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扬身子被他挟制在下,无法动弹,两个结结实实的耳光,抽得他眼前一阵黑眩,脸上胀痛难当,脑袋因那无情的
劲力向旁一歪,血线顺着裂开的嘴角,和眼角的泪水同时滑落,渗入头发、地上,阿晓的上身似乎动了动,没人注
意。
众人见那人满嘴鲜红的血,好不狼狈,哄声嘲笑起来。那人年轻面嫩,扛不住脸,恼羞成怒之下,一脚向舒扬下身
狠命踩去。
舒扬早已虚弱不堪,怎经得起他的践踏,痛得立即虾绻成一团,身体无意识的颤抖,也不知是醒是晕。那人还待补
上几脚,有人把他拉住,说道:“我看他不怎么行了,别闹出人命。”那人方恨恨啐了口,骂骂咧咧坐回他的茅草
铺。
舒扬赤裸着身子死物般躺在秽物中,自觉尚比不得地上的虫蚁,它们起码是自由的,想去哪里就能去,而他……不
是不想去,是不能。他十六年的人生是否已到了尽头?他还没找到娘,他寻了“大半生”的人还没找到,他不甘心
!
娘虽然弃他而去,毕竟是他的娘。她曾经那么温柔的为他穿衣梳头,她的笑语嘤嘤至今仍清晰的在舒扬的脑海中时
隐时现。娘曾说过: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去见你爹。
他的爹早死了,那么娘是在说他们母子永不分离么?即使天下人唾弃他,他的娘都不会离他而去的。也许她只是被
什么事绊住了,她不会离开自己的……
意识逐渐远去,舒扬愈沉愈下,满足的陷入只属于他的美好幻梦中。
荫房外当当敲起晨钟,代表着早饭即将来临。荫房内的众人伸个懒腰,平日般整衣服,捋顺头发,谁都没看见——
或该说视若无睹——地上绻成一团的裸身纤细少年,仿佛他是地面的一部分,又或开天辟地以来便已在那里。
舒扬维持着昨晚的姿势,未曾移动半分,唯一的不同是遍体斑结的棕色血痂。他的皮肤下泛透着一种不正常的红晕
;呼吸若有似无,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记。
牢门哐当被撞开,众人似也早已习惯了,谁都未因此失态,一桶浆糊状的东西往地上一顿,一个粗壮得应该改行屠
夫的厨子模样的大汉粗声一吼:“开饭了。”几滴唾沫不经意的跳入浆糊桶中。
那大汉回身夹了一叠破口班驳的碗,正要放下,瞥眼看到房中地上的舒扬,皱眉发表着演说:“这家伙是谁?这样
躺着,什么规矩,快把他弄开!”
众人饥肠辘辘,等着开饭,不敢得罪了他,便有人讨好的去拉舒扬。那人的手指刚触到舒扬的皮肤,陡地一颤,大
汉喝道:“还不快点,你要不要吃?”那人不敢怠慢,连拖带拽的把舒扬挪到了角落。
那大汉瞪了昏睡不起的舒扬一眼,把碗往地上一贯,雄赳赳的锁门走了。众人默然上前拿碗分粥,一人一只。剩下
的一个碗孤零零的,如同它本属的主人般死寂的躺着。
10
那适才拉动舒扬的人边喝着不知掺了什么的酸粥,坐到阿晓身旁,向舒扬努努嘴,“哙,那小子身上烫得要命。”
阿晓端起碗仰头将粥水倒入喉,漠然“嗯”了声。那人瞠目道:“我以为你很关心他呢。”
阿晓冷哼不答。那人还待说什么,牢门外有人探头入房,喊:“有个叫阿晓的没有?”阿晓警惕的起身,“出来!
”
阿晓认得这个人,他曾经近距离看过他,也曾远远的看到他骑在马上;他还知道他就是舒扬的救星。阿晓不禁奇怪
,他为什么要见自己,而非舒扬呢?难道他果然不要舒扬了?或者……他不知道舒扬在这儿?
“时间紧,我们长话短说。”裴迹一身朴素的短打,回身看到阿晓,开门见山道。
阿晓心中有些慌,但还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等待他继续。
“我想知道舒扬的事。”语气颇为亲和,却隐含不容置疑的威严。阿晓撇撇嘴,讪讪道:“我凭什么要和你说?”
裴迹面色一凛,淡淡道:“因为你没有选择。你若好好说了,我说不定能帮你出去。”
阿晓绽出笑容,昂头道:“成交。”
裴迹垂着头寻着总坛的隐秘小径往大门急步而去。他虽为堂主也是无权私入荫房的,刚才花了不少银子,也只换得
一烛香的时刻,总算得能偿失,知道了不少舒扬的旧事。
现下他要去赴个约,是今早从早饭里“吃”来的消息。想到此,他有些恚怒,真不知厨房的人是干什么的,有人在
饭菜里做了手脚他们居然也不知道,好在只是个蜡丸,要是毒药,他真是做了糊涂鬼。
今日天色灰蒙蒙,秋风涩凉,让人莫名的愁烦。难怪诗人喜欢秋天。
出了总坛,裴迹加快了步伐。宇竭门总坛在城东郊五里外,地形极为有利,靠山近港,离官道也不远,四通八达,
进出隐避都很方便。俗语说:“民不与官斗。”宇竭门和官府的关系向来平稳,每年该孝敬的、该上报的都一一照
做。
官府乐得和他们这些讲不通道理的“江湖莽汉”交好,毕竟他们控着城中近四成的米、盐、布、运,养着好些人;
只要治下太平又富庶,还怕不能步步高升吗?
裴迹缴税入了城,闪入一间普通的民房。不一会从后门出来,却已换了身打扮,短打成了长衫,比起短打的精干爽
捷,另有一番洒逸风姿。在巷坊间一阵疾奔,估摸着甩掉了身后的尾巴,方朝着城西南临渠的坊里奔去。
某间毫不起眼的宅院里,有人正在等候他的到来。裴迹甫一入屋,他已笑道:“裴堂主总算来了,叫在下好等。”
声音不响,却是字字清楚的飘进尚在两间屋外的裴迹耳中。
裴迹走向内房,嗔怒道:“你可知这般临时约见,我要担上多大的风险。”同样的字字珠玑。
跨入开着门的房间,灰衫一人旋风般转过身来,那人额际饱满,剑眉星目,浑身上下透着七分儒雅三分硬朗。他友
善的与裴迹见礼,裴迹不耐道:“我还有事在身。你有什么事?”
那人敛笑道:“上回请裴堂主取的东西不知为何还没到手?”
裴迹道:“简炎随身带着钥匙,我怎能想取就取得到,就算我能近他身,最后的嫌疑也会指向我。”
那人面容稍霁,道:“并非我们不信任裴堂主,而是无此名单我们无法谋策,你该知道的。”
裴迹怒道:“若非上回你们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早已将他引到京城了,我就算没有钥匙,也能取得名单,现下倒打
一耙,反全怪上了我!”
那人怫然道:“咱们的合作你情我愿,裴堂主若有难处,我们自寻别人便是,免得裴堂主觉得吃了亏。”
裴迹顿了顿,口气稍软:“我尽力而为。你给我两个月时间。”
那人眉心一耸,沉吟道:“两个月未免太长,我这边人手早已就位了。”
裴迹暗骂,淡淡道:“那么越兄以为多久合适?”
“就一个月吧?”虽是问话,却由不得人再辨,裴迹只得答应了。
那人满意的叹口气,笑道:“到时裴兄和简家的血债终可两清了。”裴迹涩笑,真能两清么?
那人又道:“简家父子心狠手辣,杀害了裴世伯不说,连嫂子也不放过,唉——以裴兄的才华,区区堂主实在委屈
至极,简炎妒闲忌才,排挤贤能,也真是他命数到了!”
裴迹忽然感到非常疲倦,拱手道:“在下还有事,先行一步了。请越兄代问大师安好。”说罢,蹿出了宅院,往城
门疾步而去。
待他走出许久,那姓越的忽道:“师父,您看呢?”
一位白须白发的缁衣僧人缓缓从耳房出来,摇头叹道:“他情障太重,你怕是选错人了。”
那灰衣年轻人垂目不答,僧人现出慈和神色,温声道:“谈儿啊,如今收手还来得及……”
那人倏地抬头毫不畏缩的与僧人对望:“师父!我与小微失之交臂,全拜简炎所赐,他现在生死不明,我竟不能替
他讨回公道吗?”
僧人闭目不语,良久,淡然道:“冤冤相报何时方休,即若陆施主尚在人世,你又怎知他必定选择你?”
那人脸色登时煞白,怔在当地,难发一言。
11
阿晓刚被押回荫房,有人凑了上来,指着茅草堆上睡着的一人,道:“你瞧瞧他吧,他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阿晓一震,随即恢复平静,见舒扬被人抱到了茅草铺上,身上盖了两件衣服,一件是昨晚被人褪下来的,一件不知
是谁的。他似不经意的问道:“他怎么了?”
那人翻个白眼,没好气道:“刚不和你说了他在发烧吗?”
阿晓一惊,喃喃着:“他是真病吗?”快步走过去,在舒扬身旁跪下。舒扬脸色潮红,呼吸短而沉,阿晓摸上他额
头,烫得灼手,探手入怀更是滚烧如沸。
他轻唤几声,舒扬毫无反应,阿晓痛苦的闭上眼,半晌不语。他和舒扬相依为命八年,舒扬虽只小他三岁,但天生
质弱,常常靠他护着。他们才和一富户签了卖身契,本以为能过上平静日子,没多久,富户就被宇竭门扫劫一空,
他们几个长得不错的,竟成了战利品。
他是个火躁性子,一路上没少挨老灰等人的苦头,那些人见他气势汹汹倒也不敢多惹,便转去为难舒扬。舒扬人小
力单,若非阿晓拼死相护,都不知死了几回。
那天当他听说舒扬被人带走,顿时忧心欲狂,以为舒扬也被人糟蹋了。没想到几天后,竟听看守的人说舒扬交上了
好运,被人宠溺云云。看看自己身陷泥沼,他却平步青云,竟连看都没来看过他一回,怎不叫他伤心失望,愤慨怨
恨?
但舒扬毕竟曾与他同尝甘苦,他病弱无依,他总是心痛。这时他心中大悔适才不该为图一时痛快,而向裴迹隐瞒了
舒扬在此的事,若他知道了,一定不会任舒扬受难的。许久他终道:“得叫人来。”众人听他老半天蹦出这么一句
,齐齐跌足。
便有人讥道:“不叫人来难道还让他死在这儿?”阿晓怒目瞪去,见那正是昨夜强暴舒扬之人,登时怒从心起,腾
起身冲上前揪着那人的衣领,往旁边一摔,那人本就不是对手,猝不及防下更被甩得踉跄撞在石墙上,背脊好不疼
痛。
那人被撩起了脾气,叫骂着:“你他娘的,昨晚上你不是一样看得屁痒痒,这会儿来猫哭耗子,装什么文?”阿晓
满腔怒火悔痛无处发泄,便要卯上一记勾拳,众人忙上前劝架,荫房里一时喧闹不止,引得外面有牢役探头望入喝
骂:“吵什么吵?鬼喊鬼叫的闹什么?喂喂,给老子住手……”
……
秋风萧索,卷起枯黄的落叶,擦着坎坷的地面孤寂的舞动着。遥望那片寸草不生的竹林延伸而去,有个素朴淡雅的
小亭,亭匾单一字“劫”。
亭中一石几,摆着一副棋盘,左右各一盒棋。比起总坛别处的壮阔堂皇,这儿实在是清净得不像话。
裴迹向亭内闲坐之人一揖,径自在他对面坐下。一身月白长衣的简炎带笑看着裴迹,道:“不知裴堂主昨日三番两
次求见本座有何要事?”
裴迹眼中戾光一闪,倏而掩去,淡道:“门主神通广大,想必世上鲜有门主不知之事。”
简炎仰合大笑道:“裴堂主此言差矣,比如现下本座就不知今日孰胜孰负。”
裴迹不动声色,心中起伏不定,他与简炎相处多年,岂不知他狡猾多诈;只不明白简炎此时招他见面,意欲何为。
前日他一回到家,阿才就和他密报了舒扬被打之事。他没想到简炎如此心狠手辣,舒扬和他毫无怨尤,简炎不过是
恨他,却把气撒在舒扬身上,且禁止他入总坛,甚至下了格杀令。
而今日,又把他招到劫亭动棋。此人当真是不可理喻!
简炎一拱手,道:“裴兄,请!”每回和裴迹下棋,他总是用兄弟的称呼。裴迹不应,咄咄问道:“敢问门主属下
的小仆其人何在?”
简炎把玩着棋子,随口道:“怎么?裴兄想讨回去?”裴迹未答,简炎抢道:“先下棋,下过棋,我们再说这些空
事。”
裴迹目光一黑,指关节收紧:舒扬的事是空事?!
而简炎已不由分说的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他那专注的神情俨然昭示着无人打扰,裴迹深知他性情,无论何等大事,
都不能搅扰到他下棋,因而他也最烦厌对手的心不在焉。裴迹心中虽恨,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回应了一颗白子。
简炎武功比之裴迹为高,棋力倒与他相当,多年来交手互有输赢。可简炎玩起棋来是孩儿性,绝不肯吃半点亏,不
管对手是谁,他要先手便绝不让步;何况裴迹是他的下属。
清脆的落子声在亭中回荡,简炎和裴迹,一个心无旁骛,一个神不守舍,都不言语,一时间,林中只有落子声,风
声,竹叶悉索的互擦声。这林子静谧得不该有任何人间凡俗的介入,偏偏天不如愿,细碎的脚步声掺入,那林子遂
又堕回了俗世。
12
简炎目光不离棋盘,淡然的语气里夹着危险的先兆:“什么事?”来人——阿杉恭身见礼,伶俐清楚的说道:“回
门主,紫薇堂传来急讯。”
简炎头也不抬,向着裴迹道:“哙,该你了。”裴迹惊了般一嗯,偷看了眼颇见局促的阿杉,应了子。许久,阿杉
只是静立着,神态似乎轻松,但从裴迹的角度却看到在凉风中湿贴在他背上的外衫。
简炎再下一着,懒懒的道:“什么事?”阿杉的腰弯得看不见他的表情,答道:“紫薇堂副堂主适才亲送至的,紫
薇堂……紫薇堂被人挑了……魏堂主……当场战亡,全堂百余人仅申副堂主一人逃出……他……刚到总坛也力竭而
去。”阿杉的声音又沉又涩,不知是伤痛还是悲愤。
简炎执着一颗黑子正要落手,闻得此讯,手指剧烈一抖,那颗黑子竟没能拿稳,脆声落在棋盘上滴溜溜的打着转。
那是一手坏得不能再坏的棋!
而简炎已无心于棋,他看向阿杉的目光依旧平淡,裴迹却看见其中隐盖的汹涌波涛。“什么人?”
阿杉微一迟疑,从怀中取出一物呈上,迅速道:“属下从申副堂主身上取得此信。”纯白的信套看来那么刺眼,简
炎有种把它撕碎的冲动。
他抖开信封,疾目读去,裴迹看不见信上所书,一直注意着简炎的表情。简炎自听到噩耗起,都能保持着镇定,可
当他读完了信后,脸色竟是微白。下一刹那,那封信已成了无数片纸碎,随风飘到竹林各处。
“柳江!”简炎倏地长身而起,一声唤,柳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躬身待命。裴迹知道他做的就是他当年的工作
。简炎长袖后甩,大踏步出了亭,忽又回头笑道:“这盘棋胜负未定,等我回来再一决生死。”
裴迹见礼与他道别,低垂睑目中藏不住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