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忽然用力嗅了嗅空气,脸色好了一点,转头问戚流风顾言昔的去向。
“小顾呢?”“诺寒姐,出什么事了?”
一把略显虚弱的声音传来,戚流风回头,看见脸色相当差的顾言昔倚在门边,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似的。
“小顾,看看你的清绝散。”
顾言昔依言打开身边瓷瓶,脸色一下变成惨白。他一步一步地靠近尹诺寒,步子很慢,但他脊背很直。在看见贺知凌的时候,他手一松,白色瓷瓶摔得粉碎——里面空无一物。
他抬起头看向戚流风,却看见他眼里明明白白的不解,直直地指向他。而他问出的话,让顾言昔一颗心如浸冰水,冷得彻骨。他说:“言昔,你的内息怎么这么乱?”
你在怀疑我?流风,你在怀疑我。因为所有证据都指向我,对么?贺知凌曾说我是狐狸精,诺寒姐的清绝散让人盗走,而我的瓶子又是空的,是么?呵……我真傻,傻得去相信你的话,你说爱我,可是到头来还是最不信任我!信任都没有了,又何谈爱呢?前人之鉴摆在那里,我居然自欺欺人的去无视它……是我太天真了。明知道我们不是一类人,我还奢望着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我忘记了,那人纵是心高气傲,最终仍是死在爱人剑下。他们如同参商二星,永不可能同行,而你我,又何尝不是……
顾言昔的手握紧了又放开,唇边浮起一个浅浅的嘲弄的笑,可是眼睛深处有什么碎了,那潭幽深的泉水,正在慢慢的结冰,尹诺寒见状,三指扣住他脉门,用力按了一下,顾言昔挣开她的手,踉踉跄跄地退出门外,几个起落便不见踪影。
“小戚,昨日可是三月初一?”“是。”“难怪……”
尹诺寒拦下想追的戚流风,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云妍,轻声说:
“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小戚,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什么……?”
入夜。整个聆水阁都陷入一种肃杀的气氛里。
云妍才打开房门,一道气劲迎面而来,在她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从她颊边划过,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她惊恐的抬头,看见顾言昔坐在窗台上,仿佛月下谪仙。而他的声音冰冷,眼神亦是冰冷。
“我不管你是谁,想做什么,别扯上我。”
然后人就不见了踪影。黑暗里,云妍抚着脸上的伤口,看着顾言昔离开的方向,眼神疯狂。
顾言昔翻进自己房间,才刚站稳,一股血气就涌了上来,不由得弯下腰掩唇咳嗽,等到平息,他摊开手掌,赫然一片刺目的血色!暗红色的鲜血正顺着他的指缝,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月色皎然,而他脸色惨白,唇边艳色的鲜血衬着他毫无血色的脸,竟是一片凄然。
他略一提气,胸口就是一阵剧痛,喉口一甜,又是一口鲜血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唇边血色蜿蜒,满口腥甜。顾言昔滑坐在地上,蜷起身子抱住双膝,扯出一抹无比凄伤的笑容,头埋在双膝间,隐约有什么晶莹的东西自眸中掉落。刚才他射出那枚柳叶时用上了真力,现在已是强弩之末,若是再来一次,他怕是要尝尝油尽灯枯的滋味了。
好冷……我好冷。心口处一阵阵的发冷,比当初你一剑刺穿我心的时候,还要冷。你为什么不愿信我?我不会再骗你了啊……我很痛,你留给我的伤现在在我心上狠狠地痛着!未来,只是我的奢望,对不对?我们之间,根本就不可能,是不是?
戚流风看着顾言昔翻进房间,心口狠狠一抽。他想相信他的。可是他这么晚回来,又不走正门,让他很难相信他是无辜的。他抬头望了眼惨白的月光,叹了口气。但愿他是错的,但愿顾言昔是无辜的。
夜华如水,三人各怀心事,枯耗一夜,均是无眠。
第二天早晨,天空中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江南的雨从不很大,只细细密密的针脚一般地落,看起来更似春日碧烟笼城,故是谓烟雨江南。
一大清早,众人就被唤去了议事阁。当然还是关于贺知凌之死,更诡异的是,昨日夜里贺知凌的尸体竟是不知所踪!议事阁里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戚流风脸色不好,顾言昔根本就是憔悴。云妍脸上的伤也未处理,印在白皙的脸上很是狰狞。
尹诺寒看了一眼顾言昔,有些惊讶。顾言昔今日换了一身白色的单衣,而不是穿惯的青衣。长发显然没有梳过,只是用一根鲜红的丝带松松地挽住,有些凌乱。素白的单衣裹着他清瘦的身躯,映得脸色更苍白。她又看了一眼戚流风,那一个也明显神经紧绷,双眼下方的青紫昭示着他一夜无眠,在得知贺知凌尸身被盗后,更是一脸山雨欲来风满楼。玄色长袍只把他衬得更加死气沉沉罢了。
她展开玉骨扇,视线落在云妍脸上的伤痕上,脸上表情有点古怪。她死死盯着云妍的脸,盯到云妍脊背发凉。
“你吃醋了。”
陈述句。尹诺寒盯了云妍半晌,吐出四个字,唇边一抹寓意不明的浅笑。顾言昔眼神闪了闪,而云妍眼中一瞬间闪过狠厉。尹诺寒伸手去探顾言昔的脉象,忽然右手扇子一挡一挑,一道绿影堪堪擦着戚流风的颈子掠过去,削断他几缕发丝。
众人回过神来一看,竟是一枚已经半没入墙的柳叶。尹诺寒一脸的惊疑不定,但她掩饰得很好。尹诺寒站起身,抬笔写下一手飘逸的药方,一张塞给戚流风要他去抓药,另一张笑意盈盈地拍在顾言昔手里,然后伸了个懒腰。
“我知道你闷了,我也闷了。舒展一下筋骨也好。药还是要吃,气血两亏一样会死。”
顾言昔展开药方一看,皱着眉问:“逍遥散?”
“肝气郁结对身心都不好,你自己说你要不要?”
语毕,顾言昔随她掠至中庭,一个翻身坐上柳树。一瞬间绿影缭乱,两个人竟然就这样比试起来。尹诺寒一把玉骨扇舞得滴水不漏,或挑或挡或压,漫天飞舞的柳叶竟是未伤得她分毫。她一边挡着柳叶,一边还在指导。
“小顾,手腕放松,叶子再扣紧一点,对。哦,你在摧残花花草草!”“物尽其用。”“浪费。”“不是我家的。”
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他们俩闹,然而戚流风却有些不安,他发现顾言昔射出的柳叶刃全是依靠手指和手腕的力量发出的,没有用上一点内力,而尹诺寒挡的时候是用上了内力的。所以刚才那枚柳叶之所以半没入墙,不是她四两拨千斤移开的,而是她用内力击出的!
忽然顾言昔面色一寒,接着竟从柳树上坠落下来,仿如一只断翼的白蝶。尹诺寒一惊,连忙想去救,而戚流风快了一步,接住下坠的顾言昔。顾言昔望了他一眼,黑色眸子里没有责怨,没有愤恨,只有似水的温柔和丝丝缕缕的忧伤。那股淡淡的香气萦在戚流风身边,他恍忽间看见了五年前桃林竹庐初见时,顾言昔那抹干净清透的笑,而不是如今的脸色惨白,血色连绵。
他突然惊醒,足尖点地一刻不停地送顾言昔去尹诺寒的房间。而尹诺寒向着云妍的方向眯了眯眼,也跟了过去。她察觉到顾言昔最后那枚柳叶上用了内力。然那枚柳叶却是射偏的,摆明了目的不在她。她相信顾言昔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一次已经是极限。会让他不顾性命地用内力射出柳叶的唯一可能就是——有人偷袭她。
03.桃花殇
戚流风将顾言昔放在榻上,替他盖好被子,然后紧紧地握着他的手。顾言昔的手很冷,冷得像冰一样,戚流风在心里不停地骂自己,为什么一次又一次伤害了挚爱的人。
言昔,言昔对不起。我不该不信你。我知道那不会是你,我……如果不是我,你不会变成这样。你不要有事,言昔我求你不要有事,我还要和你道歉,还要带你去看桃花溪……是我的错!言昔,你打我,骂我,捅我一刀都行,我只求你不要有事,不要……那么残忍。你不怨我,就不要离开我。言昔,你冷吗?别怕,我在这里,在你身边,不走,不会走的……
“幸好你没为他度气疗伤,否则他是真的要被你害死了。”
三根素丝缠上顾言昔手腕,脸色铁青的尹诺寒站在门口,三指搭着素丝另一端,声音冰冷。她又不是没闻到她房里浓到让人头昏的续命香!她走到顾言昔身边,看着他白瓷一般毫无生气的脸,看了一眼戚流风道:“小戚,你……你抱紧小顾,让他背朝我,一定要抱紧他,等一下他会很疼。”
戚流风不明所以地照做,末了问:“尹前辈,言昔身上的香……”“头很晕?那是用灰牡丹和午夜兰制的续命香,香气越浓,人就……越危险。”“七大奇花中的灰牡丹和午夜兰?”“七大奇花?只是对于某种毒而言的,不过几种少见的花草罢了。”
尹诺寒在房里翻翻找找,摸出一枚浅蓝色的药丸,捏开顾言昔的下颌,让他含着。接着再次嘱咐戚流风一定要抱紧他,然后凝神,玉骨扇用力拍在顾言昔背上几处穴位。戚流风只觉得左肩处一热,低头一看,竟是一摊鲜血。而鲜血的主人在他怀里痛得发颤,唇色苍白,然后推开他的手,伏在床边又是一口血,吓得戚流风赶紧手忙脚乱地再把顾言昔捞回怀里,用衣袖小心地替他擦去唇边的血迹,房内续命香的香气骤淡。
一连吐出三四口血之后,顾言昔虚弱的倚在戚流风怀里,戚流风心疼地替他将被冷汗浸湿的头发拢到耳后。他很痛,痛得五官都快缩到一起了,仅剩的气力也只够他揪住戚流风的衣角。
顾言昔强吸几口空气,拉过尹诺寒的手,忍痛在她掌心写字。“小……心……云……”顾言昔手指发颤,一笔一画写得很慢。尹诺寒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念到最后一个字时,硬生生地把字音咽了回去。
“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小戚,我去配药,你照顾好他。”
“来,小顾,喝药了。”
尹诺寒扶起顾言昔,小心地一勺一勺的将药汁喂给他,可是顾言昔根本喝不下去,才咽下去就又吐出来,甚至还咳出血丝来。尹诺寒叹了口气,已经是第二天,顾言昔根本是吃什么吐什么,连水也是这样,只能隔一段时间喂一点。
“诺寒姐……别,别为我费心了……谢谢你,让我多活了,三年,让,让我见到流风……足矣。”
“说什么傻话!你忘记为什么学‘踏雪寻梅’了?忘记在落霞谷的日子了?你小子,当你诺寒姐医仙的名头是挂假的吗?我不信我医不好你!”
听见顾言昔的话,再看他惨白的脸色,听他虚弱的声音,还有眼角眉梢那一股淡淡的笑意,尹诺寒忽然很想大哭一场。她怕,怕眼前这个清秀俊雅的书生,一闭上眼,便再也不会睁开;她恨,恨自己空有医仙之名,却救不了眼前的病人;她痛,痛这个她视为亲人的孩子的生命,在她眼前一点一滴地流逝,而她,无能为力。
在落霞谷,他笑说她是世上最开明的姐姐,对他和戚流风,不但不反感,还想着法地帮劝。那时她怎么答来着?是了,她答:“谁让你叫我一声姐姐呢?哪个姐姐不疼弟弟的?”
“别瞎想,好好养着,嗯?”“好……”
看着顾言昔又睡下,尹诺寒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一下情绪。房里的续命香始终没有真正的清淡下来,顾言昔的命仍旧险险地在地府门前徘徊。现在的顾言昔,让她想到了她另一个弟子,一样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逝,自己却无能为力的孩子。她想了想,径直去找戚流风。
“流风哥哥,那个很漂亮的哥哥呢?”“他病了,在休息,别去闹他。”“好吧……”
走到门口的尹诺寒听见云妍的声音,不由得一阵恶心。心想:不过是比小顾小了一两岁,居然装得如此纯真?!有杀人的能耐,栽赃嫁祸,杀人灭口,故布疑阵做得如此滴水不漏。成功地瞒天过海,技巧娴熟得她都想抚掌大赞一番的女子心机城府绝不低于历朝历代的奸相佞臣,心狠手辣更不下于江湖上的职业杀手。这也还能算善良天真?也就戚流风这个呆子还信她!
“小戚,没事就给我出来。”
她面色不善的走进去,冷冰冰地唤了戚流风出来,临走时狠狠瞪了一眼快冒火的云妍。在确定没有闲杂人等之后,她才显出疲态。
“小戚,小顾他……你,你多去陪陪他吧,现在不陪,也许以后就没机会了……”“什么?尹前辈,言昔,言昔他怎么会……”“他状况很差,药根本喝不下去,只能靠水维持着……他再不吃东西,喝药,我也,我也无能为力。”“尹前辈,你到底瞒了我什么?言昔为何会伤得那么重?”“他在我落霞谷的寒潭底沈了一年多。”
尹诺寒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留下一句文不对题的答句,足尖一点翩然离开,只剩下戚流风透体冰寒地站在原地,须臾,他转身向尹诺寒的房间飞奔而去。
“言昔!”
将将转醒的顾言昔冷不防被戚流风拥进怀里,顿时一阵头晕目眩。他苦笑,因为他睁开眼,只看见模模糊糊的一个轮廓,耳旁是戚流风略快的心跳。戚流风抱得紧,密不透风的那种紧,就像……一个守着心爱玩具的孩子。
流风,你怎么了?我感觉得到你的不安,你在怕什么?因为……我快死了,对么?呵呵,不要不舍得,就当自己做了一场长梦吧,就当我只在你梦里出现。我承认,一开始我恨你,怨你。可是现在,我放弃了,我不想去怪任何人任何事,也不想赌气去忘掉你。我只想好好记住你给我的爱,来日无多,有你陪我走过生命最后一段日子,我已知足。
“流风,再被你,这么抱下去……我就要断掉了……”
戚流风的手松了松,然后把头埋在顾言昔颈窝。谁都没有说话,戚流风只是拥着他,以一种无比契合的姿式,仿佛这样,他便拥有了整个世界。
言昔,为什么,为什么你眼角眉梢会有那种满足的笑意?你真的舍得吗?言昔,我曾以为,骗取一个人的信任后再狠狠地践踏是最让人痛苦的事。可你告诉我,当一个人对另一人投入感情后,那人再了结了自己,才最让人痛苦。因为杀你不够痛,杀一个你最爱的人才叫你痛不欲生!
你好残忍,言昔。顾言昔,你真的够狠!你在我以为自己杀了此生挚爱,后悔莫及时重新出现在我眼前,又在我再次燃起希望,愿同你策马天涯时准备撒手离开,任凭我一个人挣扎痛苦,辗转难言!你可是在怪我,言昔?可是在怪我弄碎了你的心,故而用这般决绝的方式来惩罚我?可你知道么?与其看你这样苍白脆弱的样子,看你奄奄一息地躺在我怀里,我宁愿你恨我,宁愿你提着绮逸剑再千里追杀我一次!那样的你是明丽的,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你的眼睛里有一种执着的光彩,让人挪不开眼。
我喜欢你精神奕奕的模样,喜欢你张扬洒脱的身影,甚至喜欢你发狠时的样子,而不是这般柔弱凄惨的光景。我情愿时时冒着危险注视你,也不愿日日提心吊胆,怕你离开。
你是我生命中躲不开的一朵清幽碧桃花。无意间相遇,然后痴缠,哪怕花上沾血,零落成泥,我依旧,此生不换。花开荼靡,还可盼下一季,而你,失了,就再也寻不回来了……
戚流风瞥了一眼药碗,腾出一只手端起。顾言昔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这几日时睡时醒,睡不久也醒不久,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戚流风喝了一口药,然后略俯身低头,吻住顾言昔,将药汁慢慢渡进他口中,很小心地不让他呛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