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家旅馆，好让灰发蓝眼的少女能有足够的休息。

虽然伊菈想找个医生过来，但莉莉却笑着说不用不用，只是老毛病而已。

洛可坐在床沿边，无比担心的看着床上的少女。如果能将担心这种意念化成具体的东西，那么它一定会变成液体而

滑落。

他执起她接近冷白色的手，贴着自己的脸颊。

「莉莉、莉莉……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要让我那么的担心受怕？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洛可低喃，声音细细碎碎。

「对不起，哥哥……」莉莉难过的说，「我只是忘记了……并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

洛可的眼神让莉莉不自觉地安静下来。

「不准再说那种话，莉莉。」洛可轻轻放下她的手，平淡的嗓音含有不容反驳的气势，「当初是我决定要做那种事

的，既然是我决定要做的，我就不后悔。」

「后悔啊……哥哥不是早后悔过了吗？」莉莉微微地笑起来，她的脸色白到恍若另一个世界的人，「就暗鬼嘛。」

「这时候还跟我提这些？」洛可白她一眼。

「可是，哥哥，我真的觉得对不起你。」莉莉幽湛的蓝眸像是宝石在发亮。「不，不是我的身体的事，是你跟暗鬼

之间。」

洛可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沉寂，他的眼神揉进某种苍凉。

莉莉没有看向自己的兄长，她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你们好不容易拿回彼此的记忆，即使是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却一再的因为我的关系，暗鬼刚刚真的对你动了

杀意，没错吧，哥哥？他真的想杀了你啊……」

「他只是个完全不明白事实的笨蛋家伙。」

「是你不肯让他明白事实。」莉莉甜美的语调却是犀利的一针见血。

「我不想在这话题上打转，那没意义。」洛可别过脸去。

「我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哥哥，不要太在意我而忽视了暗鬼。」冷白色的手指扯住兄长的衣角，「他一直在怨

恨你的冷漠呢。」

说着，莉莉吃吃地笑起，风吹过银铃般的悦耳天籁。

洛可不知是因为恼怒还是困窘地红了脸。

第八章

喀。

一个细细的声响忽地惊动房内的两人。

停止交谈，灰发蓝眼的安贝路克兄妹互望一眼，决定保持沉默。

不到片刻，那个声音又响起，这次很清楚，是石头打上玻璃窗的声音。

「是谁那么无聊？附近小鬼的恶作剧吗？」洛可英气的眉毛向中靠拢，他视力仅存的左眼流露不悦。

「别理会就好。」莉莉柔声安抚，「只是小孩子而已。」

虽然两人都如此猜想，但接下来的碎石子却是穿破玻璃，射入房里，坠落在地板上。

玻璃窗留下一个不明显的穿孔，小孩子不可能做得到这种事。

洛可蓝色的眼瞳迸出怒焰，他有些恼火的离开床，推开窗户就是一句破口大骂。

「搞什么鬼！不知道有人在里面吗？」

一楼外，有一双猩红的眼在盯着他，红得像悬挂天边的血色夕阳。

「你在干嘛？」洛可年轻的眼角吊高，写满恼怒，「无聊到这种程度了是不是？别挑这时候找我麻烦！」

莉莉以手稍微的撑起身体，能够使哥哥用如此不客气的语气对待的，也只有一个人了。

「是暗鬼吗？」她在后边问。

「喂，还杵着不动是怎样？」不理会妹妹的询问，洛可双手还搭在窗框上，凶猛的蓝眼珠无所惧地回瞪，「不要来

烦啦！」

简直像要跟人打架一样嘛，哥哥。莉莉重新躺回去，轻缓的叹了口气。那明明是，你喜欢得不得了的人呀。

暗鬼仰头，令人联想到血色深渊的眼，定定地锁着二楼探出头的少年。

「下来。」他说。

眉毛扬得更高，洛可的表情明显表示出他的不高兴。

「我说你别闹了！」他现在怎么可能离开莉莉？

暗鬼没多说什么，他把他的右手举高，透过阳光，原本细不可察的钢线，清楚地映入洛可的眸底。

洛可的眼一下闪过火花，嘴唇抿得紧紧。

莉莉疑惑的柔美声音在身后问着怎么了吗。

「你、敢？」洛可的嘴里迸出两个咬牙切齿的字。

暗鬼的红眼底有着毛骨悚然的冷。

是的，他当然敢。

洛可的身体轻微地发起颤来。

这个男人，这个他最在意的男人，绝对敢动手杀了他亲爱的莉莉。

「下来。」暗鬼重复再说一次。

「你这……」洛可几乎是恨恨的，巴不得用眼光刺穿他，「十分钟……就只有十分钟而已！」

「哥哥？」莉莉惊讶地睁大眼眸。

「抱歉，莉莉，我马上就会回来的。」洛可回过头，年轻的脸庞带有不自觉的焦躁，「等我。」

莉莉就只能这样地望着她的哥哥，一如那夜的从窗口跳跃了下去。但和那次的逃离不一样，这一次他是主动地靠近

红眼睛的暗鬼。

「我又不会阻止你。」莉莉的自言自语像珠子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回响，「我怎么可能阻止你呢，哥哥？十分钟

应该撑得过吧……我希望。」

风从未关上的窗口吹了进来，带走些许沉积的热意。

但莉莉并不觉得热，她的身体有如被关在冰窖中，有一段时间的冰冷，令人碰了会反射性缩回手指的低温。

多不合常理的一幕，但它的确是发生了。

莉莉慢慢的闭起眼睛，她苍白透明的脸孔，似乎要淹没在散开的银灰色头发里，眼皮上脆弱的青色微血管更加清晰

地浮现。

胸口微弱地起伏，教人难以察觉的一上一下，莉莉的呼吸逐渐和风声融合一起，听不真切。

这个房间的东西都是真的，只有随时彷佛即将死去的少女像是假的。

「哥哥，哥哥……」莉莉无意识的喃喃着，有如梦呓的单音节，自那张玫瑰花瓣的嘴唇吐露出来，只是那花瓣也已

经无血色了。

莉莉觉得她的神智正开始飘远，她原来的安稳随着洛可的离去被一并带走。

细细的汗珠渗出额际，沾湿银灰色的发根。

有声音，有人在敲门。

莉莉听到了，可是她的全身都失去力气，她甚至辨别不出门外的究竟是伊菈或是撒米安。

我会撑不过吗？我连十分钟都撑不过吗？

床上的纤细的美丽的少女躯体禁不住地发颤着，手指蜷曲，苦闷的呻吟声扭曲成一条变形的虫，爬上喉咙，爬出嘴

唇。

好难过好难过……少女的心脏像是负荷不了，要炸开一样。

海水蓝的眸子忽然睁开，寻不到焦点，只觉得是要将人溺毙的一片美丽水潭，似乎快滴出什么来。

啊，她已经听不到看不到……有东西在大量又可怕的拼命流失……

莉莉失神的眼眸像被抽走灵魂，她的身体隔绝了外界传来的讯息，每一条神经的开口都被阻断，在少女混乱失序的

脑海里有着不同的色彩在交错。

她是莉莉·安贝路克，她是修改者。

安贝路克是神的礼物。

神的礼物神的礼物……但是为什么不干脆说，这其实是神的诅咒呢？

最后莉莉的神智连自己也完全捕捉不住了，所以她当然不知道进房来的伊菈，是用多惊恐的嗓音在呼唤她的名字。

从窗口跳下去的洛可没有背负向来不离身的巨剑，因为他知道，这个威胁他到外面来的男人，是不可能会对他做出

什么事的，即使是怀抱着想杀死他的心情也一样。

你是我最在意的人，我是你最重视的人，我们再也找不出还有谁，能比彼此更适合彼此了。

站定步伐，洛可双手环胸，不驯不悦的蓝眼睛直视暗鬼，那种年轻的尖锐气势，几乎能刺得一个人发疼。

「有话就快说。」洛可的嗓音蕴含某种火花，连自己也不自觉的焦躁、骚动，下颚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暗鬼看着他，完全不说一句话，然后他忽然俯下身，双臂抱住了洛可的肩膀。他像是再也不会放开手一般的，把洛

可纳入怀抱里，不留一丝缝隙。

洛可先是吃惊地睁大眼，接着他闭起嘴唇，似乎闹别扭的别过脸，不肯直视男人的脸。

红眼的男人只是安静拥抱少年而已，像是从这个动作中，可以获得无法形容的慰藉。

任暗鬼把头抵在自个的肩上，洛可转回视线，以一种拿对方没办法的无奈，伸手轻轻拍着面前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暗

鬼背脊。

「叫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吗？」洛可的口气已经不如刚开始那么冲了。

暗鬼还是沉默。

叹口气，洛可仰颈，瞳底映上相同色彩的一片蓝天。

多好的天气……

「你真过份。」低沉的男人声音拂进少年的耳畔，「你怎么能这么过份？」

控诉般的句子令洛可脸色一沉，他稍稍推开暗鬼的拥抱，完好的左眼眼角挑高，晶蓝的眼瞳可以清楚看见他泄露的

不满。

「谁过份？」他的双手再用力，逼使暗鬼抬头正视他的视线，「你说，谁过份啊？」

「你以为除了你，还有谁伤能到我？」暗鬼的表情已经不再是面无表情，他的红眼像是掀起浪涛的无间漩涡，冷淡

的音质含有灼伤人的热度，「洛可·安贝路克，这世上只有你有办法伤害我。」

「那我也可以告诉你，我最不想伤害的就是你。」洛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满满的都是怨恨，「你以为我是为

了什么请莉莉动手？难不成是为了好玩吗？」

他揪住男人的衣领，年轻的脸庞仰高，那一层怒焰的色彩太明显，「我是为你！我是为你这个大笨蛋啊！」

洛可几乎快要哭泣的怒喊着，蓝眼睛泛上薄薄的水气，有东西即将滴出。

「根本是蠢得要死的大笨蛋！那种东西……那些记忆拿不回来就好了！」洛可像忍耐不住的低下头，喉咙彷佛哽咽

着苦痛，「干嘛一点都不了解别人的苦心……」

暗鬼反握住他的双手，凝视着个子不高、肩膀一颤一颤，似乎快要负担不了重荷的少年。

他无比爱慕的，这个少年。

「我要我们在一起。」他冰冷而且坚定的轻声说，「不准有人阻挡，不准有事妨碍，不管最后会怎样。」

「不管……最后会怎样？」洛可喃喃的问，眼神有一丝恍然。

「再一次好好记住我的话。」那一双腥色之眼红得不可思议，红得滴血，「你敢再忘记的话，洛可，」

他低下头，嘴唇贴近少年的耳壳。

「我就杀了你，留下你的尸体陪我，一辈子。」

男人忽然张口狠狠的咬了下去。

洛可吃痛一声，用力的推开男人，不敢置信的眼眸瞪向他。

他咬他？他竟然真的咬他？

「痛死人了混账！」洛可气急败坏的捂着自己耳朵，差点要被咬下一块肉，「你发什么疯？」

「我要你不会再忘记。」暗鬼知道自己有多用力，那柔韧的耳壳一定留下深深的齿痕了，「记住了吗，洛可·安贝

路克？」

洛可瞪着他，蓝眸凌厉像着火。他朝男人勾勾手指，等男人再俯身时，他毫不客气的回咬回去，齿痕留在颈侧，嘴

里渗进血腥味。

「我才要你记住。」野蛮的笑容浮上唇际，洛可挑衅着，「你自找的罪就给我自己承担，就算你痛苦到死我也绝对

不会同情你。」

「那很好，反正我也不需要你的同情。」暗鬼这么回答，「我还用不着让天真的小鬼来同情我。」

「有种你就再说一次。」洛可放轻柔了嗓音，但其中的危险性却是一触及发。

他天真？他敢说他是天真的小鬼？

前暗部队长的手指托高了少年的下颚。

「我告诉你，洛可，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有什么事情是忘记就好，即使是痛苦得要死，即使是后悔得要死。」

洛可出现刹那的怔然。

「只要你不后悔，我的哥哥。」

「后悔……人本来就是不断的在后悔，也许我会，只是后悔也不会再改变什么了。」

「但是但是……我只是为你好……」洛可终于失去支撑地后退一步，他眸底的火光被狠狠浇了一盆冷水。

「为我好？」暗鬼的声音依旧是无机质一样，冷得发寒，「你不是我，洛可。」

因为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两个到死都是不同的个体，所以心意相通这事也不会存在。

「懂吗？你不是我。」

洛可一直是骄傲与倔强并存的眼神破碎了，他所坚信的，他认为那么做是为他好的，这样的一切全让眼前的男人给

击倒。

「你的意思是……我拼命做的其实是跟笨蛋一样？」他低声的说，蓝眸有着自暴自弃的意味。

他真的是这样认为？他不明白他以后所要面对的事实是多残酷吗？

残酷到连「记得」，都是一种折磨。

「我不要你为我好。」暗鬼抚上洛可的脸庞，他以一个暗杀者不可能会有的诚挚对他说，「洛可，你永远都没必要

为我好，你只要为你自己好就够了。」

「为我自己……？」洛可怔然，从来不曾有人这样告诉他。

「别顾虑到我，你可以顾虑别人，顾虑到你的妹妹。」明明是冰冷无比的嗓音，为什么可以如此的感受到底下的情

感？「但是记得，我一直会是你的后盾。」

后盾？

或许是少年怔然的表情不若以往的心高气傲，他年轻而饱满的嘴唇是半启的，所以红眼的男人忍不住亲吻上去。

一个出乎意料，笨拙的吻。

身为暗杀者，暗鬼是极端禁欲的，在认识洛可之前，他的神经根本是死的。

「你咬到我了……」洛可小声抱怨，「痛欸，笨蛋。」

暗鬼无视洛可的指责，这不是他第一次亲吻，但却是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才有的吻。

他跟洛可的吻。

洛可清楚的感受到，嘴唇传来的濡湿感以及温暖。

他有些想笑，这个毫无人气的家伙总算还有地方像是人类。

「闭上眼睛……」暗鬼接近气声地呢喃着。

男人的气息令洛可的身体一颤，一种麻痹般的甘美拂过他的背脊，他阖起眼眸，准备承接更多的情感，忽然一阵可

怕的痛楚要撕裂他的心脏。

那痛来得突如其来，来得猛烈，惨白了洛可的面容。

洛可一把挥开暗鬼的接近，他狼狈的后退着，发下的眼是如此惊恐，原本的天空蓝氲染成深黝的色彩。

被拒绝的男人在听到他喃念出少女的名字的下一瞬后，露出异常恐怖的表情。

暗鬼猛然抓住洛可欲离的手，几近要捏碎骨头的力道。

「放开我！」洛可怒视，他的蓝色眼瞳有火焰在焚烧，「我必须、我必须……」

「你必须什么？」暗鬼真正的感到愤怒，那一双比血还鲜红的眼像要杀人一样。

「该死的，放手！」洛可的心脏在狂跳，难以言喻的恐惧蔓延。

莉莉、莉莉……莉莉在叫他……他的半身需要他……

「我不准你走。」暗鬼说话的声音很冷很淡，但是里头蕴藏了一只苏醒的兽。

洛可本能的察觉到危险，不过他只是眯细眼。

「你最好别挑这时候发疯，暗鬼。」洛可说，他的唇边透露决绝，比刀还犀利，「我再说一次，放、开、我。」

暗鬼的回答是狠狠的扯回他。

「暗鬼！」落可厉声吼道，「你敢阻拦我的话，我绝对会跟你彻底断绝关系！」

他的眼神是认真的。

暗鬼的手松开了。

迅速挣脱出他的箝制，洛可毫不迟疑地往旅馆方向飞奔而去。所以他没看见身后男人的双眼是多么的怨毒，多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