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祭拜完湖神，竟又从篮子底拿出几盘简单的小菜，燃起另一只香。

「姜公子……」

她这声呼唤让姜再逢心底一颤。

她轻轻叹气，继续说：「其实，我不晓得您是不是还在这里，不晓得您还记不记得五十多年前，那胆小的小丫头。

」

她说：「我的哥哥……也是跌在这片湖里死去的，他是个善良的人，他摔落湖中之後，有好些年满花湖不再有溺水

的事……但是之後……」

姜再逢脑中恍恍惚惚地想起那懦弱、苍白的年轻人，那彷佛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姜公子您是个慈悲心肠的人，满花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那可怕的事了，但我晓得这对您来说又是何其不公平的一

件事。我想著，几十年过去了，您就是死也得死的明明白白。」

「几十年前，您的家人来村里找您，他们来了好多次，村里的人不愿意丑事外漏，但终究纸包不住火，他们晓得了

真相。那年我带著那位夫人来到满花湖，之後便偷偷地躲在一旁，看著湖边的动静。我看见那夫人哭了，我看见您

的家人对您的思念，就如同当年我思念我哥哥一样。」

那漫天的灰烬如今还在眼前，缓慢地飘散在空气之中。

她那时看著远处的灰烬，望著他们缓缓飞落，满载著绝望残缺的悲伤。

几十年前的画面，多少年来一直在午夜梦回中出现，未曾消失过。

她忘不了那时心中的酸涩，忘不了那位夫人流不尽的眼泪。

忘不了那异乡人的死。

「我曾经……我也不晓得那是不是我做梦，」她笑一下：「但至今我一直都忘不了。有一回，我来到满花湖边，风

一吹，突然我看见湖上坐著人，很斯文的一位公子，我心想，这想必就是姜公子了。很奇怪的是从那之後，我好像

隐约都能感觉到公子在对我说话。」

「一开始我以为您要害我，要将我拖下水，一直都很害怕，後来渐渐的，我好像能感觉到公子只是想与我说说话，

不知怎麽地，我能感觉到，您真的是一位很温柔的人。」

她抬起脸来，苍老的脸一瞬间像是覆盖上当年小姑娘的样子，遗憾而怀念地说：「我总是想，若是我能听见您在对

我说什麽就好了……若是我能与您说话，若是，我能再见一次，湖面上那温柔好心的公子。」

「这样好的人，不该年纪轻轻就死啊。」

「所以我想过了，」她缓缓说，声音宛如秋风中的枯叶。「欠您最多的，是我们家，我不愿意让这份罪过留给後世

继续背著。我也是个老太婆了，活也活没多久，至少……在死前，要死的安心，死的对得起良心。哥哥的罪，就让

妹妹我来替他还吧。」

她缓缓起身，伸出脚就要往水里踩。

姜再逢一惊，想将她推出去，却触碰不到她。他心里一急，回头望向无执，却见他淡淡地看著这里，一点动作都没

有。

「大人！您能阻止她吧？大人！」

无执平淡地回望他。

「大人！」

无执叹气：「这不是我能干涉的事。况且，这可是你离开的机会。」

「可我不需要她这麽做啊！」

见他不回话，姜再逢被他气得直跺脚，又回头想拦住那正颤颤的往下踩的老妇人。

「不要这样！」

老妇闭上眼，提起一口气，整个人蓦然往下坠。

他看著她就在自己眼前挣扎，张著嘴下意识的求生，时间倏地拉回好多年前，他失足落水，那死前的痛苦、惊慌以

及求救却没人听见的绝望。

他浑身都在发抖。

「大人──！」

无执闭上眼。

远远地突然出现一群人，哄哄闹闹地往这里奔来，七手八脚的将老妇救上按。

其中一个男人红了一双眼凄厉的大喊：「娘！娘你没事吧？你为什麽要这样做？」

不远处站著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姑娘，姜再逢认得她，她是最近负责来湖边祭祀的小丫头。想来就是她去通风报信了

。

他们来得早，老太太还有救，一群村里的男人立刻将老太太抱回村里，湖边又归於平静。

姜再逢还止不住的发抖。他按住自己手臂，却逼不退心中的恐惧。

她说，那位公子，是一位温柔的人。

这样温柔的人，只望他能早日解脱，早日离开这束缚之地。

望上天怜悯那些可怜的人。

那惊鸿一瞥，水面上斯文俊雅，有著温和笑容的男人。

那公子总是与她说话，可惜她听不见他与她说些什麽。

她想著，若是有朝一日，能听见那声音该有多好。

有朝一日，再见那替了她哥哥的可怜异乡人。

姜再逢想起来，那在湖边默念著替他祈祷的姑娘。

那几十年来，未曾说过一句话，却始终惦记著他、怜悯著他的小姑娘。

「做什麽？」

姜再逢坐到他身旁，肩靠著肩。无执皱起眉，挪开一点，姜再逢却转过头，跟他眼对著眼，脸贴得很近。

「我溺水的时候，你也在一旁看著吧？」

无执一愣，姜再逢淡淡地继续说：「就像今天一样，站在一旁看著人死去。」

「……」不知怎地，看著他平静的眼睛，无执心底隐约有股烦躁的感觉。他眯起眼：「质问我吗？」

「不是，我只是觉得，你是不是已经习惯这种事了。」姜再逢笑起来，笑两声，却又觉得落寞：「在一旁看著人害

人，然後一个人走了又来一个，接著又走一个……你早就对种事习惯了。所以无论我待多久，与你说过什麽话，多

麽真心的想与你相伴，到头来对你来说，都只是过眼云烟，只是一个早晚会走的人。是不是？」

姜再逢：「如果今天，她真的死了，替了我成为水鬼，接下来，也会有一个替她的人，一个又一个，一年又一年，

总有一天，这几十年的时间，也早晚会渐渐淡忘，而你也许压根也不想记得。」

无执看向一旁，轻轻说：「我不可能记得每一件事。」

「我说过的话，都是真的。如果今天我真的走了，你是不是有可能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我们要做待在满花湖边、

永永远远的湖神与水鬼？」

姜再逢：「无执，你会记得吗？」

姜再逢死死盯著他看，无执垂下睫毛，被他盯得局促，突然姜再逢一倾身，嘴唇轻轻擦过他的。

他瞪大眼望著姜再逢。

姜再逢想笑，却忍不住悲伤。

「像这样的事，你会记得吗？」

还是就像每一个你忘记的水鬼一样，终有一天，也将我忘了。

11.

即使姜再逢又一如往常的过两天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但那天的事彷佛扔入湖中的大石，即使涟漪平了，大石依旧

在水里待著，时不时让无执闷得慌。

不晓得多久之後的某日，满花湖有人来了。

姜再逢浮在水里玩，无执则坐在大石上发呆，突然他回过神，抬起头望向天际，一股熟悉的感觉袭上来，让他忍不

住站起身。

天边有紫光一亮，然後缓缓下来一列天兵天将，前头则领著一身紫色华服的男人。

男人面色雪白漂亮，一身冷淡高傲的气质，彷佛任何人都进不了他眼里。

无执望著眼前的场景发愣：「你怎麽来了？」

河豫一挥手，一排兵将立刻退去远处。他拢拢宽袖，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笑容：「老友久别重逢，你是这个态度？

」

他一皱眉，领著河豫来到大石边坐下：「我这可没什麽好招待的。」

「我也不期待这怪地方你能有什麽东西招待我，」他一抱怨，原本那冷然的气质就不晓得飞几千里远去了。他夸张

地皱著脸环顾四周：「这鬼地方真亏你能待著。」

无执手一翻，两只满酒的几杯凭空出现。「你来这做什麽？」

河豫朝他眨眼：「救你。」

「……什麽意思？」

「唉看你这个样子！我在天界可是替你到处奔波，就为了让你回来！好不容易最近玉帝松口了，只要你跟我回去一

趟，让他老人家见一面，你表现得好些、乖巧些、有悔意些，我看你这次就准能回来了！」

无执一愣。

河豫看他那个样子，心里起疑：「你什麽反应？不开心？」

「不是……只是，其实我在这里也过得不错。」

「这鬼地方能过得不错？」河豫替他满脸气愤。「我告诉你，为了你这事，我跟一群老友都替你操了不少的心，好

不容易这事有点著落了，你别给我胡搞！我非让你回去不可！贵为一个生於天庭的仙，流落在人间当个小小的湖神

像什麽样！」

水面上有点动静，河豫转过头，看见正探头好奇往这里看的姜再逢。

「……水鬼？」

无执无奈地点头。

「我有听说，满花湖已经许久没有水鬼交替的事了，他就是那不害人的水鬼？」

「……是他没错。」

河豫眼底闪著异样的亮光：「我看这事真的能成。天上那些神仙忌惮著你回去之後，还要轮谁来守这里，你看，这

水鬼不抓人，有一颗善心，凭著这一点说服玉帝，让他成仙，从水鬼升做湖神，不也是一桩美事？」

无执手立刻在石面上一拍，怒道：「胡来！区区一个低贱的水鬼，怎能升格做仙？」

「你看那土地不也人死升格，湖神怎麽不行？」

「土地是由生前积善的善人做的，水鬼怎能与之相提并论？」

「光他不害人、宁愿做水鬼这事就值得相提并论！我不管，这事我会往上提，嗳，这对那水鬼来说也是一桩美事啊

，你怎能断绝人家美好的前程？」

「我不同意你做这事。」

「我可是一心都为了救你！」他起身：「不用再说了，你看看你，一身的修为都被剥夺了，只能困在这水中像话吗

？你若回去，那些过往的力量都会还给你，你依旧可以做一个天庭里自由自在的神仙，比在这好太多了，我可都是

为了你著想！」

无执眼睛微微一睁：「……慢著。全都会还给我？」

河豫见他像是心动了，立刻说：「那当然！」

无执垂下眼，点点头。

「让我再想想。」

那天他们说些什麽，姜再逢听得并不是很清楚，而无执也不刻意提。他不提，姜再逢也就不好问。

日子一天两天过去，那天的事就彷佛船过水无痕。

姜再逢最近的乐趣是到水里打捞一些东西上来。满花湖里沉著无数尸骨，有些尸骨身上还带著一两件小东西，他心

血来潮，就会捡几个上来给无执看看。他特别喜欢看无执看到某件东西时皱起眉头，好像想起什麽又想不起来的表

情，当然，大多时候无执都是没什麽表情地看著他打捞上来的东西。

他捡过玉佩、烂得只剩肢骨的扇子、项鍊、佩剑，有一天他在成堆的白骨当中，看见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小袋子，小

袋子上随著水飘著一条几乎要断了的红色棉线。他睁了睁眼，潜下去捞上来。

那是一只布缝的小袋，在未烂的角落，他看见一个残缺不全的「秋」字。

他揣在手心，想起那是临行前，娘要他带在身上的东西，说是护身符，戴在身上就能平平安安。

因为是临时收下，也就对这东西不太在意，这麽多年来，他竟也就忘了这件物事。

他浮上水面。夜里的时候，满花湖的湖水就跟他的体温一样冰冷。

他抹了抹满是水的脸，看见无执坐在岸边，一脚跨著屈起，一脚踩在水下，白皙的脚踝在水色中若隐若现。

他抬著头望著天上，睫毛沾著月光，眼珠则清澈的彷佛一池清水。他无数次的想著这确实不是人间会有的灵气与长

相，他当初怎麽就这麽笨，会把无执误认成水鬼呢？

手臂划开水面，他游到岸边，无执见他游过来，犹然望著天上，只是随意问一句：「这次又捞了些什麽了？

姜再逢立刻高举起手。无执低下头，看见躺在他手心里的护身符，也望见了那角落的秋字。

「你的？」

姜再逢用力点头，漾出一抹傻傻地笑：「我娘给我的！」

无执笑他：「不孝子，你娘给你的，现在才想起来？」

姜再逢收回手，珍惜地摸著那小破袋：「我以後就不会忘了。」

无执失笑：「我只是开玩笑的，没想到你还真忘了。」

「大人，你今天心情很好？」

无执又重新抬起头望著月亮：「中秋。」

姜再逢已经很久没听见这个词了，这时抬起头，才发现高挂在天空的月亮确实是满月。

他兴奋地问无执：「大人，你有没有见过嫦娥？嫦娥漂亮吗？」

「嗯……漂亮吧。」

姜再逢一脸憧憬：「真好，我也想看看。」

无执低头，含笑看他：「你若是变成神仙就有机会看见了，你想变成神仙吗？」

「啊？变成神仙有什麽好的？还不是只能踏出满花湖五步？」

无执斜眼看他：「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不不不，我的胆应该是普通大小。」他手里比了个形状：「应该这样吧？」其实他也没见过胆，不过猪胆有见过

。

无执也比了个大小：「玉兔大概这麽大。」

「……这是猪吧？」

无执可惜地看著他，叹了口气：「就说你是个庸俗的凡人。」

姜再逢笑：「不是低贱的水鬼了？」

「庸俗且低贱。」

「……」

沉默片刻，姜再逢契而不舍地追问：「那吴刚呢？」

「嗯，大概这麽大吧。」他比了个大小。

「……大人，你真的有在用心思考我的问题吗？」

「没有。」

「你真是太直接了！」

无执手心一翻，酒杯与酒瓶缓缓落下。他拍拍岸上：「上来吧。」

姜再逢立刻翻身上岸，开心地捧起杯子：「想起中秋就想起嫦娥。」

「其实，中秋还有另一件东西。」

「什麽？」

他浅酌一口酒，缓缓说：「团圆。」

姜再逢一愣，随即笑开来：「哦，对。」

「嗯。」

他两条腿在水里晃啊晃：「那我俩这样也算是团圆。」

「就两个也是团圆？」

「那当然啦，只要聚在一起，不就是团圆吗？」

无执扬起眉，片刻才小声笑出来：「哦，是麽。」

「大人，这个，」他将护身符拿出来，交到无执手上：「这个给你。」

「给我做什麽？」

「看著它想起我。」

「……你终於下定决心要走了？」

「不是，」姜再逢转过头看他，笑得两只眼睛眯起来：「我只是觉得，你好像总有一天会走。」

12.

那一天来的不晚。

那一天，乘著月色，有天兵天将从天边列队下来，恭迎无执回天庭。

无执回头看向姜再逢，姜再逢朝他笑笑，问：「我算不算陪你最久的水鬼？」

看著他坦率的笑，无执忍不住说：「我过一阵子就回来。」

姜再逢摇摇头：「大人，我总是在想，几百年的年月里，你一人在湖边看著水鬼们来来去去，寂不寂寞。」

那个人说，我会留下来，却依旧走了。

当年无执淡淡地说：「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有选择。」

姜再逢想，如果有选择的话，无执也不愿意留在这湖边，做那无处可去，只能望著身边水鬼来来去去的湖神吧。

所以无执要他们走，要他们早点离开，因为他心里觉得一切总是这样的，总有一天，他们都会选择离开。

那麽，早走跟晚走，究竟又有什麽差别呢？

「过去你送他们，」姜再逢说：「这次我送你。大人，我是陪你最久的吧？」

「……我不记得了。」

「一定是。那麽，你一定要记得我。记得……满花湖边，那个天天烦著你的水鬼。他叫姜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