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江渡语气悠然,丝毫不像是紧张慌乱的样子,他不由也稍稍放下心来,小心探出头去,睁眼向下望着。
只见下面是一片大花园,南宫江渡抱着他,那脚尖只在树梢上一点,便又飞起老高老远,如此一起一落之间,已
是看到府中后墙了,眼看就要飞出墙去的时候,忽觉身子一沉,他吓得连忙闭上眼睛,心道这回可是要摔下去了
。
下一刻,脚踏上了地面,秦三两睁开眼一看,就见自己和南宫江渡都好好的站在平地上。
这一下不由得喜出望外,土包子扯着南宫江渡的胳膊就大叫道:「主子主子,你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的?我还以
为咱们肯定要摔下来了,谁知不过闭眼功夫,这就在地上了,你说这是什么功夫?教我好不好?」
南宫江渡擦了擦额上汗水,心想要是摔下来,我以后还用在江湖道上混吗?不过看见秦三两那么兴奋,心中也如
吃了蜜糖一般甜,微笑道:「你现在学已来不及了,都二十多岁的人,骨胳早长成了。更何况,你看着我现在风
光,不知道我为了练功吃了多少苦头呢,如今有我在你身边,何苦让你再去遭一遍罪。」
这话已经是大有情意在其中了。
虽只是三言两语,但却让秦三两感动的几乎掉下眼泪,心想主子对我太好了,我一介村夫,又有什么可报答他的
呢?也罢,翠花既退了婚,不如我就一辈子也不成婚,只在主子身边伺候好了,便连爹娘对我,也没有这样好的
。
一边想着,极目看去,只见地上隔着三五步便是一丛鲜花,什么颜色都有,争芳斗艳美丽无比。他仔细辨认了一
下,不由得欢叫一声,跑上前笑道:「主子,原来咱们府里也种地瓜花啊?真奇怪,怎么我以前都不知道呢?」
南宫江渡走上前去,满不在乎道:「谁种这破玩意儿呢,是以前有个花匠移栽来的,几年来都是他在弄,就连成
了一片,等他走了之后,便没人去理会这些东西了,没想到生命力倒是旺盛,兀自在这后院中开的热闹。」
「为什么说是破玩意儿呢?地瓜花很漂亮的。我们家门前也有两丛,我不喜欢别的花,就觉着这花开的大气,颜
色也艳,漂亮着呢。」
秦三两惋惜的看着满后院的地瓜花,不知为什么,心中竟然有些难过,他回头看向南宫江渡,小声道:「主子,
不如我们移两丛去院子里好不好?反正有个小院做花圃,也不差这几丛。」
南宫江渡真是服了秦三两的思维,这脑袋里每天都装着多少稀奇古怪的想法呢。
当下连忙摇头道:「你给我免了,这破花移到我那院子里,若是有人来了,还不笑话死呢。这还不比你种菜,可
以说我们贪图新鲜,吃着好吃,就种了,这种花不错,但不能要这个花,这是最没有品位的,你们乡下种着看着
倒行,却是万万配不上我们府里的身份地位。」
一边说着,就随意揪起一朵,不屑道:「虽然花朵开的大,然而俗的很,花期又长,难道没听说过好花不常开的
道理吗?你若喜欢花,我屋里有两盆极品的昙花,待我给你一盆,晚上就开那么一会儿便雕谢了,然而却是满眼
芳华,让人无法忘却。」
他把那朵地瓜花丢在地上,皱眉看了看整个后院,自言自语道:「真是的,都开遍了,平日里没空管它,如今看
来,倒不能让它们这么肆意了,再过两年,怕不连到前院去呢,该叫人过来铲了才是。」
「主子,我不把它们移到前院也就是了,好好的为什么要铲它们,你虽不喜欢,可我看见它们,就好像又回到了
家里一般,以后我天天过来看,你不必来也就是了。」
秦三两听说要铲地瓜花,不由得急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难受,不由疑惑的想,莫非自己上辈子就是这
地瓜花吗?
「既这样,也随你了。」南宫江渡倒不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只要秦三两不想着把这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给移栽到
前院去,其他事情乐得随他。
「好了,别看了,这后院无人打理,有什么好看的,走,我带你去花园,有一阵子没来了,我今儿才想起,似乎
从你进了府,也只在院子里忙着,还没看过这花园吧?咱们正巧去瞧瞧,看看那些仆人有没有偷懒。」
「好。」秦三两其实不想看什么花园,他觉得那些花园再漂亮,又怎能比得上这满院姹紫嫣红的地瓜花。不过既
然南宫江渡兴致勃勃,自己也没必要扫他的兴,因此任由他牵着手进了花园。
江渡魔宫的花园,那自然是又大又气派的,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还有一个大湖,湖边种满了荷花,只是
此时已近中秋,叶子都败了。
秦三两进了花园,一路走来,倒是觉得新奇,南宫江渡带他上了一个亭子,刚坐在那里,就见他绕着亭子四个角
都走了一遍,一边奇怪的自言自语道:「建这么个屋子,为什么不垒墙呢?这四面都透风,夏天固然凉快了,冬
天还不冻死人啊?何况蚊虫们叮咬也受不了啊。」
南宫江渡真庆幸没带随行的丫鬟,否则此刻他大概正喝茶呢,还不得喷出来。
摇摇头,真是服了秦三两的奇思妙想,上前拽着他坐下道:「你懂什么,这叫亭,平日里你走官道的时候,就没
看见路旁有亭子吗?」
秦三两瞪大了眼睛叫道:「哦哦哦,对了,我就说这东西看着眼熟嘛,原来是亭子啊。真奇怪,路旁建的亭子,
那是为了给人歇脚避雨用的,反正是公众东西,也用不着盖得多好,你这府里倒是盖这东西干什么?又没法住人
。」
南宫江渡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拼命忍着笑。
他想和秦三两这土包子讲究建筑布局,诗情画意,无异于对牛弹琴,因此只淡淡说了一句:「好看啊,三两,你
不觉得这亭子建在此处,周围美景尽收眼底,十分的好看吗?」
想也知道,秦三两自然是不知道的。在他眼里,这种亭子浪费材料人力,又不实用,就算能看点景色,在哪里看
不到呢?两人一路说着出了亭子,须臾间上了小桥,只见下面碧波荡漾,各色鲤鱼自由自在的游弋其中,煞是好
看。
南宫江渡满意的点了点头,暗道收拾花园的家伙们倒是挺下力气的,回头赏他们每人十两银子。这鱼摆弄的也好
,种类也不少,依稀还看见几色十分珍稀的品种,不知是从哪里淘澄来的。
正想着,就见秦三两兴奋的挽起裤腿撸起袖子,一边还兴奋的叫道:「天啊,主子你府里这条小河也太牛气了,
瞧瞧瞧瞧,这么多鱼呢,我们家前面那条大河,平日里都看不见鱼影,还得扎猛子下去网鱼。你这儿不用,我徒
手就能捉他个百八十条,嘿嘿,主子你在这儿等着哈,咱们今晚喝新鲜的鱼汤,你要喜欢,以后我天天来给你捉
。」
南宫江渡的脸色都绿了,心想让你下去?这些鱼还不得让你连根拔起。
因急忙拽住了兴致勃勃的土包子,无奈叫道:「三两,这些鱼是看的,不是给你吃的,你若喜欢吃鱼,那边湖里
也有,我命人捉几条,晚上给你红烧一个,清炖一个,再做一个鱼汤,你可别打我这些鱼的主意,那珍稀的,要
几十两银子一条呢。」
「这些鱼是看的?不是吃的?」秦三两懵了,心想鱼鳖虾蟹这些东西不都是吃的吗?从没听说过有人只看鱼不吃
鱼的。当下疑惑道:「主子,几十两银子一条的,那是金子做的鱼吧?这种活鱼,它们……」
南宫江渡不等他说完就笑道:「你以前在乡下,自然不知道这些了,我告诉你的就记住。别等将来带你去见我那
些兄弟时,你逛着人家的园子,把人家池里养的那些鱼也都一网打尽,我可丢不起那个人。走吧走吧,我让人去
湖里给你捉几条鲜鱼。」
「我是不懂这些啊,大概这就是你们贵族上流玩的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将来我也不去主子的兄弟那里,这样
你就不用担心我会给你丢人了。」
秦三两赌气说完,索性丢开了南宫江渡的手,噘着嘴气呼呼的来到那种满荷花的湖边。
「我不过说了一句,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南宫江渡无奈摇头而笑,看着前面秦三两闷头前行的背影,实在是说不出的可爱,于是紧走几步追上,重又拉住
他的手,温柔道:「你每日里就知道忙菜园子,这不是带你散散心吗?散心散心,没有这些中看的东西,还散的
什么心。」
他这种柔情似水的模样,让秦三两心里莫名升起来的怒火一下子就消退了,想一想,的确是自己过分了些。
主子带他游这个园子,那是多大的荣耀啊,他竟然在这里耍脾气。这样一想,越发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便
挠挠脑袋,冲着南宫江渡难为情的一笑,小声道:「主子,是我不对,你别放在心上。」
南宫江渡看见他这一笑,再听他这样一说,只觉骨头都快要酥了,动情处便要去揽秦三两的肩膀往怀里带,却见
他盯着那湖边荷花塘里的枯叶道:「唔,这塘子该清清了,这些荷叶都枯了呢,那莲藕想必都长成了,还有鱼,
肯定肥着呢。」
南宫江渡揽住他的腰,只觉生命中所有的柔情蜜意都在这一刻涌上心头,轻声笑道:「留着荷叶也没什么,若下
了雨,我带你过来坐船,李义山有诗云『留得枯荷听雨声』,是最有意境的,到时咱们一边听雨打枯荷一边荡舟
湖上,岂不是美得很。」
秦三两怔怔的看着那满塘荷叶,忽然之间就觉得,自己和主子,其实还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是阳春白雪,一个
是下里巴人。
这两个形容,他以前一直不是很明白,就是听村东头的私塾先生偶尔说起,还心想着怎么阳春白雪就比下里巴人
高贵了?可如今和南宫江渡实地里一比,他忽然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差距。
「我……我不懂那些东西了。」头一次,秦三两在南宫江渡的面前把脑袋垂到了胸前,他感到了一股强烈的自卑
。
之前倾明和他说南宫江渡是多么有权有势的时候,他虽然心里也有些失落自卑,但是并不浓烈,毕竟那个时候,
他是南宫江渡的仆人,那仆人和主子的地位有差距,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嘛。
想到这里,自己也不由得怔住了。
抬眼看着满塘枯叶,心中却是满满的疑问,暗道那个时候我是主子的仆人,那现在呢?现在我不是还是主子的仆
人吗?我却为什么会这般不自在呢?为什么心里会这样的难受,好像……好像拼命的想去构主子,却怎么也构不
着呢?但是……但是自己去构主子干什么?自己只是一个仆人啊。
因为出神,所以也没听清楚南宫江渡又说了什么,只觉他的语气似乎也很急。秦三两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只听见
一句「挖些新鲜的莲藕,晚上做糖醋莲藕吃。」他点点头,答了一声:「哦,好。」
两人一路走回跨院,秦三两说有些累,就回屋里躺着了。这里南宫江渡回到自己的屋子,脸色阴沉着坐到红木椅
上一言不发。
倾明瞧见他这副模样,不由过来好奇笑道:「适才听下人们说,宫主带着土包子绕着整个府邸飞了一圈,我还说
堂堂宫主,如此讨好一个下人,必然是令对方心花怒放,一来二去之下,大概也就好事将近了,怎的回来却这么
个脸色呢?那个土包子又去了哪里?」
南宫江渡便把在园子里逛的事情说了一遍。倾明听完,也皱眉沉思了好一会儿,方摇头笑道:「这可真是无奈了
,你和那土包子,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慢说要达到你这种高度,便是教他识字,都难上加难,更不要提什么谈
吐气质了,宫主,你可是要想好了,你真的想要这样一个人陪你度过余生吗?」
南宫江渡瞪了倾明一眼,哼声道:「你这不是说废话吗明叔?我就要他,除了他我谁也不要。不识字又怎么样?
没有谈吐气质又怎么样?更可爱呢。」
倾明猛咳了两声,然后拍着胸口顺气道:「既如此笃定,你回来烦恼个什么劲儿?我还以为你犹豫了。莫非你听
那土包子说不懂『留得枯荷听雨声』的时候,就一点都不后悔吗?」
「没什么好后悔的。」
南宫江渡斩钉截铁的回答:「我刚刚苦恼,是因为我一时间忘了三两的身份,你说我在他面前提什么『留得枯荷
听雨声』啊?这说的他一下子就低了头,本来对我有些好感的,大概这时候也不敢继续喜欢我了,明叔,你说我
是不是天字第一号大笨蛋?」
「你不是第一号笨蛋,我觉着你是天字第一号的病人。」
倾明同情的看着南宫江渡,摇头叹气道:「傻小子,你小的时候,我就教你,爱人三分留七分,免得到时受伤太
深,你之前还做得不错,怎么如今都忘了。现在倒成了个最痴情的呢?那土包子到底有什么好啊?」
南宫江渡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苦笑道:「是吗?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觉着我是病的不轻了。其实我也仔细想过,
你让我说他的好处,一个也说不上来;但是我看着他,又觉得他无一处不好,反正……反正就是这样,我定然要
得到他,定然要和他白首终老,不管是要用什么手段,哪怕卑鄙无耻,也定要得偿心愿。」
说到后来,忍不住露出了霸主本色。
「你这就是相思入骨了。幸好我看那土包子对你也不是全无情意,也许你这情路,走的倒能比你那些兄弟顺一些
。」
倾明叹了口气,又道:「行了,你也别沮丧,你这世界里的东西,总该让他接触些的,难道为了要他,你就一辈
子不谈诗词歌赋了吗?也要变成和他一般的农夫举止?这不可能啊。只要你们两个有情,他活他的你活你的,这
又有什么不好。」
第八章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南宫江渡就觉得眼前的黑暗忽然散去,柳暗花明般的豁然开朗,他站起来呵呵笑道:「没
错,我们喜欢的,只是现在的彼此,为什么要强去改变呢?我不可能变成三两那样,他也不可能变成我这样,但
有什么关系呢,这并不能阻止我们相爱啊。」
他说到这里,就兴奋的拥抱了倾明一下,开心笑道:「多谢你了明叔,多谢你点醒我,你放心,我们两个一定可
以很幸福很幸福的,好了,我去找他说话。」一边说着,就跑了出去。
倾明含笑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轻声叹道:「你这孩子,弄得现在好像就和那土包子两情相悦了似的,却不知
一切还未尘埃落定呢。」
说着说着,那笑容就慢慢凝结在脸上,半晌忽然长叹一声,眼里泛起两道水光,回过身自语道:「若是,当年我
们也能有这样的胸怀和勇气,乐观,不认输,一直一直的向前走,是不是?是不是今天我们也会很幸福呢?唉…
…」
南宫江渡兴兴头头的去找秦三两,却没料到对方竟然趁这机会向他请假,他大致也知道是什么事情,心里也有底
,便二话不说答应了。
答应是答应了,但翻了翻日历,却又接着道:「只是三两啊,还有三天就要过中秋了,你务必要在三天内赶回来
,陪我过中秋节,好不好?」
秦三两犹豫道:「可是主子,或许我爹娘,也会想我陪他们过中秋的,我……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中秋在外面过
的时候。」
他这样一说,南宫江渡难免失望,不过也自忖没有理由阻止,毕竟是骨肉亲情,他没有这个立场。
因此忖度了半晌,只好艰难道:「好吧,既如此,就让你这一回,但是中秋一过,定要赶回来了,不然我就扣你
的工钱。」
秦三两本来顺利请到了假,自觉应该高兴,但心里一想到分别,却又觉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