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连空气里都浮动着淡淡暖意的初夏,他在潭间仰头,他在岸边低头。
「小神仙,你日日走到我这里,想要作啥?」
「小泥鳅,你将这北酆癸地的水都搅浑了,本仙君特来请你搬地盘。」
小泥鳅?他不怒反笑,上千年来,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大不敬,这小神仙看来不认得他。
「你是条还未修炼成气候的龙吧?」那穿得一身灰扑扑的仙人在他面前蹲下身子,神情认真,「修了多少年了,怎
还是条泥鳅?」
他几乎忍不住想爆笑。
龙?那算什么玩意儿?被他踩在脚下的坐骑罢了。
他如此尊贵无匹,天地间独一无二的鲲,不过是将身体缩小了,就被这没见识的小神仙误以为是条泥鳅。
是了,他已经数千年来不管事了,这小神仙不识得他,也怪不得他。
华光一闪,他已化成人形而至岸边。玉冠华服,凤眼朱唇,嘴角略挑着一抹笑,开口道:「小神仙,吾名元冥。」
原以为这名号一亮出来,那小神仙一定吓得立即扑地跪拜口称「神君」,谁知那小神仙却笑得纯良。
「原来是条有名字的泥鳅。」
元冥的笑容霎时僵在了脸上,简直想要磨牙。
是太久没在天庭露面了么?这小神仙居然没听过他的名讳!
「你又叫什么名字?」改天抽空上天庭一趟,看看这有眼不识泰山的小神仙在哪位神君手下供职——莫不是才飞升
的吧?
「在下无名无号,不过是个散仙罢了。」看起来相当质朴的仙人微微一笑,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
元冥皱了皱眉,果然只是个辈分低下,毫无名气的小神仙罢了,而且还连封号都没有。
然后那小神仙便日日来骚扰他,笑得人畜无害,毫无道理的,要他交出地盘。
「笑话!吾已经在此地住了上千年,凭什么把地盘让给你?」
「这里是我日后的修炼之处,你一条泥鳅精,哪里找不着山清水秀的地方窝着,非要占我的地盘?」
这是什么道理?
那小神仙竟然还威胁他,「劝你还是赶紧搬走,不然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他甩了个大白眼过去,游回了潭底。
其实动动小指头就能捏死这小神仙,只是他懒得计较罢了。
后来实在被缠不住,连水潭里也住不下去,怒气冲冲恢复了仙体,在潭边用法术化了一座华丽的小居,每日专心致
志等那小神仙上门挑衅。
那小神仙竟然不来了。
元冥等了一日又一日,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如此焦躁。不知过了多久,那小神仙才慢吞吞的又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预备和这小神仙狠斗一番嘴皮,对方却只是无精打采的看着他。
「小泥鳅,以后我不能来看你了。」
……为什么?
「我要入凡尘去历劫,功德圆满后大约就要回天庭拣个职位做做,再不能随意游荡在人间了。」小神仙难得的对他
露出慎重的神色,「你还是……离开此地,早日回自己该回的地方吧!不然,下个来找你的,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
了。」
元冥十分震惊,心想这小神仙敢情还是天庭派下来找他的不成?难道天帝仍旧看他不顺眼,一定要将他打发回北冥
?
笑话,他是曾与玄帝并肩统御北天之极的神,为何要受那天帝的管束?他只是冷冷地说:「吾不会离开。」
小神仙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微微叹了口气,半垂着眼睑转身离开了。
元冥没有出声阻拦,也没有去追。那欲言又止,默然离去的背影,却让他觉得胸口仿佛被狠狠堵住了一般。
虽然,他并不明白是为什么。
第九章
小神仙离开后,再无人来打搅元冥。他百无聊赖的打发着时日——忽然发觉,数千年来都未曾觉得寂寞的自己,竟
体会到这种滋味。
他竟然会不时的想念那小神仙,想念那张看起来严肃却又透着一股子坏水的脸,不停的回味那些不知死活和自己抬
杠、出言威胁要自己搬走的言语,手边的酒壶还带着余温,仿佛盛的仍是那小神仙从天庭偷带下来的仙酒。
突然醒悟过来,那小神仙虽然常常虚张声势的扬言要对他如何如何,却从未真的对他做过什么。既然是受天帝之命
来劝他离开此处,却无功而返,想必要遭受惩罚,所以才要入凡尘历劫么?
心念一起,再也按捺不住。于是他化作常人的样子,开始到处寻找那小神仙投胎转世后的凡人之体。
原来那小神仙,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闯入了他的心扉,只是他不自知而己。
后来,他终于找到了那小神仙。
虽然已经成了凡人,却仍是他怎么也不会忘记的熟悉眉眼。只是那张脸带着濒临死亡的惨白,身子被倒吊在木桩上
,已经奄奄一息,却还被一群人围着扔石块、丢鸡蛋。
他的脚下,堆着高高的柴堆。
「妖人,打死他!」
「烧死他!这种妖人,必是我国妖孽!」
「活了一百多年还是这副样子,不是妖孽是什么!还敢妖言惑众,叫我们赶紧离开这里,不然必有祸事——呸,咱
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岂是你这妖人三言两语就能吓跑的!」
不知是谁率先投了个火把在那堆柴上,烈焰瞬间卷上了那人的衣角。众人正拍手叫好,忽然眼前一花,一道人影飞
身跃进了火堆,将那人提了出来。
元冥的怀内,搂着那具已经断了气的身体。他的双眸一片赤红,缓缓的转过身来,「是谁,胆敢这样对他?」
被他鬼魅般的身手和骇人的表情惊吓得呆呆愣愣的众人无人敢搭腔。
半晌,终于有人鼓起勇气道:「这是个妖人,人人得而诛之!」
「对!」
「不烧死他,难道等他来害咱们么?」
元冥的眼神越来越冰冷,猛然一挥袖,身形顿起,滔天的怒浪席卷而来。
该死……这群愚昧无知的蠢人!竟敢如此对待他怀中之人!
绝不能饶恕!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一怒之下,水淹北酆,顷刻间洪涛为患,浮尸遍野,酿成一片惨祸,触犯天条,罪数深重,被天帝怒而下令将元
神封印于罗酆鬼府,永世不得超生。
而奉命亲手来拿他的,便是新继任的北阴酆都帝君。
那小神仙换了一身帝服,一张脸比死人还苍白,那双幽黑的眸子,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我乃新任的北阴酆都帝君,注定以凡人之体受劫而入冥府。你所看到的,不过是我在人世的最后一道劫数而已。
」
元冥纵声大笑起来,小神仙……原来是来头这么大的小神仙。可笑他还以为这小神仙是被那群凡人活活逼死,可笑
他为了他,一怒之下酿下大错,回不得头,而他竟然是北阴酆都帝君。
他到最后才知道,这小神仙原来一早便知晓他的身份。因天帝恼他不服管束,因此命他前来逐他回北冥。无功而返
后,受天帝的授意,入了轮回,设下此局,诱得他触犯天条,受此重刑。
好一场丝毫不露破绽的局中局,计中计!
他果然是久不至天庭,不知道这小神仙原是赤帝一族,更不知道他亦已有数千年修为,被他自称是个无名无号的散
仙就轻易骗了过去。
那样一张看起来纯良无害的脸,却是那样深藏不露的心思。
萧绝云缓缓掀起了唇角,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了孟适青的脸庞,「帝君为了我私自入轮回,为何?」
孟适青垂下了眼帘,「前世之因,后世之果。你若讨厌这样的我,便将我的灵识封印,只当我是孟适青吧!」
「可是我……已经回不去当初那个萧绝云了。」萧绝云双眸一沉,「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当年真的是你与天帝共同设局来陷害我的么?
对我所做的一切,笑语宴宴的背后,害我不知不觉中将心陷进去的时候,于你而言,只是做戏而已么?
你……可曾对我有过一份真心?
孟适青轻轻闭上了双眼,不做任何解释。良久,微微一声叹息逸出了唇边,「难道你还勘不破,北阴酆都帝君……
只是这样一个无情人罢了。若你是萧绝云,我便只是孟适青。」
话音一落,他的身子便慢慢的软了下去,周身的仙气渐渐散去,竟是封闭了自己的灵识,回归了那个普通的凡人。
忘了从前的一切,忘了他们之间种种的求不得。
他不再是北阴酆都帝君,他亦不再是元冥神君。
只求,红尘数载,南柯一醉。
萧绝云见孟适青竟然封闭了自己的灵识,晕厥在地上,一怔之下,不由得露出一丝怒色,「话都没讲明白便逃开,
你说这一世只做孟适青,怎不问问我心里怎么想?怎不问问我愿意不愿意?」
他抬脚踢了孟适青一下,见他一动不动,禁不住也有些出神。
他……究竟是希望这人,只是前世记忆忘记得一干二净的孟适青,还是那个北阴酆都帝君?
「难道你还勘不破,北阴酆都帝君……只是这样一个无情人罢了。」
是么?当真那般无情?当真对他不曾有过一份真心?既然如此,又何必去天帝面前替他求情,减去刑罚,让他得以
轮回入世?又何必擅离职守,甚至封闭自己的灵识,跟着他转世而来?
你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呢?
萧绝云慢慢在孟适青的身边坐下,仰头瞪着天空发呆。
自从恢复了仙体后,作为萧绝云这二十多年来的记忆,却并未消失。甚至连以前遗忘的那段过去,也慢慢的回想了
起来。想起了年少时的孟适青,那个双眸璀璨如星辉的少年,曾为了救他而跳进荷塘,为了他差点送命……十年后
重逢,又几次三番为了他,几乎搭上性命。
他说北阴酆都帝君只是那样一个无情人,那么孟适青呢?可曾对他有情?
作为帝君的他,恪守着清规戒律,不敢逾越雷池半步。两千年来,他被锁在罗酆山下,而那人遥遥伫立在山巅,不
可触及。
那样的爱过,又那样的恨过,最后终于成了绝望的淡漠,以为永生永世也不可能再相遇。
那人,究竟在天帝面前怎样的为他开脱、替他求情,换来了他这一世为人的机会?分明不是无情,却又不肯承认对
他有情,到底有着何种隐衷?
是不敢说……还是不能说?
萧绝云缓缓垂下头,手指轻轻抚过那张沉睡中的安稳容颜。
就算封闭了灵识,这具躯体内的灵魂,却还是那个令他爱之恨之的人。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他轻声开口:「那么,我陪你这一世。」
如他所愿,不再纠结于前世,只作为一个普通人,作为萧绝云,再不存心捉弄他、试探他,陪他走完这一遭红尘。
孟适青缓缓睁开双眼的时候,恰巧对上萧绝云发呆的脸。
他的脑子里一片混沌,记忆还停留在群鬼扑上自己身体的一瞬。四周一片寂寥,九子鬼母和寒荒梼杌尽皆消失,仿
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微微一声呻吟,打断了沉思中的萧绝云,他急忙俯下身子将他扶起,「你醒了?」
孟适青点点头,疑惑的开口:「那寒荒梼杌……」
萧绝云轻描淡写的道:「已经走了。」
走了?
孟适青十分吃惊,那样来势汹汹的拦住他们的去路,怎会轻易就走了?他依稀记起那寒荒梼杌曾经唤萧绝云为「故
友」,又猛然记起当初九子鬼母也曾说过,萧绝云的体内,原是栖息着一个上古元神……
他终于开口:「你,究竟是什么人?」
萧绝云挑了挑眉,微微一笑,「孟兄,我自然是萧绝云,不然还能是谁呢?」
孟适青沉默的盯着他,慢慢转开了视线。他虽然不清楚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也知道萧绝云
想必不会告诉他实情。而心底,似乎也有个隐隐的声音,阻止他继续追问下去。
不要问!
似乎……维持现状,便好了。
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又仿佛经历了几生几世般的漫长。孟适青向来澄净空明的心内,似乎也缠绕上了说不出意味
的惆怅。只要对上萧绝云的眸子,就无法平静。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萧绝云却不知道他此刻的心乱如麻,只是伸手将他搀扶起来。
孟适青开口道:「萧公子,多谢……」
却被萧绝云打断了话语。
「适青,你我共经患难,早已不是普通交情,何必还如此生分。以后便以名字相称,可好?」
孟适青一怔,没来由的一阵尴尬,「绝云」二字如同哽在喉咙,怎么也吐不出来,只得模糊的「嗯」了一声。
萧绝云笑得一脸舒畅,搀扶着他走到一旁歇下。两人靠着一棵大树,彼此都没有再开口。
片刻,孟适青强自站起了身子道:「走吧,寻我师父要紧。」
萧绝云在他身后慢悠悠的开口:「到哪里去寻?」
孟适青一怔,忽然察觉到之前仿佛被一股无形的煞气所牵引,才走到了此处,遇上了九子鬼母与寒荒梼杌。如今煞
气尽散,他袖中的罗盘亦恢复了平静,竟是失了头绪,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寻他师父。
难道……他师父并不在附近?
「也许你师父,已经回了知府府宅,也未可知。」萧绝云跟着站起身来,自然而然的牵住他,「不如回城内看看吧
!」
孟适青皱了皱眉,想抽出自己的手,却被握得更紧。
萧绝云紧盯着他的双眼,「还是你要……继续在这荒山野岭之中漫无目的的寻找?如果你坚持的话,我陪你也无妨
。」
孟适青别开视线,「你还是先行回城内吧,不必为了我的私事如此费心。」
萧绝云微微一笑,「我已将适青视为生死之交,你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难道适青心里,还只将我当作不相干的人
么?」
孟适青被他紧攒着手,挣又挣不开。萧绝云过于亲昵的神态令他有些不自在,心一慌,面上便不由得热了几分,只
得道:「便是生死之交,也用不着牵着手吧?」
萧绝云笑着道:「哪里,岂不闻古人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么?」
孟适青一愣,脸上登时闪过三分薄怒,低斥道:「什么话!」
便是玩笑,也未免轻薄之意过头了。自己又不是女子,何来这等言辞。
萧绝云哈哈一笑,松开了握着孟适青的手,不紧不慢的道:「适青真当不起说笑。」
孟适青被他似笑非笑般的盯着,那双眸子里闪现着说不清意味的涵义,究竟几分玩味,几分真意,他半分也看不透
。
师父说得对……本不该和这人有太多牵扯。
他转过身去,淡声道:「我们走吧!」
萧绝云在他身后道:「去哪里?」
「如你所言,回城内。」孟适青头也不回,抽身先行。
他决定将萧绝云送回扬州城内,然后两人便分道扬镳,他自去找寻师父,不要再和此人纠缠不清了。
萧绝云缓缓露出个微笑,轻摇着折扇,跟在了他身后。
既然你说若我是萧绝云,你便只是孟适青。那么这一世,我必不会再让你逃开。
孟适青和萧绝云回了扬州城内,照理,萧绝云在扬州亦有商号分店,不该去住客栈。
只是他邀请孟适青暂时搬去他的住处被婉拒后,便吩咐小厮将行李送来,大模大样的在孟适青下榻的客栈也要了一
间上房,还微笑着对孟适青道:「你我既然约定了一路同行,住得近些也好有个照应。」
孟适青忍耐地想,谁和你约定了一路同行?
只是他也无权干涉萧绝云要住在哪里,再加上心里担忧师父的下落,也无甚心思去管萧绝云在想些什么,匆匆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