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宏冷笑两声,“若不是你担心太过,我又怎么会知晓。那一日,我去你房中找你善良怎么逼退流寇一事,正闻得蕴和劝诫你回巫国去,不要在这里徒惹伤心,慕容苓的情分你已还尽了。我当时奇怪,自蕴和从你房中出来便一路追问。终于她还是告诉了。所以我便挑拨蕴和去将事实告诉凤凰。你也知道要凤凰下嫁皇甫家唯一的办法便是让他恨透赫连叡。这样好的机会,你叫我怎么能放过?”
拓跋岚越听越心惊,怆然摇头,“你怎么会变得怎么可怕?”
慕容宏身上阵阵发凉,恨意纠结在心头,笑得森冷而凄楚,“可怕?可怕!如今在你眼中我竟是可怕的了!”他越笑越浓烈,渐渐的眼角有泪光泛出。
廊间的月光被或疏或密的树叶隔断,被筛成碎碎的明光。拓跋岚心底悲凉,“现在收手还来得极。”
慕容宏似听到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哈哈直笑,“收手?我为什么要收手?三日之后便是凤凰下嫁皇甫家的日子。对了,你恐怕还不知道吧?我可是请了泽皇——赫连叡来观礼了!不知道他看见凤凰一身大红嫁衣下嫁容国重臣,他作何感想?”
拓跋岚似是不敢相信,眼中闪过一道奇异而怜悯的光泽。
慕容宏嘎然止住笑,冷冷转过身子背对着拓跋岚,“你不必怜悯我。留着你的慈悲心等着喝凤凰的喜酒吧!”
清冷素白的月光落在那一丛凤尾上,如霜如雪。这几日才下过雨,地上湿润的泥土化作泥泞,有些不堪。
夜已微凉,隐约听得遥遥的更漏一声长似一声。耿耿黑夜如斯漫长,唯有游廊的风呼啸而过,提醒着一切的不真实。
慕容宏逶迤而去,长长的明黄袍子曳过一地月光,破碎了苍凉。
第九十章:负你残秋泪几时
今年的秋天来得极快极早,阵阵秋风带过,满院满园的花早树木皆带了萧瑟之意。园中草木萧疏,很是清冷,更有无名的秋虫唧唧作响,令人倍感秋意深浓。
慕容初因为身子不适,长期养病在家,轻易不外出见客。嘉辰王府之中却依旧门庭若市,往来不息。
“既然王爷身子不安,小人就不敢多做打搅了。这些小东西都是我们大人的一点心意。望王爷不要嫌粗陋,留着赏人玩吧。”一个总管模样的人物指一指身后众小厮手中捧的物件冲着子衿点头哈腰道。
子衿面带浅笑,应对得宜:“石总管客气了。谁不知道你家大人是大司马手下的一员干将,一向深得大司马赏识。在我们容国位居礼部一职。见多识广,手底下哪有不好的东西呢?”
石总管满面堆笑,一路去了。谁知才去一个,后面花团锦簇又来了一些人,皆是朝中权贵的家眷侍从。也有和皇甫家交好的,也有畏惧皇甫家权势前来向慕容初溜须拍马的。一时嘉辰王府热闹非凡,所收的礼物竟比慕容初刚入住王府时众人送来的还要多。
子青嘟着嘴在子衿耳边小声抱怨:“都说皇甫家权势滔天,我看还真是不假。姐姐你看今天这些来人,有哪一个不是冲着皇甫家来的。要是我是外来的,看见这样的阵仗真不知道这是慕容家的天下,还是皇甫家的天下了!真真是烈火喷油鲜花着锦啊!”
子衿见子青这样说,忙瞪了她一眼,正色道:“这话也是你可以说得吗?”一语未了,只见一辆轻车缓缓过来,拓跋岚身着一袭素黑长袍,款款从车上下来。这样清冷疏落的样子生生和众人的欢天喜地形成鲜明的对比。
子青见拓跋岚过来早飞奔出去迎接:“岚公子,你最近怎么都不见了人?宫里宫外也没见你走动。近来可好?”子青一面说,一面将拓跋岚迎进铜雀楼。
慕容初正卧在榻上小憩。今年不知怎么的深秋困倦,日日似睡不够一般,没到午后便要小睡一会。岚进来时,他犹未察觉。
岚在慕容初的榻前坐下。慕容初听见动静,翻转起身,睡眼朦胧道:“你怎么来了?”
岚一语不答,袖中银线干净利落缠上慕容初的手腕。慕容初微微挣扎,绕开银线,低头道:“不用看了。我的身子你应该最清楚不过。左右都是这样了,还有什么好看的?倒费你的神。”
岚见他这样说,只得怏怏将银线收回,清冷道:“你的身子我是清楚明白,可是你的心我却越来越看不清了。你真的要下嫁给皇甫容?你是真心愿意的吗?你要是不愿意嫁现在还有机会反悔。我可以带你走,离开这里,去巫国找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过日子。再也没有人会来逼迫你。你可以安安静静过下面的日子。”
慕容初拢一拢袖口,伏在榻上,似有疲倦,有气无力道:“怎么又说起这事来?那日在皇兄的伽岚殿你也是亲眼所见。是我亲自去请旨下嫁的。我再嫁之身,能为皇兄和容国做一点事已经是有幸了。更何况皇甫家在容国地位不低,也不算辱没了我。我自然是愿意的。去了巫国又能如何,我已经是这样了。去了巫国就可以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吗?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我避不开自己的心。”
拓跋岚蕴着森冷的怒气,慢慢道:“要是我告诉你,这一切都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呢?你的哥哥并非一意为了容国,他是另有私心。秦州也没有叛乱,一切都是假象。一个各方利益拉扯权衡的之后的假象。你还愿意为了你哥哥下嫁皇甫家吗?”
慕容初不等拓跋岚把话说完,浅浅笑道:“什么不是假象呢?我见过的假象还少吗?现在这样的境况,我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呢?是不是假象有什么要紧呢?”慕容初嘴上这样说着,心底到底是有些薄凉了。
拓跋岚眉间微微踌躇,轻声问道:“即便被人设计背弃,你也无所谓了吗?”
慕容初浅笑,哀伤如水般散开:“现在的我还有什么好被人设计的?左不过是他们眼中倾国倾城的容貌罢了。空有一副臭皮囊,没了心的躯壳而已。我还在乎什么呢?”
拓跋岚不想慕容初遭遇这些事后变得如此神冷心寂,竟将这一切都看淡了,心中难免惆怅,黯然道:“罢了。罢了。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
慕容初眉心微低,淡淡道:“岚,一切我都明了。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你不用再为姐姐的死觉得内疚。姐姐生性良善,就算那日和她一起落下悬崖的不是你。只是一个小小的侍从,姐姐也会尽力救他的。姐姐她是心甘情愿的,并不成承望要你还她这个人情。况且你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的了。你已经不欠任何人了。”
拓跋岚略一沉思,双唇抿成好看的弧度,许久缓缓道:“还情也好。我自己心里过不去也好。总归都是我自己心愿的。你珍重吧。后日你的大婚,我就不去了。”拓跋岚惘然一笑,款款起身踱了出去。
称心端着一碗子的药进来,迎头便见拓跋岚脸色冷冷从慕容初房中出来,慌忙屈膝请安,“岚公子安好。”
拓跋岚点了点头,称心便要从岚身边绕了过去。浓烈的药香顺着秋风扑鼻而来,拓跋岚神色一滞,停住脚步回头唤道:“你回来。”称心忽得被拓跋岚叫住,心下一恍,险些将那药洒了出来,“岚公子唤称心有事吗?”
拓跋岚走近称心,将那白玉脱胎的药碗拿起在鼻边嗅了嗅,眉头微皱,又放在唇边轻嗟了一口,脸上的神色愈加凝重:“这药方是谁开得,又是谁煮的药?”
称心见问,一下心神无主起来,只凝神道:“是流韵姑娘开得方子,说是安神静气的药。从拿药到煎药送药一直都是称心在负责的。”
慕容初在屋内早已听见动静,由不得扬声唤道:“称心,外面怎么了?”拓跋岚本不想让慕容初知道,现下问起只得和称心一同进屋来。
称心端着药依依进来,笑道:“王爷这药煎好了。你快趁热喝了吧。称心刚刚看见子衿姐姐已经备下了些点心给王爷解苦,恐怕不多时就过来了。”
慕容初瞥见拓跋岚进来,一壁接过药,一壁问道:“岚怎么回来了?”
拓跋岚疾步抢过慕容初手中的药碗,一下洒在地上。药汁四散,酸苦之味一下迅速蔓延开来。慕容初惊愕,一脸不解看着拓跋岚:“这是怎么了?”
拓跋岚的目光厉厉剜过称心,一字一句道:“这药被人多加了东西。”
“这是怎么说?”慕容初一惊,愣愣看向称心问道。
称心被看得浑身如长了芒刺一般,慌忙曲身跪下:“王爷,称心也不知道啊。称心是按着流韵姑娘的药方来的,绝对没有私自加任何东西,王爷您明鉴啊。”
慕容初道:“岚也没说是你做的。你急急忙忙就这样起来倒让人起疑了。”
拓跋岚精致的皮鞋踏在地上蹬蹬作响。称心眼帘低垂不敢看任何人。拓跋岚拉过称心的手仔细闻了闻,脸上冷肃的模样一刻重过一刻。他猛地甩开称心的手,冷笑道:“你还敢说这多出的东西不是你下的!”
称心闻言眼中蓄满了泪水,连连叩头解释:“王爷,称心冤枉啊。称心真的没有在这药里多加什么。王爷……”说着嘤嘤留下泪来。
拓跋岚微微冷笑:“既然不是你下的药,为什么你手上会有桴椤残留的气味!”拓跋岚转头想慕容初解释道:“桴椤是生长在泽国极北之地的千年冰山上的蕨类植物,具有安神助眠的奇效。更难得是它也可以拿来炼香,炼出的香料除了有安眠的作用外,香气经数月不散。桴椤数量有限,千金难得。但是一人一年之内只能用一克的用量。如若多食,必会困倦难禁。若是食用过半月,那人便会出现沉睡之状,非泽国雪山千年狐狸身上提起出来的醒香不能醒转。”拓跋岚咻然转身逼问称心道:“桴椤虽未制成香料,但也是留香持久。若不是你在慕容初的药里下的桴椤,你的手上怎么会有桴椤的清冽香味?”
慕容初闻言千头万绪,心底泛出一丝一丝的凉意。这药他已食用数十天。近来困倦不已,心里虽微微奇怪,但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什么。只当自己是深秋困倦所致,万万想不到是被人下了药。
称心急得满头大汗,赌咒发誓,连连说自己是冤枉的。
拓跋岚的眼中蕴着森冷之意,“桴椤名贵,一般人更是闻所未闻。你既然有,一定是小心藏着。你现在不肯承认是你下得药也无妨,只命人去搜你的屋子,一切便可分晓。”
称心听见拓跋岚说要搜屋子吓得栗栗作颤。满室里只听见他急促不安的呼吸,脸色苍白犹如一张上好的画纸。
慕容初见他这样心里早已猜到了几分。极力柔声道:“本王知道你一向对本王忠心。是不是有人逼迫你对本王下药?要是有,你便趁早说出来,本王还可以替你做主。要是你迟迟不肯说,本王只得将你交付大理寺审理。你也知道那是进去便出不来的地方。到时候任何人也帮不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称心闻言早已吓得战战兢兢,哆哆嗦嗦道:“称心真的没有!王爷您要相信称心啊。自从王爷将称心从龟公手下救下,称心便当王爷是再生父母。称心怎么会做出对王爷不利的事情来呢?”称心抬头望着慕容初,满脸的委屈不安。
正说着,子衿顶头捧着一碟子精致的点心进来,见慕容初和拓跋岚神色凝重,称心又跪在一旁低垂着头盈盈啼哭,甚是奇怪,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进来,问道:“王爷,这是怎么了?”
第九十一章:两处沉吟各自知
慕容初压住不快之意,吩咐道:“子衿你领路带岚公子去称心的房间。”
称心明白慕容初言下之意是要搜了,他深知瞒不过,只得膝行到慕容初身边,正正重重磕下一个头,“称心知道隐瞒不过,也不敢对王爷扯谎。请王爷屏退左右,称心愿意对王爷坦白。”
慕容初沉吟片刻,转头对岚说道:“你们且出去一会吧。”
拓跋岚知道慕容初一向有主见,既然他这样明言,自己只得同子衿退出来守在门外。
见子衿把门带上了,慕容初才缓声道:“你是赫连叡的人吧?”见称心惊愕抬头望着自己,慕容初知道自己猜对了,心内不由又冷了一层,“桴椤即是泽国才有的东西,你一个倌馆出生的容国人一定不会知道。普天之下,除了赫连叡,本王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有这样大的本事将这么名贵的药送到嘉辰王府,且神不知鬼不觉的交到你手中。现下左右无人,你尽可以说直说了。赫连叡到底有什么目的?我和他已再无瓜葛,他竟这样千方百计的要我死!?”一说到这里,慕容初只觉得心神剧痛无比,仿佛凌迟一般。
称心直挺挺跪着,疾呼道:“王爷您千万不要怪皇上!他待您真的是千真万真的呀!”称心抹一抹泪痕,继续说道:“奴才本是镜花水月的侍童。奴才在襁褓之中便被父母遗弃,是扶疏公子在冰天雪地的河中捡回奴才。将奴才教养在身边。可是奴才福薄,刚刚懂事,扶疏公子便去了。奴才连一尽心意的机会都没有。扶疏公子去后,镜花水月变成了泽国禁地,先帝在世时偶尔会喝得烂醉过来,都是奴才伺候在身边。先帝去后,镜花水月便再也没有出现过访客。”
慕容初起初便对称心的身世起疑,现在听他说自己说镜花水月的侍从,心里又是震惊又是疑惑。窗外秋风一阵紧过一阵,日渐寒冷的气候和压抑的情绪几乎快让他透不过来。
称心顿了顿,似沉浸在遥远的回忆里,声音空灵而飘渺:“只在前年冬天,下得好大的雪,天地间都是纯白的。那日特别冷,哈一口气出来便要冻住一般。奴才正要关了院门进去收拾休息,不想见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遥遥过来。他喝得烂醉,下马后连滚带爬走进镜花水月。奴才心里疑惑是谁,吓死眼的看了几眼。再不想是当今的泽皇——赫连叡!奴才大惊,连忙扶了进去。泽皇孩子一般大哭大闹,口中直嚷嚷着一个名字,凤凰,凤凰的。他一进屋,便直扑到从前扶疏公子的屋里,奴才不便进去,却又放心不下皇上,只得小心在外面守着。只闻得皇上在屋内哭道,爹爹,孩儿真的过得好苦。我不愿做皇上。爹爹当初为什么要叫孩儿回宫去。孩儿只想呆在宫外,简简单单过日子。所谓天下至尊,实在是太累人了。爹爹,您知道吗?今天皇叔又逼我了。他叫我派人杀了凤凰和他哥哥。我知道皇叔说得对,这样是让容国大乱,我们趁机起兵一举灭了容国的最好机会。可是那时凤凰啊,你叫我怎么下得去手!我已经为了政治失去了漓生,我不能再失去凤凰。可是皇叔他竟拿父皇的在天之灵逼迫我!爹爹,您告诉叡儿,我到底该怎么做?’”
慕容初听到这里,心里早已波涛汹涌,又是感慨又是无奈又是心惊。许久,他敛住容色,目中尽是沉重的冷淡和疏离,冷冷止住称心的话:“我只问你赫连叡为什么吩咐你在我的药你下桴椤。你只照实说就是,不用多说别的。”
称心怆然摇了摇头,悲凉道:“奴才怎么能不说呢?且不说奴才不忍心见王爷一直误会皇上。单论扶疏公子对奴才恩同再造,皇上是他在世上唯一的牵挂。奴才也不能不说。”
慕容初神色颇有触动,刹那间无言以对,只得无声坐着。许久才缓缓道:“你说了又能怎么样?事情到了这样的天地,我和赫连叡都是回不去了的。”
称心摇了摇头,抬头看慕容初一眼,“回不回的去,奴才都要说。不为别的,只希望王爷可以知道皇上的心意便好。”
见慕容初低头沉思,称心继续说道:“皇上矛盾煎熬,到底顶住压力没有对正在回容国路上的王爷和您的哥哥动手。却因为如此引得泽王大怒,要迁出王府住到皇陵去。泽王受先帝托孤,虽然为人古板迂腐了一点,对皇上却是全心全意的。皇上自登基以来,一直受泽王教导。早视他如君父一般。现在泽王动怒要去自罚去守皇陵,皇上至孝哪里肯答应。皇上便屈尊去泽王府劝说。泽王牛性,仍不肯原谅皇上,执意要下人收拾东西准备去皇陵。皇上无法只得当着众人的面跪下请罪,才求得泽王收回成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