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满很难形容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心情,这样残酷黑暗的宫帏秘辛并不是没有听过,历朝历代皆是如此,没有什么
好大惊小怪的,只是这样不堪的经历放在眼前之人身上,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比起这个人一岁丧母被剥夺父姓在极端险恶的环境中艰难长大,在母亲的宠爱呵护下无忧无虑作了十年阔少的他似
乎要幸福许多。
一念及此,安小满突然有种冲动,想要伸手轻拍身上之人宽阔坚实的后背,给予他一些微小的安慰。当然,他也只
是想想而已,并未付诸行动。相反地,一想到自己方才全线溃败被人毫不光彩地压在床上,他就懊丧之极,凭什么
他要安慰他?他也需要人来安慰好不好!
其实,傅晚亭早已放开了安小满的双手,压制他的身体也大半让到一边,但安小满显然对束缚的解脱没有半点自觉
意识,只是心里纠结矛盾着屏住呼吸听那个淡然低沉的声音继续缓缓叙述。
“我在苏昭容身边长到八岁时,上面六位皇兄纷纷成年,后宫争斗更加残酷。四哥也已经十六岁了,身不由己地逐
步卷入权利纷争的漩涡。因为我在宫中身份尴尬,总是被人利用来做文章打击苏昭容和四哥,为免给他们带来更多
麻烦,我只能自请出宫。苏昭容无奈答应下来,但派了四哥的心腹近侍陈伯保护照料我。”
“出宫之后,因为一次因缘巧合,我遇见了吕不平,并得他青睐收为徒弟,从此开始了在月见山的学武生涯,只是
每隔一两年会下山回京一次,秘密探望苏昭容和四哥。七年后,我十五岁时,你上山了,于是,我认识了你。”
说到此处,傅晚亭的声音变得温柔轻缓,安小满心中怦然一动,不由回想起当年初见那一日,亭亭如树的俊逸少年
,剑舞飞雪,衣袂翩然。
已经过了八年,当时情形却像昨日发生,清晰鲜明,历历在目。
屋里安静下来,两两相对无言,某种静谧宁馨的气息在两人身周萦绕,安小满恍惚起来,一时忘了今夕何夕。
不知过了多久,傅晚亭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肃然,“那年你下山后不久,宫里传来消息,早就将四哥视为眼中钉肉
中刺的太子凌朝要发动宫廷政变对他下手,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我同样被列入暗杀范围。凌朝指使当时的南溪知府派
了大批官军以捉拿反贼为由将月见山团团包围,情势危急刻不容缓之下,我与师父和四个师弟不得已由小路下山分
散避祸。”
“苏昭容与我有养育救命之恩,不是生母胜似生母,因为担心她和四哥的安危,我下山后就星夜兼程独自返回京城
,与四哥汇合后,在谢氏一族的鼎力支持下,共同瓦解了凌朝发动的政变。凌朝在大势已去后吞剑自尽,父皇经此
大变心灰意冷一病不起,然后于驾崩前下诏传位与四哥。四哥登基后奉母亲苏昭容为皇太后,封我为瑞王,并为我
母亲正名昭雪追封为皇太妃。”
“从我下山回京到与四哥瓦解政变,及至最后帮助陛下肃清前太子余党彻底稳定朝纲,前后一共花了大半年时间。
四哥登基后本来想恢复我的凌氏皇姓,不过被我婉拒了,这个姓氏我已经用了将近二十年,早已习惯,没有更换的
必要。”
“保留傅姓,除了是对不幸早亡的母亲的纪念,我也暗存了另外一个私心,希望有朝一日与你重逢时,站在你面前
的不是一个连姓氏都改变了的全然陌生的我。”
安小满一下子怔住了,心跳瞬间加快,他这么说,是表示重视他、期待与他再次相逢吗?
傅晚亭自嘲轻笑,“小满,其实四年前你下山时我对你是否会回去、何时会回去并无把握,毕竟,由始自终你对我
从来没有半分好脸色,总是处处与我作对。说起来,我还从未有过那般不自信的时候。目送你坐车离开后,我有些
后悔没有陪同你一起回去,后来想想又觉得可笑,就算我提出了这个要求,也一定会被你一口否决,我何苦吃力不
讨好被人嫌弃呢?”
“但是后来,我是真的后悔了,当年若是陪你同回安家,哪怕是背着你偷偷尾随而至,后面有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你我也不会一别四年。为此这几年我一直自责,你怪我也是应该的。”
说到最后,傅晚亭变得郑重而遗憾。
安小满心中激荡,他想过无数种傅晚亭离开月见山不告而别凭空消失的原因,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把他与四年前那场
几乎动摇兴朝根本的宫廷巨变联系到一起。
第28章:君子如玉
于安小满,前四年是想不到,年幼时目空一切的他以为傅晚亭与另外四位师兄一样,即便不是家中贫寒,出身也不
会太好;现在与身为瑞王的傅晚亭重逢后却不愿去想,怀着一股莫名的委屈与愤怒,自己强行与他划清了界线。
其实他口口声声指责傅晚亭失约是有些强辞夺理的,当年下山时,傅晚亭要他一个月返回月见山,他并没有应承下
来,而等到他遭遇家中惨变后回到山上时,已经是半年后的事情。
那个时候他正沉浸于被安家驱逐以及娘亲惨死的巨大悲痛之中,从人人宠爱巴结的富家大少爷一朝沦落为人人白眼
无家可归的私生子,落差不可谓不大,而回到月见山后又是人去屋空,于是更感人生灰暗,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所
遗弃了,所以下山后才心灰意冷隐姓埋名躲了起来。
唯一幸运的就是后来在南溪城里无意中遇到并认出数年未见的舅舅陶金山,并为其所收留,从此与舅舅表妹生活在
一起。他整日把自己关在家里哪里都不去,只是闷头学习种花,并努力将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往与某个不愿回想的人
通通选择性遗忘,只当过去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年少轻狂的安小满已经死了。
如今听了傅晚亭追忆往事,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他的误会,是造化弄人,分别给彼此降下祸端迫使他与傅晚亭两地
分离,傅晚亭不是故意失约戏弄于他,而是不得已下山入京为自己与亲人的生死存亡而抗争去了。
安小满突然觉得心中亮敞起来,沉重郁结了四年,第一次觉得上天对他并不算残酷到底。
傅晚亭说到这里仍旧没有得到安小满只言片语的回应,他也并不急,只是一径耐心地低声讲述。
“在京时,我偶遇了在一家镖局做镖师的四师弟魏远。他在世上已无亲人,与我重逢后就执意要跟着我,我只好收
他做了我的贴身侍卫。朝堂稳定尘埃落定后,我离京来到封地南溪城,然后着手暗中查访你的下落,但那个时候兴
阳府的安家已经破败衰落面目全非了,而你也像从这个世界上凭空消失一般无影无踪。此后三年我找到过一些安家
活下来逃往各地的幸存者,也问过所有当时审理安家贩卖私盐私铁一案的官员,却得不到你的半点消息。”
安小满闻言惊惧,这么说,傅晚亭知道他不堪的身世了?先前高涨的心情一下子就凉了下来,嘴里泛起难言的苦涩
。
敏锐地察觉到身下人的情绪波动,傅晚亭低下头来,在安小满额上印下轻轻一吻,“小满,你在担心什么呢?难道
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出身和身份于我而言,从来不是衡量一个人高低贵贱的标准吗?”
安小满浑身一颤,紧紧咬住下唇,半晌终于开口涩声道:“再怎么说你也是出身皇室生来高贵,可是我,可是我连
自己的亲身父亲到底是谁都不清楚,他骂我是野种,说白养了我十几年……我娘,病得走不动路还被他们赶出去,
没钱看病没人照顾死在一个废弃的马厩里……他们,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残忍……”
往事不堪回首,安小满眼底热辣,语声哽咽。
傅晚亭心中一痛,将悲愤难抑的少年揽入怀中,一下一下轻拍他颤动不止的肩头,“想哭就哭吧,他们不好,已经
受到应有的报应了。不管有无父母、父母是谁,你都是堂堂正正的一个人,依靠自己的双手生存于世,不比任何一
个人卑贱。小满,即便这世上没有人认同你,你也还有我。”
安小满透过朦胧泪眼望着上方柔声低语的男子,那双幽遂深沉的眸子里此刻有微光闪烁,比煦日照耀下的春水还要
柔软,足以融化一切寒雪坚冰。
“安小满,我喜欢你。”傅晚亭轻道,脸上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严肃,没有半分高深莫测的惑人微笑。
安小满呆住了,清晰地听到自己身体内部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冲破冰层破土而出,四年未曾掉过的眼泪终于滚滚而
下。许久,他将头埋入那个久违的温暖怀抱中,泪落无声。
哪怕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软弱,也不想在这个人面前彻底暴露出来。他可以被任何人瞧不起,却也要在这个人面前
保留最后一分尊严。
傅晚亭不停抚着安小满清瘦的后背,亲吻不断落在他的头顶鬓角,无声地安抚怀中热泪沾襟的悲伤少年。
不知默默哭了多久,安小满终于倦极睡去,浓密纤长的睫毛上一滴晶莹的泪珠将落未落。
傅晚亭将那泪滴轻轻吻去,复又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安心睡吧,做个好梦。”
体内情潮涌动难平,却不忍吵醒怀里折腾半夜才沉沉睡去的小家伙。他还有许多想问的尚未来得及问,刚才他的表
白也没得到预想中的回应,他这位好师弟的别扭程度总是比他想象的更胜一筹啊。
但是,没关系了,来日方长。时隔四年,小家伙终于又乖乖地在他怀里安然入睡了,这已经十分难得了。
终究还是有些不甘,傅晚亭在那沾染了泪水、略带咸涩的唇角边轻触浅吻,低声笑叹:“还说什么采花贼,原来只
是纯聊天。算了,今晚暂且放过你,改天总要让你加倍偿还我。”
身体虽然传达出不满的抗议,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傅晚亭抱紧怀中人,以彼此熟悉喜欢的方式相拥入眠。
他的宝贝终于失而复得了。
窗外月满如盘,清辉皎皎,流银泻玉般倾洒一室。
……
安小满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睡过这样的好觉了,反正醒来时,窗外阳光灿烂,明晃晃地让人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
才要打个哈欠伸个懒腰,突然惊觉哪里不对,某些片断在眼前电光火石般闪现,一颗心顿时狂跳不止。
转头一看却愣住了,身边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安小满有些糊涂了,难道,昨晚发生的事又只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荒唐离奇不切实际的幻梦么?
呆怔间,忽然瞥见身旁枕畔下似乎压着什么东西,伸手抓出来一看,是个圆形玉玦,杯底大小,用上等羊脂美玉制
就,玦身饰着满月在天祥云冉冉的简单纹样,质朴无华,温润无暇。
安小满双目圆睁,既惊且疑,这样一件世所罕见的极品玉器,不会是他半夜梦游从哪个权贵之家摸来的吧?
管他,反正不是他睁着眼睛去偷来的,现在无端端出现在他床上就算他的了!
安小满喜不自禁,一边暗叫发达了,一边估量价值,一边把玉玦举起来爱不释手地翻来覆去细细把玩。无意中摸到
玉玦内部似乎也刻着花纹,不由拿到眼前定睛去看,两个古体小字“晚亭”赫然入目。
安小满一个哆嗦手上一抖,差点拿捏不住摔了这块瞬间好似火烫的玉玦。赶紧将这价值连城的宝贝重新死死攥在手
中,从头到脚都跟着一同发起热来,原来,昨晚的事不是梦,是真的?!
安小满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这玉玦上一板一眼刻着人家名字呢,怎么不真,比珍珠还真!
昨晚某人说过的一句堪比石破天惊的话适时在耳边响起,轻轻摩娑玉玦里的两个字,安小满一时间痴了。过往所有
的委屈、别扭、猜忌与愤恨,在这一刻似乎通通烟消云散了。
唯一有些想不通的,就是,那样一个人,为什么喜欢的偏偏是他?老实说,连他自己,有时候都很受不了自己……
百思不得其解。昨晚他怎么那么快就睡着了呢?还是哭着睡着的,不知道事后某人是如何笑话他的。好在一大清早
那家伙就自动消失了,不然他一定要刨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不对,是把那家伙埋起来!都怪他,好端端地什么不
学,学采花贼夜半翻墙搞偷袭!
发觉脸上热气蒸腾,安小满扑在床上把脸埋进旁边的枕头里,久久不愿抬起头来。枕面沁凉,某人不知道什么时候
离开的,上面还残留着似有若无的淡淡清雅气息……
——第二卷·明月不谙离恨苦·完——
第三卷:月若无恨月长圆
第29章:祸从天降
“表哥,你怎么赖到现在还不起来,眼看就要吃午饭了!”
安小满一个激灵,终于从轻飘飘晕乎乎的昏眩状态中醒过神来,抖着手把玉玦放入怀中,清了清嗓子尽量恢复平常
声气懒懒应道:“反正没什么事,起那么早做什么。”
说着慢吞吞起床下地,开门前摸了下脸,好象没那么烫了,这才把门拉开。
“昨天我说绣花线没了,你什么时候帮我去买啊?”陶小然不满地抱怨,抬眼看到安小满的脸,不由诧异,“你的
脸怎么那么红?发烧了?”
安小满心中一跳,连忙矢口否认:“我壮得跟头牛一样,怎么可能发烧,是天太热了闷的。娘的,这才几月,就热
得受不了了。”一边说一边扯起袖子扇风。
陶小然半信半疑,“是么?奇怪,我没觉得热啊。要热也怪你自己,谁要你赖在屋里不出来,外面凉快的很。我说
,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买线啊?”
“我现在就去,行了吧!你等着,我给你买一车线来,让你十年都绣不完。”安小满求之不得,干什么都好,只要
不用继续面对陶小然被她研究脸上来历不明的红潮就行。
陶小然笑得眉眼弯弯:“那好,我等着,难得见你大方一回,要没买那么多你就别回来了!”
“鬼扯,你表哥什么时候不大方了!”安小满哼道,回身取了些散碎银子揣进兜里,出来到院子里简单洗漱了一下
,然后晃晃悠悠脚步虚浮地出了门。
一路春光灿烂风景很好,天很蓝,云很白,风很软,花很香,安小满一路脸上都带着梦幻迷离的微笑,引得不少路
人像看傻子一般频频回头张望。
走到一个巷口时,身后突然冲上来一个人,安小满适时闪身避开,与此同时却觉腰上一轻,低头一看,挂在腰上的
钱袋没了。再抬起头来,一个精瘦的小子正撒丫子没命地往巷子里面跑。
他娘的,本少爷的钱袋你也敢偷!丢了银子事小,买不了绣花线无法向陶小然交差事大,安小满气不打一处来,拔
腿就追。
那扒手腿脚十分利索,跑起来比兔子还快,借着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在堆满杂物的狭窄巷道里腾挪闪跃,一个劲儿
地往深处钻,饶是安小满轻功不错,也没能一下子把他追上。
一前一后跑了约摸一柱香的功夫,扒手停了下来,前方是个死胡同,两边是民宅后墙,无门无窗,一道足有一丈多
高的墙横在中间,表面平整没有可供攀爬的洞眼或突起,若是没点功夫的人很难翻得过去。
安小满从旁边顺手抄起一根棍子,喘着气磨着牙道:“跑啊,怎么不跑了?王八蛋,要是不乖乖把本少爷的钱袋双
手奉上,看本少爷不打断你两条狗腿!”
那扒手一声不吭,有些惶恐地缩了缩肩膀,老鼠一般的小眼睛不安地滴溜溜往两边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