术很成功,相沢君目前还在加护隔离病房里观察是否有排异反应,你叔叔说情况还算乐观,整个手术过程中都没有出现任何排异反应,以后应该也不会很坏。」
母亲开心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我只觉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果然,我的肾脏适合他,果然,我们不会互相排斥。
这样想着,便觉得肚子上的伤口似乎也不疼了,我几乎想立刻去看他,即使只能隔着隔离病房的玻璃远远地看他。
「伤口疼得厉害吗?这里有止疼药,你叔叔说如果你疼得厉害就吃一片。」见我露出安心的神色,母亲笑得更欢了。
我看着她手里的止疼药,想了许久后摇了摇头。
疼痛忍一忍就过去了,止痛片这种东西,终究是不能依赖的。
因为知道他没事,我也安心养伤,他的家人经常来看我,然后把他的情况告诉我。
他似乎一直没有出现排异反应,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醒。
一周后我拆了线,身体基本恢复正常,母亲和叔叔谈话的时候,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去看相沢。
因为过了观察期,他已经被移回了之前的病房,
叔叔说他之所以没有醒可能是因为身体还太虚弱,手术虽然成功了,但是对他的影响毕竟还是很大,身体的负担过重导致精神无法清醒。
我想这没什么关系,只要他没事,我愿意多等一段时间,他想睡就让他睡,多睡才能把身体养好。
我开始期待他醒过来的那天,知道自己可以活下去,他一定会很高兴。
第三十七章
相沢醒过来的那天下午,我正在辅导员办公室。
两个半月后有个全国律法辩论赛,我们专业要派三个人参加,我因着期中考试第一名的成绩,被辅导员直接推荐。
还有两个名额会在其他有兴趣参赛的同学中进行选拔,辅导员把比赛资料给我后,又嘱咐了一堆要注意的事项。
毕竟是全国级的比赛,既然是代表学校出去,就要为学校争光。
谈话还没结束手机就震个不停,我本来不想理它,但是因着它的坚持不懈最终妥协。
抱歉地和辅导员打了招呼,我拿出手机,看到萤幕上跳动着的小林的名字,心跳一瞬间加速了。
小林今天在医院,现在找我,一定和相沢有关。
我甚至忘记接电话应该跑出办公室,就当着辅导员的面按下了通话键。
「赤阪,秀一醒了,你快过来吧!」果然,听筒那头传来小林兴奋的声音,边上似乎松田也在,正在和人说话的样子。
「嗯,我马上就过来。」急切地说着,我挂断电话转头去看辅导员,「相沢醒了。」
「真的吗?太好了!」辅导员激动的情绪一点也不在我之下,说完,周围教过我们的几个老师也都眉开眼笑。
那个人毕竟是所有老师的宠儿,发生那样的事,大家之前都很难过。
「那你快去医院吧,这事回来再说,代我们向他问好,希望他早日回来上课。」伸手在我肩上拍了拍,辅导员笑得开心。
我点了点头,转身要走,却又突然想到选拔的事,又回头,「老师,选拔可以推迟些时间么?他一定也想参加的。」
相沢已经因为生病错过了交流生,如果身体状况允许,这次的机会他一定不想错过。
我知道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优秀的律师,我也知道他很喜欢辩论课题。
所有应该属于他的机会,我都会帮他争取。
「好吧,我会跟院长申请的,但是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先把身体养好最重要。」
「嗯,谢谢老师。」
出了办公室,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去了医院,心情太过激动,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近两周。
相沢的病房里气氛热闹,他的家人、叔叔、松田、小林,居然连我的家人也在。
病房里的气氛热火朝天,兴奋激动的情绪流泻在整片空间里。
相沢被围在中间问长问短,甚至没人发现我已经到了门口。
我的视线穿过人群落在靠坐着的他身上,他脸上还带着不可置信,微微睁大着眼睛看着大家,满目的惊喜。
很明艳的神色,真的又是那个清明温柔的他了。
然后很突然地,他转过了头,看到我,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很恬美的笑容从嘴角开始绽放,蔓延到整张脸上,像是画纸上一朵被渲染开的墨莲,即使看清每一步过程,依然被结果深深震撼。
即便已经看习惯了他清秀优雅的面容,那一瞬间仍然是值得惊艳的。
「呐,赤阪,你来了。」
他笑着开了口,简单的一句话使我瞬间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俊二激动地走过来拉我过去,嘴巴里第一千零一次地道着谢,我只是点头。
我并不需要这些感谢,我只是忠于自己的感情而已,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这些正在感谢我的人,而只是为了我自己,和他。
我走过去,殷切地握住他伸过来的手,他的手掌很干燥,却还带着冰冷的触觉,让我想起寒玉,沁入人心。
「感觉怎么样?」我们的动作做得很自然,我却明显地感觉到就在我身边的母亲震了一下。
她微微瞪大的凤眼中有不可置信的神色递过来,相沢正笑着看着我,所以我选择了忽视母亲的视线。
「很好,总算又活过来的感觉。」
他眯起眼睛笑得柔和,温润如玉的脸色让我欣慰地点了点头。
我看着他,眼睛里应该也是带着笑意的。
「学期末前有律法辩论赛,我已经跟辅导员说延迟选拔时间了,也许你能赶上。」
「真的?」
「嗯。」
「太好了。」
果然,一听到可以参加辩论赛,他两眼放光,积累了太久的兴奋瞬间爆发,如果不是身体不允许他大概会跳起来欢呼。
看到他这样的反应,我不禁想笑,果然我懂他,一点都没错。
边上其他人却同时发出了反对的声音。
俊二第一个开口:「哥,你才刚好,还是安分休养一段时间吧。」
「是啊,秀一,比赛以后机会多的是,你现在养好身体要紧。」相沢的姐姐也接了话。
「秀一啊,不是家人不体谅你,实在是我们都不放心。」相沢的母亲皱紧了眉头。
「可不是嘛,别胡闹了,你的命是赤阪君帮你抢回来的,不好好休养你怎么对得起他。」
相沢的父亲更为严肃,甚至把我搬了出来,却不知道,这样只是让他更按奈不住而已。
他怎么可能因为这种理由就退步,如果在这里犹豫了,他就不是我爱的那个坚韧执着、骄傲地说着只有我才跟得上他的相沢秀一。
从学校底楼的柔道部更衣室前开始,我就一直知道,他有着傲视一切轩昂非凡的大气,和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的信念。
「正因为是他抢回来的,我才想和他一起努力。」
相沢抬头看着他的家人,温和的笑容却是不容拒绝的。
只勾起一点点弧度,却展现所有的决心,对他来说,所有的阻碍,都抵不过心底的向往。
何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具重生的身体,能够任他肆意挥霍的时光并不多,也许哪一年,哪一月,它就又甭坏,而且再也修复不了。
所以要趁着还能挥霍的时候,好好把握青春,那么即使未来短暂,也绝不会后悔。
「就是嘛,而且赤阪很会照顾人的,把秀一交给他可以放心的。」
众人都沉浸在相沢的坚持中时,小林兴奋地开了口,笑容狡黠,说完还不忘对着相沢挤眉弄眼一番。
边上松田也笑着点头,看着我的目光似乎明析了一切。
第三十八章
我紧了紧和相沢秀一交握着的手,我感动于他刚才的话,也感动于他此刻看着我的目光。
那种全然寄托的温柔,让我愿意守护他一辈子。
我的父母没有说话,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们一眼。
我想有些事,也许他们之前就意识到了但是不愿意面对现实,还有些事,等他们真正了解了他们不能接受。
但是我终究也是硬骨头的人,我不会让步,也没有让步的馀地。
和相沢又聊了会后,叔叔进来给他做详细的检查,我本来想等结果出来,父亲却严肃地说让我跟他们回去,他们有话对我说。
我知道这件事终究要说清楚,所以便找了个藉口向相沢的家人告辞后,和父亲、母亲一起回家。
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相沢一眼。
他躺在床上,护士正在摆弄仪器,他转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我身上,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只是看着我而已。
而这种专注,让我有沉沦的错觉。
路上气氛很紧张,父亲始终板着脸,母亲则是一脸不知所措。
一直到进家门,没有人说话,我在脑海中想了千百种可能,每一种的结果似乎都是支离破碎的。
我知道在我们这个传统道德观极为强烈的家里,不会允许我去爱一个和我同样性别的人。
「拓也,我们以为相沢君只是你的好朋友。」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下,父亲开门见山地说了一句。
我庆幸爷爷到邻居家串门去了,否则局面恐怕只会更难控制。
我即便已经做好了忤逆他们的决心,却仍然不想和家人闹得太僵。
「我爱他。」
低着头沉思了会,我简单直白到不会引起任何误会,很久的时间里房间里的空气都凝固着,母亲的抽气声成了唯一的声源。
我拒绝抬头看他们,道德也好家教也好,那些都无法构成我让步的理由。
「你在开什么玩笑,他是男孩子!」父亲似乎站起了身,声音里听得出愤怒和失望。
我深吸了口气,淡淡开口:「对我来说,他只是相沢秀一而已。」
我爱他,不因为他是男人或者女人,只是因为,他是他而已。
这样简单的理由,其实并不是不能理解的,只是在性别错置的时候,便成了不可原谅,又凭什么呢?我们谁做错了什么?
「你!我们赤阪家怎么会出你这样的人!你简直不可理喻!」父亲气得大声吼了一句。
我心里一片清明,脑海中却忍不住回想从小到大的生活。
我一直很听话,就像前面说的,循规蹈矩地长大,按着家人的期望把每件事都做好。
但是那其实并不见得就是我想要的,我没有反对但也不喜欢,我只是尽量去满足家人的要求而已。
我如此淡漠,只是因为我没有找到真正能抓住我心的人或事,而现在我找到了,我就绝对不放弃。
谈话陷入了僵局。
我的毫不退让和父亲的咄咄逼人几乎达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母亲睁着惊慌无措的凤眼在一边看着我们,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她一直都是贤妻良母,甚至没有经历过什么对抗,这样的局面对她来说太过陌生,她甚至连张口讲话都是奢侈。
父亲脸色铁青,已经被我的沉默抵抗气得说不出话来,客厅里很安静,只听得到墙上的挂钟钟摆发出「哒、哒」的响声。
每一声都带起回音一般,在我们此时崩紧的神经上留下冗长的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