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齐墨音通知他齐墨柏的骨灰要移回齐家下葬,英凭海或许等夏天一过直接又背上包自己开车去福祉城探险了
,秋天,福祉城的深山里有很多有趣的风景,哪怕只看看红叶也好。坐在铺天盖地的红叶里,身边还有红色黄色的
叶子悠悠飘落,就像一个最美丽的梦境,永远都不醒最好。
但是齐墨柏的骨灰要回来了。快要三十四年,终于又能见到齐墨柏了。在这之前他的骨灰一直放在中都慰灵碑后面
的战争纪念公墓,墨海书说他应该被放在那里供后人瞻仰。现在,时限到了,齐墨柏的骨灰可以回家了。英凭海提
前一天到了齐家,那天早上齐家所有人都穿了丧服,在齐家大宅门口等骨灰回来。齐墨音的儿子齐泽轩已经三十四
岁,比英凭海还要高几公分,长得器宇轩昂英俊潇洒,英凭海每次看见他都想起齐墨柏,却又觉得齐墨柏肯定没有
这种霸气、这种睥睨天下的气势。齐墨音这个儿子小时候不成器,长大了却让人大喜过望。
“快到了吧?”齐泽轩不耐烦地看表。
“你稳重点!”墨海书瞪了继子一眼,“不是说了已经在望星原落地了!”
“他就是闲得没事干,骨灰什么的用得着他……”
“你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像你一样不爱国?”齐墨音也甩了自己儿子一记刀子眼神。
过了半小时,从机场来的三辆车开上了落星山。齐泽轩拉了拉自己的黑色修身套装衣襟,步下台阶大步迎上去,等
着中间那辆车的车门打开。黑色大车的车门滑开,一个年轻人从车上跳下来,手里捧着一个用黑布抱起来的盒子。
齐泽轩赶紧扶住他的胳膊要把盒子接过来,那个年轻人摇摇头,自己捧着盒子在齐泽轩的陪伴下走到台阶下面。
“齐夫人,墨叔叔,我把舅舅的骨灰带回来了。”
英凭海的眼前突然变得黑白,一切仿佛失焦了。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和卓越一样的眼睛。让他回忆起皮鞭的咻咻
声,凉水泼在头顶的刺骨寒冷,一次又一次跑到崩溃的感觉,在擂台上被打断骨头的感觉,战场的、甜丝丝的让人
呕吐的血和腐肉的气味,重叠的死去的士兵的影像。等他回过神来,骨灰盒已经放到了齐墨音手里,那个身着黑色
竖领系带风衣的漂亮年轻人正站在齐泽轩身边微笑着。他这样笑起来异常明亮动人,就不像卓越了,英凭海终于平
静下来。
“哦,我给你介绍。”抓着卓穆的手说了会话,齐泽轩这才想起还有长辈站在后面,拉着卓穆过来给英凭海看,“
这就是英海重工的总裁,英总裁,这是卓穆,端木公爵的外孙。”
“英总裁您好。”有一点柔和的中都口音的清朗话音,很好听。
“你好。你是卓院长的……”
“他是我的父亲。”他笑着回答。语速有点快,但的确是英凭海很喜欢的中都口音。原来如此……刚才就该明白的
。这就是当年端木湄抱在怀里的那个小婴儿。
“初次见面。我和你的外公很熟,但是没见过你。”
“那可真是不巧。不过,我们也不算初次见面呢,英总裁。”
什么意思?英凭海没搞明白,因为这的确是初次见面。上次看到他是三十年前,那时他才几个月,不可能记得自己
。但卓穆没有继续说,只是神秘地笑了笑,便跟着齐墨音去齐氏祠堂安置骨灰准备仪式了,将齐泽轩和英凭海、墨
海书三个人丢做一堆。
十五 一份失败的人类学观察报告
作为一个还算合格的人类学学者,我总是在告诉自己什么是本分,什么是人类学的原则。在我做学生的时候有很多
事情都不明白,后来我自己独立工作,进入田野,开始我自己的访谈和调查,那些在课堂上听到的话突然间都自动
编辑成了鲜活的影像在我面前播放。
对一名人类学学者来说,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观察的。我们的研究对象是人和人的活动,大千世界无所不有,我们穷
尽一生也只能窥得其中一斑。但是有一个原则一直在被讨论——我们是否该干涉研究对象的生活?我曾经因为被指
控对研究对象施加了这样的干涉而吃过官司,我对这类事情更为敏感。其实,只要你研究了,只要你进入了田野,
所谓的不干涉就是痴人说梦,因为那里的空气甚至都因为你的出现而不同,何谈不干涉?我们能做的,就是把干涉
程度降到最低,这又牵扯到参与调查和深度观察。
所谓深度,需要的就是深入。与调查对象生活在同样的文化里,晨昏定省整日劳动,听他的故事感受他的悲喜,这
是一种解释性的交往。这是我一直在贯彻的原则。
有一些同事认为不该对田野对象投入感情。因为我们一生都在做研究,如果每一次访谈每一次调查都让自己精疲力
竭,肯定会早死。人的感情不是无源之水,总是会枯竭的。现在我在田野调查的时候就时时感到疲惫,总觉得调查
对象的情感太沉重,让我难以背负。他们对我有期待,对听他们讲故事的人有期待,不论这种期待是否会化为物质
,没有人能无视它。所以我在苦恼,我该怎样在研究中调整自己的定位,怎样对待冰冷的学术研究和火热的人类情
感。再怎么冷酷的人,也有仿佛太阳内核般的情感。
所以,我脱离了对诺坎族的调查后,想换个方式开始我的研究。此时,一个好的调查对象出现了。我所在的研究组
有同事在做战前战后五十年的研究,需要特别好的访谈人,而我就遇上了一个,他今年五十五岁多一些,可谓亲历
了这五十年的大事件。得知他曾参过军后,我要了他的联系方式。
其实,一开始是我想从他身上获取资料用于我们的研究,但逐渐地,我觉得自己被他控制了。他很会讲故事,每次
只讲一点,而且他真是一个很有魅力的访谈对象,采访他让人觉得很愉快。他说他只是需要一个人来听听他的故事
,因为从来没有人愿意听他的心里话。本着我“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观察的”这个原则,我每次都准备好录音设备和
笔记本,按时去他订好的咖啡馆和茶座,在他面前坐下来,摊开笔记本,然后微笑着说道:
那么,英总裁,我们继续上次的故事吧。
他的故事总是会停在一个节点。一开始他讲得很慢,我们先是一周见一次,后来改成一周两次,就这样听他讲到二
十五岁参军也花了一个多月。讲到他的侄子出生时,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面那种怀念的、温柔的光芒,但是我什么都
没说。他并不知道我和他口中时时念叨的“那孩子”认识,更不知道我和“那孩子”之间的诡异关系。说实话,我
也不愿意去想他那个侄子的事,倒是听他讲那个家伙小时候多么可爱多么听话懂事简直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什么什么
的时候,我有种丢了笔冲到洗手间去狂笑一场的冲动。于是后来我对自己催眠说他讲的和我认识的不是同一个人,
这样终于能以平常心面对他和他的故事了。
后面的故事越来越沉重。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我真的应该听他讲吗?很多次我因为听了他的故事晚上失眠
,和我同床共枕的那个人为此忧心忡忡。从这时候开始,我想我就已经投入了太多感情在里面了。整理录音和笔记
的时候我会更沉重,那些饱含悲伤、甚至被鲜血浸透的故事出现在自己笔端,我似乎从自己用的墨水中闻到了血腥
味。
新年的时候,他终于讲到他的侄子在勒锦失踪。其实关于这一段我都知道,而且知道得比他还详细,但从他的角度
来叙述,和我知道的事实一对比,感觉颇为奇妙。他以为他的侄子不爱他甚至讨厌他,而我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几年前,也不是很久以前吧,我曾经在那个家伙开的酒吧里消磨过很多个夜晚。我个人生活经历贫乏无趣,是典型
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的成长史,没什么好说的,所以我花了很多时间听那个家伙讲,被迫接受他当年在国外多么
地英明神武机智勇敢的那些故事,然后在心里默默吐槽他。后来这些事说完了,或许是他不想说了,他开始讲他的
家庭和童年。在他的讲述中,“伯父”这个词的出现频率最高,“小姨”其次,“爸爸妈妈”几乎没有,连负责照
顾他的“阿姨”这个词的出现频率都高过“爸爸妈妈”数十倍。我承认我很无聊,一边听他讲一边在脑海里统计这
种见鬼的数字,但我当时真的很吃惊。
“我伯父是个很让人尊敬的人。”
有一个晚上,我喝水他喝酒,于是我清醒着他醉着,他趴在吧台上醉眼朦胧地这样说道。然后,他的话头就像滔滔
江水再也打不住,开始讲他有多么崇拜多么爱慕他的伯父,那是我第一次听他这么描述一个人,也是他第一次告诉
我他的伯父对他的意义。
“你不知道,伯父是我的初恋……”
“啊?”我很不矜持地喷了水。
“我说真的。”他软趴趴地瘫在吧台上,语气迷离,“卓穆,你不懂,你人格不健全。”
你才人格不健全!我想反击回去,但看他被我喷了一脸水的惨状,我忍住了,坐下,继续听。
“我从懂事记事开始就爱他,只可惜他没把我放在眼里。他总是那么高高在上,我爬上英海崖也未必够得到……在
我的记忆里他就像神。我还记得小时候他抱过我,带着我站在码头上看轮船和海鸥,他身上有机油的味道,他的手
臂很温暖。后来大了点,四五岁吧,我就想,只要能和伯父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将来我要和他结婚……”
我听到这里,真的傻掉了。而这位英家的少爷还在嘟嘟囔囔。
“但他为什么要送我去勒锦呢?他为什么讨厌我呢?要是我妈妈去世的时候他能抱抱我,安慰我,要是他能说一句
让我留下我肯定会留下,锦颂算什么,比起他来锦颂算什么?但他为什么不舍得施舍点温暖给我?我没有爸爸妈妈
,除了小姨就是他了……小姨是姐姐一样的人,他却是我心目中的父亲和情人……”
那时你才十几岁吧,情人?我几乎咬断自己的舌头,只能呆滞着听他叙述初恋。
“总之是我爱他他不爱我。要不是这样,我后来被绑架后也不至于投身情报行当,一直不回家。家门一直为我敞开
着,但我不想回去。回去面对的也是没有希望的亲情和爱情。后来啊,有一次,我在安利雅匪帮卧底的时候遇到了
他,当时我高兴坏了……他受伤了,我把他救出来,带他到一个山洞里。那时候我只想把他留在那里再也不让他离
开,可是他受伤了,我必须让他去医院治伤……我没告诉他我是谁,他猜不出来的,他心里根本没有我。后来的事
……我到现在都爱他。和爱璇不一样,真不一样。我想和璇相濡以沫过一辈子,但我却只想把伯父供在神坛里,每
天看着。”
他说到这里,突然开始抽泣。趴在吧台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小声抽泣,手指死死抓着自己的白衬衫。我就一直陪
他坐着,一直坐到凌晨看他醉成一滩烂泥。第二天早上我说你昨晚哭了,他坚决否认,说我胡说八道,我只好耸耸
肩,不置可否。
新年过后有一阵子没见,再见还是那个咖啡馆,我还是带着笔记本和录音设备。他讲故事的速度明显加快了,我不
知道这是为什么。关于他的爱情部分他几句话交待完毕,如果我不追着问他就不讲。从他参军并死里逃生开始,属
于英凭海的一生真正展开了。
在他的叙述中,我拼凑出了韦综的形象。美丽妖媚的女人,诺族的巫女,英凭海眼中的魔女,英吾思的母亲。我不
敢相信她能做出那些事情,包括那件逼得英凭海将心爱的侄子送去国外的事情。如果还能见到英吾思,我会告诉他
你伯父不是因为讨厌你而抛弃你的。以后的部分,是星邦、或者说整个北方的战后商业发展史,他的记忆力很好,
叙述条理清晰,给予一定的提示后他自己就能抓住访谈的重点,那几次访谈都很愉快。从中我知道了英海是怎么成
为今天的规模的,那是由英凭海这个人的血汗一点点灌溉的。他如何在商界和政界之间左右逢源,如何争取订单,
如何鼓励新技术开发,如何推进新式军舰发动机的改革,如何为英海寻找每一个发展的机会……我想这一部分能写
成一本好书。
其间不断有新角色来来去去,来的有风间若菁,去的有韦综和英辛毅。韦综的死让我背脊发冷,英凭海对我和盘托
出,完全不害怕我会指责他谋杀。但我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他。讲到韦综去世英吾思回家奔丧时,他沉默了许久,望
着窗外望星原清爽漂亮的春日景象,低低地说道:“要是能重来一次就好了。我不会让那孩子回勒锦的。”
此时我已经醒悟了,这次田野调查必然是失败的。因为我已经被他的故事束缚住了,我完全是在听故事,而不是以
客观的身份观察他。我没办法做到完全冷静客观地对待这个抽丝剥茧地讲述自己人生的男人。
他讲着讲着就会离开座位去抽烟,他抽烟抽得很凶,比我当初还要凶。我已经被迫戒烟了,看到他那么抽烟心里很
是担忧。讲完他的侄子失踪那一段故事之后,他消失了一个月,我联系不上他,后来他自己出现在望星原。我发觉
他不对头,似乎哪里不太好。
我还记得似乎是四五年前的某一天,肯定是冬天,因为当时我是在商场买冬装——突然想晚上去喝点东西,就给英
吾思打电话。很难得地他没把自己关在那黑暗的小酒吧里,从电话里听他是在大街上,乱糟糟的。他很愉快,而且
轻松,让我有点困惑和诧异。他说晚上会开门,让我晚点过去,他现在在外面和别人吃饭。挂了电话我真的很好奇
,因为英吾思还有命案在身上,他尽力减少自己和他人的交流,除了我和我表弟之外他在中都没有朋友。
到了晚上,他姗姗来迟,我已经等了二十分钟。他一边道歉一边开门,然后开暖气,给我灌暖水袋——在照顾人这
方面,他很啰嗦,但很擅长。我看他那么开心就忍不住问:
“你和谁吃饭高兴成这样?”
“我伯父。”
“啊?”
“他来中都办事,顺便看看我。”
“吃什么?”我随口问道。
“勒锦菜。”他的脸上闪现着喜悦的光芒,“他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
此刻的英吾思,形容得恶心一点就如同恋爱中的少女一般全身冒着粉红色泡泡。我点点头,把买来的一些食物拿出
来分给他。他是那种冰箱不空就不去采购的人。结果,分着分着,他又开始了。
“以前伯父让我回家我很抗拒,但是这次他来中都了我不好不见,所以就去了。去了以后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糟……
只要冲破那层网,也没什么好怕的。其实我一直想和他聊聊,这次他也没有拒绝我,还是聊了很多……我觉得他关
心我。我只是害怕见面后我的幻想会破灭而已,那样的话还不如我自己躲在这里想想他想想小时候的事来得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