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瞪他一眼,不再搭理他。
小二这一整天心情都极度抑郁,迎客的时候也丧着张脸,还因为盘子里的一根头发的问题和一位客官吵得不可开交,几乎都快动手了。掌柜一生气,把他一天的工钱都给扣光,还罚他晚上把后院的柴都劈了。
劈完最后一根木头,小二觉得自个儿的胳膊都快掉下去了,手腕酸得发抖。累了一天,他只是就着水缸里的水抹了把脸,然后便一头栽倒在床上,连衣服都没解,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他又一次梦到闵然,仍然是出现在他床边,清眸中蒙着一层溶溶月色,恍惚那张平凡的面孔变得透明,那下面又透出另外一张脸来,绝美的轮廓,令人屏息。
仍然是恍如幻觉一般不真实的春梦,那仿佛并不是真正的交合,而是某种仪式,或者是一个快要冻僵的人在偎着他取暖,没有丝毫情欲的感觉。可这样的感觉却令小二感觉到清醒时感觉不到的快乐,因为闵然总是很温柔很小心,在进入后,那一声低低的叹息带着些微的颤抖,无限满足一般,这让小二产生了被迫切地需要着的感觉,甚至好像被爱上了似的。
早上醒来之后,小二仍然觉得腰酸背疼。
他想着:这种梦偶尔做一次就算了,怎么会连着做呢?
他开始怀疑,这梦会不会是真的。
可每当这么想,又觉得这种猜测太过无稽。他和闵然根本就八竿子都打不着,这么一大财主,长得也不难看,只要伸出手指头勾勾,就不知道会有多少美貌的男孩蜂拥而上了,怎么可能在半夜趁他睡着的时候来上他这么一要什么没什么的店小二?太扯了也……
而且,小二不是初次,做那种事是什么感觉他也不是不知道。不可能感觉那么虚幻,没有痛,也没有快感,好像是浮在眼前的一朵云,看得见它就在那里,可一伸出手,什么也摸不到。
可这梦持续了三晚之后。小二不得不心慌了。
【那人……一定是对我使了什么妖术……】他坐在客栈门口的台阶儿上,嘴里叼着根牙签,一面仰头晒着太阳,一面笃定地想着,【他肯定是记恨我企图偷他的银子……】
他琢磨着,要不要去找个道士把这个妖怪收了,可是又舍不得花他的那点儿积蓄。
直接去跟对方摊牌,他又没那个胆量。
偷偷往饭菜里放点儿毒药把人毒死……这种事有点儿过了,小二还真没那个勇气杀人。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办法来,小二灰心丧气的,从台阶儿上爬起来,转过身,却见闵然刚刚从楼上走下来,长发松松绾着,一身素色的长外衫,看起来是要出门。
小二的视线不受控住地往闵然身上溜,偷偷地观察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抬起手的动作,迈动的修长双腿,那被宽大衣衫包裹住的仿佛能工巧匠雕琢而出的线条,在月光下莹莹夺目。他很想伸出手去,顺着光滑的肌理滑下去,好像能拂起一片星辉灿烂。还有那双眼睛,承着一湾荡漾的水,在那不可触碰的深处仿佛藏着什么暗色的东西,可能是一道伤疤,可能是一座坟墓,寂寞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很想抚在他眉间眼角,划开那里面的死寂,可那种时候他从来都是动弹不得,身体都不属于自己了。
猛然回神,小二有想要抽自己的冲动。
闵然看了看小二,走到柜台前,跟掌柜说了句什么,往柜台上放了块碎银子。
掌柜特别好说话地点点头,小胡子上下摇晃着,然后便冲小二喊道,“你去跟客官出去一趟,帮着拿点东西。”
小二全身暗抖了一下,大叫,“掌柜我走了谁跑堂啊~?”
掌柜瞟了瞟目前只有一个快要吃完饭的客人的大堂,眯起眼睛看着他,颇有几分威胁的意味,“你觉得这堂还用跑么?”
此时闵然大度地摆了摆手,“小二要是不想出去的话,就算了。”
“别呀客官!您甭听这小兔崽子的,懒着呢他!”掌柜一记眼刀飞过来,小二想死的心都有了。
【掌柜你怎么就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啊~~】他在心底泣血呐喊着,无奈掌柜跟他一点灵犀都没有,完全无视他的挤眉弄眼。
此时闵然已经走到他面前,似有还无地笑着,眼边魅色横生,“小二,走吧。”
纪城的街道上繁华如夕。两侧店铺林立,檐牙交错,朱红色的雕花木门,碧绿的列柱,风铃伴随着清风摇摆,各式招牌一层叠着一层。衣帽店门口的架子上挂着绣着仙鹤独舞的织锦华服,粮行里堆满了饱满的大米,香铺里制香师正将玫瑰倒入蒸炉。小摊车一辆连着一辆,有的堆满花花绿绿的风筝,有些浸染在胭脂水粉的香气里。
道路中间有些拥挤,行人摩肩接踵,时不常还有几个骑着马的横冲直撞。小二撇撇嘴,觉得现如今骑马的人越来越缺德了,一个个愣头青似的,有马你就了不起了?
一路上闵然都没怎么跟他说话,只是一步一步走着,仿佛周围的喧嚣吵闹都和他没有关系,他的背影就像是透明似的,人群到了他身边,都碰不到他一片衣角。在小二眼里,渐渐的周围的一切都被淡化了,只剩下这一个背影,孤独地前行。
他觉得很怪,为什么可以笑得那么妖魅的人,会给人这么冷寂的感觉。
闵然忽然停住脚,转过身来看着他。
小二也停住,小心翼翼地回视。
“你怕我?”闵然问。
“我……我干什么怕您啊?”小二一边说着,一边扯开嘴角,笑得很勇敢很无畏。
闵然轻笑起来,半侧过身,“前些天你偷进我房间的事,我不追究了,你也不用怕。”
小二嘴角抽动两下,没敢说关于“妖术”的事儿。
闵然见小二没动窝,就往回迈了几步。他比小二高出半头,阳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小二脸上,让小二觉得他整个人都压下来了似的。
小二抬起眼皮紧盯着他的动作。
闵然忽然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一股暗香游过鼻间,令人心悸不已。
“我一直觉得小二哥很亲切,你要是怕我,我会很难过的。”闵然略略沙哑的声线,像小虫一样钻进小二的耳朵。
小二突然大声地清了清嗓子,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我真没怕您。您是好人,我怎么会怕您呢~”
“那就好。”闵然又拍了拍他肩膀,“咱们走吧。”
后面的半截路途,小二不像开始那么紧张了。
“客官,咱们这是去哪啊?”小二眼见着闵然目不斜视地经过无数店铺,怀疑他到底还要不要买东西。
“渔父居。”
渔父居是纪城最有大的乐器行,在整个大晏都十分有名气。里面的乐器不论是丝还是竹,全部价值连城,随便一件便是天下乐师们梦想得到的宝贝。
传闻渔父居的老板便是曾经的琴圣杜幽,此人不仅擅长琴艺,更擅长制琴,他手中做出的琴,弹奏之时,可以令天上的神仙也驻足不行,水中的鱼会因为太过陶醉而沉入水底,即使是百年不绿的朽木,也能在绝世妙音中开出嫩粉色的小花来。
不过杜幽已经归隐多年,不再制琴了。即便如此,渔父居还是汇聚了一群技艺高超的匠人,没有任何一个乐器行可以比拟。
“客官您想买乐器?”
“对。”
“您想买什么?琴?”
闵然转过头来,扬起修长的眉梢,“你又知道了?”
“真是买琴啊?!”小二其实只是随便说说的。主要是乐器里,他也就对琴比较熟悉,其它乐器连名儿都叫不对。
渔父居座落在纪城东,是一座青瓦白墙的宅院。梨树的枝叶从墙里蓊郁地挤出来,花瓣小而白,如雪片洋洋洒洒,铺了一地清甜的香。
梨树后,有几座高矮不一的楼阁,都是朴素的颜色,但檐牙飞扬的角度十分夸张,几乎盖不住屋顶了一般。
院子的大门外守着一名穿着白底黑边长袍的学徒,正用一根大扫把一下一下划着地面。
小二看到有几名貌似也是客人的人,一个个都穿金戴银的,衣服上的刺绣一个赛一个的精美,有些貌似还是从别的子国来的,大摇大摆到了大门前,却被那个学徒拦住了。
“对不起了诸位。渔父居每天只卖十件乐器,今日已经卖完了,各位请回吧。”
那几个客人一听就急了,“你说什么?!”
学徒冷静地回答,“今日渔父居已经关门了,各位请回。”
“我们大老远来了,你一句话就把我们打发了?”
“连门都不让进,这是什么道理?!”
“不就是个做琴的地方吗?我们有钱,凭什么不让进!”
小二也想,这生意做得也太拽了,居然有客人上门了都不接待的……
“人家关门了,咱怎么办?”小二说。
闵然却径直走了过去。
小二心想一会儿看你怎么被人家赶出来,但还是小碎步跟了上去。
出乎小二意料,一直到他走到大门口,那学徒都没有拦他。只是在错身而过的时候对他点了点头,低声说,“闵公子,师父正在等你。”
闵然抿唇一笑,冲他点了一下头,然后就抬步迈过门槛。
小二完全地震惊了。原来闵然比渔父居还拽。
剩下那些客人见状更急了,怒骂声埋怨声从身后奔涌而来。小二幸灾乐祸地看了那帮人一眼,然后故意转过身,拍拍屁股后面的衣摆,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不意外地听到身后的音量又拔高了一个层次。
追上闵然,却发现对方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小二很无辜,“小的什么也没干啊。”
闵然看着小二那副贱贱的样子,没发觉自己的眼角微微弯了起来。
渔父居里面到处都是梨树,一棵连着一棵,枝叶交织在一起,花瓣把小径铺上一层霜雪,两旁的兰草簇拥着,伸出长长的玉叶。曲径通幽,听不见人声,但有隐隐笛声,悠扬婉转,莺啼一样,在树梢间跳跃着。
转过一丛浓郁的绿,一座楼阁赫然立在眼前。仍然是白墙青瓦,廊柱上雕刻着兰花,大门打开着,门口坐着一个煮茶的学徒。
那学徒看见闵然,便匆匆站起身,跑进楼阁里去了。闵然立在大门外,等待着。
小二觉得这四周太静了,这人要是成天住在这儿,不得郁闷死。
“咱要见谁啊?”
闵然说,“杜幽。”
小二瞪圆了眼睛,脸上一会儿是怀疑,一会儿是惊奇,“真的假的啊?杜幽住在这儿?”
“他不住这里,但他欠我一样东西,所以亲自送来了。”
亲自送……
吹牛逼吧?
就算闵然有面子,可这面子也太大了……
小二这么想着,彻底震撼了,心里又开始七上八下起来。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个闵然不是一般财主,哪有财主又会武功又认识琴圣的。
此时刚才的小学徒跑了出来,对闵然施了一礼,“闵公子,师父有请。”
大门里面是一个简陋的厅堂,但惹眼的是挂了满墙的乐器。古筝,玉笛,琵琶,三弦,木头上的纹理弯曲成美丽的图案,血玉上滑过通透的光。被镂花月门隔开的里间中有一张长榻,榻上躺着一白发老者。
闵然也不行礼,只是倚在月门边,向着里面说,“琴圣前辈,晚辈拿报酬来了。”
老者慢慢睁开枯朽的眼皮,把视线对到月门外的闵然身上。但又马上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在后面的淡月斋里。”老人低声说着,声音里充满疲惫。
小二还在痴呆中。
【这就是杜幽啊……传说中的杜幽啊……】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样的话,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他想着回去一定得跟掌柜他们,还有瑶山那几个混得熟的弟子好好显摆显摆,琴圣啊,这可不是谁都能见到的!
小二看着杜幽,就觉得自个儿的社会地位都跟着提高了。
但闵然没有给他太多时间惊叹,转身就走,一点留恋都没有。
小二万般无奈,只好赶紧跟上,完全不在意琴圣自始至终把他当空气的态度。
所谓“淡月斋”,其实就是一个制琴的琴室。里面堆满了小二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的刀子,锉子,各种各样的木头,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架子之类的东西。而在屋子中间放了一张红木桌,桌上摆着一张瑶琴。
伏羲式的琴身,深棕色的木料,有暗暗的银纹,柔柔地蜿蜒着,琴头上雕刻着几尾凤竹,细瘦的竹身,似在伴风而摇,漆光流过,如同镜面一样,光可鉴人。七根银弦,安静地蛰伏着,绷得那样紧,随时会被奏响一般。
闵然走过去,静静地看着那张琴。过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轻轻地抚向琴弦。那样温柔小心的动作,不知怎么就让小二联想到了晚上的“梦”。
然后小二就觉得,身体里升腾起一股暧昧的热度来。
“不愧是琴圣。”闵然忽然轻笑一声。
小二问,“这是他送给你的?”
“不是送。这是我的报酬。”
“报酬?你给他干活来着?”
“算是吧。”闵然把手指放到琴头的竹子上,轻轻摩挲着,眼神好像延伸到了别的地方,有点儿心不在焉了。
小二不懂琴这东西,他觉得这张琴跟路边小摊上卖的琴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涂得漆更亮罢了。
所以他一直不明白,当初他爹弄了张据说挺名贵的琴给他弟弟,他弟弟怎么会那么高兴,一天到晚弹来弹去的,吵得他连觉都睡不好。
他还记得,爹听十四岁的弟弟抚琴时,眼角弯出的笑纹,每一条都是那么生动,承载着满满的慈爱。
当时十五岁的他经常幻想,如果自己是弟弟,如果坐在那里抚琴的是他,如果爹这满意的笑是给他的,会是什么样一种感觉。是不是那样的话,就会得到很多他想要的东西?
正想着,忽然听到一串泠叮作响的乐声,带着淙淙的回音,在耳边旋转起来。小二一抬头,就见闵然不知什么时候坐在琴前,修长如玉的左手按在银弦上,右手的指尖在琴弦间跳跃着,音乐便一个连着一个流淌出来。
小二不懂音律,但听着这琴声,他仿佛能看见一汪绵延向远的碧水,飘飘荡荡,与天空衔接在最远的地方,四下空旷寂静,有海鸟掠过长空,划出一道白色的弧线。随着这碧水向前,渐渐从水雾中浮现出一座岛屿的影子,岛上鲜花烟树,相映丛生,一阵轻缓的云烟绕在岛上一座高山的山腰处。
此时,渺渺茫茫地传来了仙人的歌声。
“繄洞渭兮流澌濩,舟楫逝兮仙不还,移形素兮蓬莱山,歍钦伤宫仙不还……”
声音低沉,却悠远飘渺,在海面上回荡着,从亘古到永远。
小二从来没听过这个曲子,只是觉得闵然唱得很好听,非常好听,里面浓重的凄切哀伤,与琴声中浑厚的浪涛拍岸鸥鸟泣空相合在一起,另得聆听的人心肺都会颤抖起来。
他连歌声都是孤寂的。小二这么想着,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痒痒的,轻轻一按,就会陷下去。
伴随着歌声的结束,琴音也渐歇。闵然最后拨了一下弦,手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圆弧。
小二还回不过神来。
闵然抬头,叹息道,“果真好琴。”
“那首歌叫什么名字啊?”小二突然问。
“水仙操。”
“挺好听的。”
“跟别人学来的。”
“跟你朋友?”
“我的手下。不过他已经死了。”闵然微微眯起眼,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