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本就人数稀少，三百人的毁灭，足以让众神心底恐惧不安。

从未想过，邪魔竟是这般强横无惧，初次交手，应战的还是天界位高权重的青华帝君，就已经是这般惨状。那些存着侥幸心理，想要出人头地的年轻神仙，这次是彻底没了声音，功成名就，那也得有那个命去挣！

不过八千年，九重天上已经腐朽至此。

椒庆殿，位于整个天宫的至高处，也是九重天上的顶点。

宽大的窗棂前，天帝遥遥望下去，至明至亮的慈光普照，仿佛虚空一般的颜色，比浓密的云彩还要白上几分，似乎美的无法言语，偏偏又空洞到了极致。

天帝静静的看着，似是坠进了千年的回忆中。

他从不后悔当初做下的决定，哪怕所有人都以为他心狠手辣权势至上，哪怕连他的妻子——九天玄女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他仍旧坚持了下来。

因为他没有做错，他永远都不会信任那个人！

收回视线，天帝看向身后的桓君，轻声吩咐道：”去传瑶姬，敖凌然还有明瑾晚上到天宫用膳。“

”是。“桓君垂首应下，转身离开的时候余光看向天帝，那张冷硬坚挺的面容上也只有这时候才会挂上些许柔和的情绪。

只轻轻一眼，桓君便收回目光，双手不自觉的握拳，指甲掐进手心都毫无所觉。

那日早朝结束，邪魔入侵这件事对于明瑾的冲击非常大，一直以来生活的安逸顺畅，根深蒂固的念想是：天界至高无上，永远强盛。尤其对于父君的崇拜，让他认定了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打败众神。

虽然神仙也会死亡，但却从不是被人凶残的绞杀。

三百天兵的消亡，让骄傲的神仙没了声音，也让明瑾意识到，原来他所认定的世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坚不可摧。

然而，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南天门一战，虽然付出了代价但青华帝君最后还是胜利而归，却仍旧被狠狠指责。言辞锋利，抓住他身为四位帝君之一，本应是以一敌百的实力，却在三千天兵的辅助下，仍旧如此不堪，丢尽了天界的颜面。

这些话在朝堂上私底下越传越烈，甚至传出，青华帝君能掌管天东一万二千里，完全是靠着巴结媚上。

明瑾听到这些话真是气愤不已。青华帝君的为人，他很清楚，刚正不阿，骁勇善战，是父君在混沌纪年的便极为信任的下属。至今提拔至这个阶位，也是对他实力的认可。

现在传出这种言论，明面上是在批判青华帝君，但谁都知道，这完全是对天帝的决策有异议！

明瑾生在帝王之家，虽然本性纯良，但是很多事情，天帝或多或少会说给他听。

他将一切看在眼里，太平盛世便是高呼圣贤，一有变故，便一个个推卸责任，缩头缩脑，将所有问题都推给站在最高处的天帝。

凭什么？！

他并没有因为这些事情而中断去九黎宫修习，反而变得更加勤奋，他本来就喜欢火性仙术，因为掌握迅速，学起来很有积极性。而现在，更是偏向于此，对于攻击力强大的偏门仙术非常执着。

再说重黎，天界发生如此大事，他自然无法再请辞。

天帝也并没有对于此事有所表态，一时间他的处境反而有些尴尬。

不过，他处之泰然，所做之事皆在本分之内，既不逾越，又认真关注事态发展，时不时提出意见，恰如其分。

重黎自然看出明瑾的念头，他随着少年的心意，认真指点，特意提供一些适合他使用并且可以在短时间内熟悉的仙术。

看过邪魔的凶残之后，他曾问明瑾：”可是害怕？“

”不！“明瑾没有半分犹豫，斩钉截铁，接着还补充道：”我必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眼里闪亮，满是无畏。

重黎只是微微一笑，揉了揉他软滑的长发，鼓励道：”小瑾真厉害。“

明瑾听了心里一暖，一瞬间更有干劲。

直到天帝传召送到九黎宫，明瑾才放下卷轴，向重黎道别，然后匆匆离开。

良久。

自暗处走出一个人影，眉星目朗，正是风神凌叶。

在这书房中有一处暗道，他早已静候多时，重黎和明瑾的对话也半分不差的落进他耳朵。

重黎看到他没有丝毫意外，拿起桌案上的卷轴，随口问道：”你怎么看他？“

凌叶先是一欠身，然后回到：”娇养的少爷，不足为惧。“

”娇养？“重黎轻笑，放下手中的卷轴，凌叶顺着看过去，卷轴上竟然是上古仙术：炽炎焚世。

足以毁天灭地的审判之火，是唯有火神才得以释放的终极禁术。

难道天尊刚才是在教明瑾这个仙术？

凌叶讶然，完全猜不透他的想法。

重黎似乎无意继续这个话题，转过身，说道：”走，去放天海。“

自从瑶姬出嫁，一家人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聚在一起。

明瑾赶到的时候，瑶姬和敖凌然已经在殿内。他在九重天上竟然比姐姐他们还来得晚……想到这里，他加快脚步，临近了，就听到一声厉喝：”将她嫁给你，本就是看重你……“是天帝的声音。

明瑾微愣的功夫，天帝已然恢复平静：”明瑾，进来。“

他有些摸不清状况，推门而入，天帝在正中，敖凌然和瑶姬分立两旁，他喊道：”父君，姐姐，姐夫。“余光撇向瑶姬，总觉得她的神情有些不自然。

许是明瑾的闯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们没有继续谈下去，只是氛围仍有些僵硬。

还不待明瑾说话，天帝已经恢复平常，看向明瑾，说道：”过来坐。“

四人入座，宫娥仙童在天帝示意下呈上美酒佳肴。

像所有的家庭一样，严父在场，子女或多或少会有些拘谨。再加上刚才他们的谈话似乎没那么愉快，除了明瑾之外的三人面上虽然平静，但心里已是千回百转，各有所思。

酒是瑶姬带来的百花酿，也是瑶姬最拿手也最香醇的好酒，明瑾为打破氛围，颇有些殷勤的给天帝斟上，然后也给瑶姬和敖凌然满上，在他给自己倒酒的时候，天帝开口问道：”跟着重黎可有学到什么？“

明瑾握着酒壶的手一顿，后又稳稳将略有些青绿色的酒倒进玉杯，才抬头说道：”很多，果然比自己埋头苦干要容易得多。“说到这里，他还笑了笑，语气有些讨好的说：”还是多亏了父君，要不然儿子哪里能进步这么快。“

他这话一出口，瑶姬就向他投出担忧的眼神，他微微一怔，没弄明白。

天帝面上看不出情绪，反问到：”是吗？“然后又定定看着明瑾，眼神森然，语气严厉：”以后不准踏进九黎宫半步！“

如晴天霹雳，明瑾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对上天帝的目光，被他眼底的戾气一震，这究竟是怎么了？他不甘心的问道：”父君是什么意思？当初是您让我拜师，如今这又是为何？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待我很好，我怎能做那不义之人！“

天帝陡然放下酒杯，巨大的冲力让杯中美酒都浸出几分。

瑶姬赶忙说道：”父君，小明还小，细细和他说，他会懂的，不要生气。“

不等天帝说话，明瑾心底已经明了，他霍的站起来，难得有几分冷然道：”明瑾不懂！师父已经请辞，父君究竟为什么那么防备他，而且既然您不相信他又为何让儿子拜于他门下？如今邪魔入侵，大敌当前，明瑾虽然年轻，但也知道是现在不是内里斗的时候，更何况……“

”小明！“瑶姬打断他：”你住口！“

敖凌然的身份其实颇有些尴尬，但是他性情温和，很会为人，他向瑶姬使了个眼色，转眼就安抚明瑾：”小明，你别着急，先听父君把话说完。“

无论如何，为了姐姐也得给姐夫一个面子，他低声应下，很不情愿的坐下，面上仍旧不好看。

一时间，场面有些冷清。

琼脂玉酿，仙果奇珍，摆了满满一桌，却是没人有心思动一下。

良久，明瑾低头把玩着玉杯。

天帝只看着明瑾，眸子深处是浓浓的无可奈何，面上隐隐然有些苍白。然而，他还是没有再多说一句，站起身，拂袖离去。高大英伟的身影向着暗处走去，竟有些孤零零的颓败之气。

一场家宴不疾而终，各人存着各人的心思。

明瑾离开的时候，瑶姬在他身后用极轻的声音说道：”父君怀疑，邪魔涌出，跟天尊有关！“

猛地顿住，明瑾后背瞬间僵硬，不待他有所反应，瑶姬已经离开，仿佛那句话只是他的错觉，根本没有人说过。

36.流言

瑶姬的提醒，虽然让明瑾心底发慌，但是他并不相信重黎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也许只是父君疑心过重，才会这般猜测，他这样安慰自己。

自从南天门一战之后，青华帝君颇受指责，但他并不辩解，在朝堂之上只是默不作声。

接下来天界安逸了一段时间，甚至让众神产生了邪魔已经知难而退的心理。

当然，这种侥幸心理只存在于一些不明事理的散仙心中，真正掌握实权见多识广的神仙心底明了，这邪魔必定是在处心积虑，谋划更大的反扑。

这期间，天帝多次命人查探，那让妖魔涌出的万魔渊究竟在何处，可惜一直打探无果。如此被动的局面，让朝堂之上的气氛越发紧张。

今日上朝如往常般争论无果，众神散去。

明瑾没有腾云，独自一人走在玉石白阶之上。

这几日他都准时上朝，虽然从未发表过任何言论，但都有认真的听着。父君坐在高座之上，面上严肃平静。重黎位居下首，虽然未作决断，但也对事态发展给予了足够的关注。

他看不懂，但靠着本能却能感觉到这其中的风云涌动……

”这样下去……“模糊不清的说话声，明瑾放慢了脚步，并不想打断别人谈话，但也无意偷听，正要捏诀唤来云彩离开。

却不想那说话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妖魔入侵，天界如此被动，绝对是天帝无能！“

一句话，瞬间让明瑾愣住，轻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明瑾回过神，转身隐在暗处。

是两个面孔陌生的神仙，一个身着土黄色衣衫，另一个是一身青色。

”你可不要乱说！“身着青色衣衫的慌忙打断他。

”现在都传遍了！你不知道……“那黄衣人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当初神魔大战，天帝一族并没有获得多少战绩，反而是屡战屡败！最后还是其它远古氏族出战，才勉力获胜，至于到最后，为什么只剩下天帝这一支……“说道这里他摇摇头，颇有些唏嘘。

青衣人显然被勾出了兴致，赶忙问道：”可是为何？“

”还能为何，阴谋诡计，必然是使了什么阴狠的招数，才能登基为帝……“

”啊！“青衣人面露惊恐，四下看看，才极小声的说：”你怎敢说这样的话。“

”这有什么？若是天帝真有实力，我们天界哪里用这么丢脸？让一堆根本没有思想的邪魔威胁？再说了，你看看他那儿子，天生仙胎，将近成年，仍旧一无是处，难道让我们以后奉区区一位上仙为天帝？！这是笑死得了。“

”说的也是，那位天帝之子小仙也是见过，生的样貌极美，只知好酒玩乐，却不知半点世事，哪里能成大器！“

”所以说，养了那样的儿子，你又怎么能指望他父亲带领天界走向光辉！“

”果然，炎族已经堕落至此了……“

”闭嘴！“狠厉的怒吼！

两人猛地回头，惊恐的张大眼，看着那人。

番红长发挣脱了束带，无风自动，未成年的面容精致秀美却没有一丝感情，黑色的瞳孔阴森诡异，整个人都泛着红色的强光，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

是明瑾却又不是明瑾。

青衣小仙显然已经认出此人，腿一软跪倒在地，哆哆嗦嗦的说：”殿，殿下，小，小仙……“

’啪‘狠狠的一脚踢在青衣小仙身上，他飞出去老远，身上仿佛着火一般炽热，钻心的疼痛直接让他晕死过去。

黄衣人也害怕起来，连滚带爬的就要逃跑。却不想明瑾比他更快，一团巨大的火焰自他手心冉冉升起，整个人浴火而立，面上没有一丝表情，眼底是蔑视生死的漠然。

”不！不！你，你不能杀了我！我，我是……“黄衣人恐惧的看着明瑾，他能感觉到，这个少年竟是想杀了他。

这不是一个神仙该有的目光，被他如此看着，那感觉甚至比邪魔的残忍疯狂更让人心底发寒。

根本无法逃脱，黄衣人绝望的闭上眼……

浓烈的赤炎冲出，带动气流都灼热炽烈，然而如此强横的神力却如打在棉花上一般，被一道看不清的结界给彻底包容消散。

黄衣人颤抖的睁开眼，眼前是玄色的袍锯，纹路清晰精致，华贵优雅。他抬头，落入一双紫色的眸子。一瞬间更加深重的恐惧自心底蔓延……

”天，天尊。“

回应他的是一道白色亮光，他睁大了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消失，根本来不及体会心底的绝望，就彻底幻灭。

重黎看也没看一眼，径直走向明瑾，强烈的气息相冲，周围的一切都化为灰烬。

明瑾一动不动，似乎并没有意识，只能本能的抵抗着强横的力量。

随着重黎的靠近越来越强烈，越来越痛苦，最后他无法承受，身体缓缓软倒。重黎一个快步上前接住少年。

所有的光影退去，回归平静。

少年双眼紧闭，面色惨白，已经失去意识。

重黎将他抱在怀中，垂首看着，神色晦暗不明。

忽然，一个黑影瞬间袭来，重黎一侧身闪过，他根本没有看过去，完全漠视。

黑影渐渐清晰，冷峻英挺，竟然是天帝。

”炎华，“重黎轻声唤出这个封存千年的天帝的名讳。

修长的手指缓慢在明瑾面上摩擦，重黎低声说：”玄女就是为他而死？“

天帝默不作声，只是瞳孔微缩，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

重黎轻轻抬起明瑾的下巴，仿佛欣赏世间最美丽的珍宝，他轻声说道：”你不是一个好丈夫，却难得是个好父亲。“

重黎移开目光，看向天帝，已是森然冷意：”让他拜我为师，也是为了这个？考虑的真是周全。“

天帝终于开口，却是答非所问：”将他给我。“

重黎也无意再说，站起身来，少年软软靠在他怀中，虽然昏迷不醒，但那姿态却像是极其依赖他。退去了嘻嘻笑闹，安静乖顺，两人相依，倒似是情人般亲密无间。

不等天帝靠前，重黎便侧脸看过去，低声道：”我将他送回火翎殿。“语毕，他一个闪身，便消失不见。

天帝静静的站着，忽然猛地按住胸口，面上一丝血色也无，似是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良久，他平静下来，嘴角泛白，但整个人仍旧如一把利剑，锋芒不减。

明瑾睁开眼的时候，脑袋晕乎乎的。他似乎做了一个不太舒服的梦，梦里他热的不行，仿佛全身都在燃烧。内心无法忍受的热烈蔓延至全身，只想靠着本能的发泄出来，那种强烈的情绪到现在似乎还能回味到。

他狠狠摇了摇头，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醒了？“熟悉悦耳的声音。

明瑾猛地转过头，青丝如雾，眉眼含笑，正是重黎。

他坐了起来，发现自己所处之地十分熟悉，显然是他住了上千年的火翎殿。明瑾扭头看着重黎，讶异于他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