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前多么爱美……发丝稍乱都不肯出门,她成了那种模样,你叫她怎么活?你叫她怎么活?!她躲着
不肯见我……整整五年……她怕我……其实,她真傻,我又怎会嫌弃她?她真傻……”
简炎微感歉疚,轻声道:“我那时只是想要你死心……”
裴迹愀然一笑,道:“男儿到死心如铁,依兰早已带走了我的心。”
他的手掌渐渐逼近,简炎无奈苦笑,全身令人泄气的动弹不得。眼见死亡向他伸来手,他无能为力。那一刻,他的
呼吸几近停顿,胸口窒闷难当,却鼓不起呼吸的勇气。仿佛一呼一吸间,生命就将随之淡去。
他遽然想起当日剑杀那丑女人的情形,她是否也是同样的惶惧,同样的不舍?她的清眸中闪烁的莹光,那其中饱含
的凄切怨苦,与他现下是否如出一辙?报应不爽,终是现世来到。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时,他深深的感到歉疚悔恨,为他曾经直接或间接杀死的人,为他戏玩耍弄过的人——
没有人的生命属于别人。
他曾恨过人,爱过人……现在都不重要了……他将平静的死去……他自认是好汉,决不为死伤痛,决不……
他闭上眼睛,声音寂灭了,像是突然被隔绝;然而刹那之后,他又再次听到各种属于凡界的嘈杂。难道鬼亦有耳?
睁眼,入目是一片身影混搅。阿杉那十余人个门主亲卫合战裴迹越谈二人。
阿杉等人虽也是一等一的好手,比起裴迹越谈终是差了稍许,何况投鼠忌器-#,简炎重伤不起,随便一个暗器就可
要了他的命,是以他们也不敢逼得太近。
众人的内劲掌风将地上的落叶尘土鼓得飞扬在天,形成一个个小风旋儿,枯黄的竹叶随之旋舞,忽高忽低,渐反渐
正。有时,一两片竹叶像在对舞煽情,有时,大团枯叶又像在群战对峙。
越谈的左戟又回到了手中,戳、挑、刺、翻、格、劈,当真是招招着力,式式狠辣!阿杉等都是异己之人,今日不
除,后患无穷!正如当年简炎夺位后,一夜间除尽所有反对他的人,逼得越谈背井离乡一般。心肠不硬,手段不辣
,如何做得大事?
裴迹力战五人许久,呼吸颇见不徐,额际上汗如雨下,滴没入土。他掌力外压,欲格挡一人的鬼头刀,却不知怎地
,脚下一个趔趄,那鬼头刀泛着暗哑光色的刃口正中他左上臂,鲜血迸流而出,伤口几可见骨,裴迹痛得龇牙咧嘴
,大叫一声,顺势倒地。
那持鬼头刀之人脸现迷惑,五人愕然相觑,微一怔,立即跃过裴迹露出的空当,冲到简炎身旁,背负起他。越谈被
其他七人缠住,其中有阿杉这等好手,他一时无法脱身,眼见简炎已被他的忠信们带向山后攀去,不禁大急。
耳中听得百丈外隐有杂乱的脚步声,越谈知是自己的援手到了,可惜到手的烤鸭已飞了。他心中大恨,怒瞪半倒在
地的裴迹一眼,手中金刚戟愈使愈紧,把阿杉等剩余的三人逼得手忙脚乱,身上更添伤痕。越谈发髻散乱,面目可
怖,脸上身上血迹点点,天色昏暗下,看来格外骇人。
他一声大喝,右手粗戟正中一人头顶,血浆迸出;那人哼也没哼,倒往地上。阿杉和余下一人悲愤难当,挺剑便刺
。越谈狞笑着蹂身而上,左手向外一个小反旋,一声轻响,那金刚戟穿透那人手掌送入了他的心口。
阿杉知大势已去,一声悲啸,决当就死,剑锋架在颈间,便要破肤而入。当一声清鸣,阿杉虎口剧震,鲜血长流,
手中剑掉落在地。不及回头看,后颈被紧提猛扯,他不由自主的被硬生生拉后四尺,堪堪避过了越谈疾送而来的左
戟。
阿杉极为机灵,知是援兵来到,忙改变身势,蹿跃而后,夜色中隐约看见柳江扛着一人,肉掌切在越谈的金刚右戟
上,发出一声非金非木的撞击声。柳江身如鸿雁,顺着反作力弹跃,赶上了阿杉。两人在山野中起伏纵跃,互引互
带,不一忽,没入了茫茫山林中。
四围黑漆漆的,有人闲雅的伫立着,目送那两条身影被荫暗黑密吞噬,半晌他居然笑了。他身旁聚集的人们面面相
觑,不知他所乐何事。
“越护法……?”有人试探着问。
越谈艰难的止住了笑,一转脸,肃穆地道:“今日得以拨乱反正,除却叛徒,回复本门正道,全赖众位仗义襄助,
请受小子一拜。”
躬身一揖,又道:“小子当年蒙受老门主大恩,可叹他老人家去得不明不白,今日方得沉冤洗雪,小子心愿已了,
这便和众位兄弟辞别。……”
众人沉默,垂着头互相瞄着,谁也没有接话。气氛逐渐尴尬,许久——
“越护法,当年简炎篡权逼走您,其实我们都知道门主之位属您所有,今日叛徒既去,自该尊您为门主,大家说对
不对?”十余人应和,但显然失于排练,声音参差不齐,难免少了些力道,听来不太坚定。
越谈恭身谦道:“小子无能,怎当得起如此重任,何况,小子一心只是想为老门主沉冤,若此时接任,未免落人口
实……”
“谁敢?越护法多虑了。谁要敢多嘴,老子……”这回,众人有志一同的叫嚣迎合。
越谈叹道:“如此小子更是不敢了……”
裴迹幽远的观看这一场做作的让位戏码,仿佛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棵树,一根草,顶多是个路人甲。
左臂的伤已经裹好,包扎得乱七八糟,因为没人帮他。他们都去围在越护法——不,越门主身边了。
越谈谦恭的和众人见礼,他是新门主了,自然该谦恭的,即谓:“礼贤下士”。裴迹见过的成功的领导者大多谦逊
,每个都和蔼可亲,恐怕……也只有简炎是个例外。简炎被救走了,他平日不见得如何“谦恭”,总算还培养了几
个肯为他送命的手下。
十二亲卫去其七,他自己也身受重伤,怕是逃不出越谈的缉捕;或许不久后,他们又能见面。“你不会那么逊的。
”裴迹无意识的想着。“别让我失望……”他复又喃喃。
不过,他似乎不那么执著了,他现在放不下心的是舒扬。他……是否真是自己的儿子?
他不禁转向舒扬躺着的地方,见那处空有一滩污血,并无一人,他有些着慌,又马上镇定——或许已有人将他送到
前房了。裴迹挣扎着起来,眼前因为起身太快而黑了黑,他深吸口气,稳住身子。
越谈意气风发的从他身前掠过,向他亲切的一笑,道:“多得裴堂主里应外合,他该记首功!”众人皆称是。裴迹
不经意的苦笑一下,问道:“你可见舒扬?”
越谈脸上闪过不耐,回身向众人张问:“可有人见到舒扬?”那些人怕连舒扬是何物也不知道,何况见到,都在摇
头。
裴迹心中一紧,尽力忽略那不祥之感,急道:“他重伤在身,自己走不了的,是不是有人把他带到前房了?”
越谈眉头一皱,不言语。便有人应道:“裴堂主,目下匪类才除,百废待兴,此等空事该当延后再说。想来各堂尚
有不少那厮的匪党,我等应当迅速剿清,以免后患。”
空事?为什么人人都说舒扬的事是空事?!
裴迹心中愤然难平,又烦又忧,提起仅余的真力往林外疾奔。或者,舒扬就在前房抱怨着为什么自己还没去看他…
…
越谈冷眼看着裴迹冲走,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套,递给身旁撇着小胡子的一人,道:“按着这名单,把门里清干净;
白道上能拉尽量拉过来,不能的——你们就看着办吧;至于官府嘛——嘿,他们知道怎么做的。”
月明风轻,竹林娇柔摇曳,沙沙的摩擦声和着风成了曼妙的音色。月似银盘,高悬于空,天上月圆,人间月半。月
圆未尽是团圆……
16
腊月严寒,白雪茫茫。江北大地一望无垠的覆盖着银白的雪毯。枯枝、屋顶、官道在雪的掩护下,相对于太过空阔
的平原,不再显得突兀的孤凉。雪风寒而不冽,于急切的赶路人,倒是难得的清爽。
明日就是年二十九,今年没有年三十,明天是全年的最后一天。大多数人早已置办好了年货,舒舒服服的靠在火箱
边,预备了一串串的鞭炮等待“年”的到来。
这时自然还是有急着赶路的人。他们要么是出行在外的商客游子,要么是穷困贫苦、趁着年节赚些小钱的人,要么
是无家可归的浪儿,要么……就是有心切之事不得不为之人。
便有这么一人。他身披一件带风帽的残旧风袍,背上背着一个布裹的细长物,耸出肩头。风袍宽大,从头到脚罩着
,看不出其人身形。忽地一阵烈风,吹落了那人的风帽,白雪映衬下,午后灰沉的天色异常亮堂,清晰可见那人清
癯的面容。
他虽是胡子拉杂,脸上风尘沧桑,但从其肤色看得出,他年纪不过弱冠。他显然已经赶了很久的路,年轻的脸上坦
现疲惫,眼角隐透着血丝。
自四年前习武以来,他心中念兹在兹就是复仇。得知多年前仇家的讯息,他便不顾一切冒着大风雪、赶了二日一夜
的路来了。他有十六个仇人,访查了一年,已除了十二个,明天那张无形的黑名单上又将勾去一个名字。可是剩下
的三个——
一个是他从前的好友,一个是传授他武艺的“师父”,一个是……
这三个人,毁了他的一生!他们是他苟活四年的唯一动力源泉,每当旧时噩梦闪现,他就不断的警告自己要坚持!
不看到他们死去,他死难瞑目。
年二十九夜里,大雪稍停,江北宁谧的小村庄里处处张灯结彩,家家笑语欣然,为这僻静的小村落平添了一份喜气
。突然一声裂空惨嚎,一道鲜血激洒在吕家贴着窗花的窗格上,滑落成线,红色的窗花娃娃被浸染得越发娇艳了。
一个弱冠少年泰然踏出吕家的内房房门,右手的剑上泛着红光。不是血,是滴水檐下挂着的红灯笼的光辉。他微笑
轻喃:“十三!”手腕一旋,剑锋利落的插回左手的剑鞘中。
屋里的惨嚎声不住传出:“杀了我——你快杀了我!求你杀了我——”那少年滑唇而笑,听着撕碎人心的嚎声,笑
意愈浓,自语道:“天下若是有求必应,还要庙宇做什么?”
他正要抬步而去,那屋内凄厉的嘶喊着:“你……你……我到底和是有什么仇——老子……平生没做过亏心事,你
娘的——”少年本是神情冷淡,充耳不闻,却在听到那句粗口时,目光一沉,冷笑道:“亏心事?四年前,你眼看
着别人欺侮个小男孩,不加援手,原来那也不算亏心事。”
语罢,少年的放声大笑,听起来却毛骨悚然。随着笑声的渺逝,他的身影也溶入了黑夜的雨雪中。
那屋内的红烛照映着地上源源流出的血,血衬着红光,烘得人红光满面。有个物事躺在稠亮的血色中,细听下有声
音自它发出,原来是个人。
一个没了四肢的人。
弱冠少年一身风尘,卓立在廊檐下,看着院中伴着剑光腾挪起跃的人,耐心的等待回应。
那人轻轻一纵,腾至半空二丈,剑光随之大盛,衣袂在内劲的催动下,猎猎有声,几道恍目欲盲的利光,他从半空
中飒然落下,挽了个剑花,定立长长吐纳一息,缓缓收了剑势。
他转头看见檐下神色淡漠的少年,笑道:“很快嘛。”边说边抹开额上微汗。他看来三十许人,一身柔软的绸衫,
足踏轻而薄的软底鞋,发髻因为练剑而略显零乱,却丝毫不影响他俊逸的容颜。比起那少年满面的沧桑,他反显得
天真。
少年淡淡嗯了声,见到那人疲惫的神色,心中一动,神色也因之而微变。虽是一闪既逝,那人还是看到了,不禁失
笑道:“我现在周身无力,你可不能乘人之危,好歹我也是你的师父。”
少年冷然一哂,那人左手捏着剑诀,抹拭着剑身,又道:“如今就剩下我,他和那小子了,你进步得很快呀。”一
顿,“不过今日恕我不能奉陪,你也没得闲。有点事要你办。”
少年眉心一簇,道:“我只管裴迹、沉晓的事,别的我管不着!”
那人收剑回鞘,走向廊檐,经过他时不经意的道:“这件事好像和他们有关。”少年眸光一冽,不发一言的随他入
内。
这少年自然是舒扬。
四年前,他被简炎重创,昏迷在地,阿杉来袭时无人顾及到他,柳江赶来,见越谈猖狂难抗,遂顺手牵羊把他掳来
了。原意是要拿他威胁裴迹——柳江是简炎的贴身侍卫,自听到了裴迹先前的话——没想到他们循着简炎指点的密
道逃出,压根儿没用得上他。
众人嫌他累赘,提议将他一掌毙了,反是简炎不顾劝谏留下了他的命。八人大半伤重,在山中密道凭着积存的食水
躲藏,好在除了简炎和舒扬其他人都是刀剑皮肉伤,将养数日,已然无大碍。简炎自身功力高深,又有柳江相助,
也过了生死关坎。
唯有舒扬时晕时醒,状况堪忧。派人出去探得搜山警戒放松不少,舒扬伤重,众人因决定寻密道出山。众人改装易
容在城中滞留,一则忖着越谈未必料到他们敢躲在宇竭门眼皮底下,二则简炎和舒扬不宜远行,三则可同时探询越
谈的一举一动。
可得来的消息却是触目惊心,让人齿冷心寒。所有简炎最信任的部下,全部或杀或逮或劝降或软禁,白道上时不时
传来某某掌门暴毙,某某帮主突然宣布退位的奇闻。简炎听说后,嗤笑一声,自语般道:“难怪要把我引出总坛。
”
柳江等人明白他的意思,当真是愤慨难平,愈发恼恨裴迹。简炎手中掌握着白道官府投诚之人的信物,而门中他的
每一个死士亦许下过血誓,都一一记录在简炎书阁的密室里,那是他日常必处之地,若非他离开,无人能近。
越谈毁去紫薇堂,一来削弱他的力量,更是要引他离开总坛,让裴迹有机会进入密室,盗出名单。当他在从越谈的
约会回来的途中,越谈早已开始秘密周旋筹划;他与裴迹动棋之时,正是越谈攻入总坛之际。
他的亲信除了柳江,或被裴迹调开,或被越谈解决,以至于越谈入了后山的劫亭,简炎方才知道大势已去,无可挽
回。简炎悲愤伤心之余,本还可凭着“逆圆功”除却越谈,谁曾想被心切复仇的舒扬搅乱了局,反让越谈钻得空子
重创于己。
好在阿杉等十二亲卫及时赶到,将他救出,总算圆了他那句“保得不死,他日必图反噬”的心愿。他现在是一文不
名了,从堂堂的宇竭门门主,到落魄的逃亡者,简直是天与地的差别。然而,令人费解的,他并不哀伤。
他固然伤心于裴迹长久的背叛,固然悲愤于门里懦弱的墙头草。但,他不哀伤。仿佛失去的这些东西本不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