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九十三章:巡风的手记一
逐日元年,惊蛰。
父王的殡礼在今日结束,灵牌入庙春雷始动,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
近来魔族越发猖狂。海线不到百里就有六首蛟潜游,常有天狗趁夜入袭搅得边界不得安宁。连位于内陆的上善城都频遭魔劫,看来永夜这个卑鄙小人是不打算遵守约定了。这次斩穷奇扫平西荒算是施以颜色,只要我在,这帮鹰犬别想逾雷池半步。
丧礼完大哥找了我,对我直到今天才回来的行为大斥不满。没跟他回嘴。书信是上个月收到的,没有立刻赶回来是我不孝,我没有尽到人子的责任。但家事与疆域安危孰轻孰重,我想父王是会理解的。大哥只是气我行事太专不遵父愿,没有及早为家中添丁,让父王走得了无牵挂。
服丧八十一日,父王尸骨未寒他们已经在替我甄选妻房。而今大哥是虎王了,说出的话不得不拿出姿态来。看架势,他们无论如何是不肯再放我乱跑了。
真的必须娶妻了吗?是艮宫迫切需要继承人,还是他们对我不信任?漪澜的批言中道我阳气太盛,日犯魁罡,六冲妻宫。我既是个孤煞的命,父王已经去了,何苦还把担子强加在我头上?纵我无嗣,大哥的儿子照样可以继承艮宫,再不然还有老二小四小五他们。
还是因为极乐吧。他们始终不信我遇见极乐是偶然。换了现在我也不信。忘却川的威力如此巨大,竟能使冥河之帝弱化为那样几无妖气的小妖灵。一时心软惹出一身臊,若大麻烦。
好笑。我命无妻,岂就一定与妖女苟且?我命无妻,又要我娶妻生子,岂非要我害人一世?早知此,当初何必为我批命,把大家困在几行字里,迂。
不想跟大哥多辩,顺口答应了去上善城的事。而今去哪儿都好,不想留在家里被人逼着找女人生孩子,荒废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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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日元年,三月初十。
到了上善城三天,结果我还是没有见到他们要我来见的那个人。凤凰族的人矜持甚高,重仪表,讲究仪礼,不知是他们太斯文了还是我这个人太不修边幅了,他们的慎重让我觉得阴阳怪气。
实在受不了。一天沐浴七次,洗得快脱皮。又不是女人,什么都薰香不觉得恶心吗?问侍官这样的程序要持续多久,能否减免一些?答曰此为习俗不可改。苦笑一把,换个地方哪怕殡葬大婚也不用这样连天折腾,不怪外面都说凤凰难处,上善城不是一般人去得的地方。有理。
幸而火炽陪着我,视察周防喝酒玄谈武法切磋,不至无聊。奇怪的是我每次问起那位年幼的凰主,他总不细说,只给我一个年纪一个名。
他们请我来是为了保护幼主的安危,给与的信息如此少,着实奇怪。早先魔袭的状况基本已经了解,整个城池的防守并未见显着破绽。重布法阵,加固防线,这些基本功有我无我照样能做,何况火炽是固中高手。
问火炽要我过来究竟为何,他何不亲自出任凰主的近卫?哪知连他也不能随意出入巽宫。莫非凰主真如此高傲,连族中兄长也亲近不得?既如此,又何必要我这个异族人插手?
疑心诸般皆为借口,火炽此举纯是为了帮我逃家。得友如此,无话可说。我开始后悔来了上善城,留在这里麻烦,若要出走,比直接从家里走了连累的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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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日元年,立夏。
我没有见过他那样的人。我搞不懂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见过了他。
晴岚,你到底是什么?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吗?不止容貌,连灵气都浑沌,那么轻易的蒙骗了我,那么轻易的愚弄了我,那么轻易的,嘲笑我。
我无法理解。一个被当作女子养大的男子如何会生出他那样张狂的个性?彬彬文雅的凤凰族岂能养出他那样的人!在陌生人面前宽衣解带、赤身露体、轻佻倨傲,拿鞋子砸我的脸!
这一定是我这辈子遭受过的最大的侮辱。而我竟然容忍,竟然呆傻,竟然仍由他呼来喝去。我一定是中了邪,我的理智与尊严在反复的抽打,逼迫不出一个答案。
我可以说吗?他挫败了我。他彻底让我挫败。他的轻佻,他的傲慢,他对我的不屑一顾,他把玩镜子的小动作,他居高临下的姿态,他拍着胸口的笑,他下的逐客令。他的一切让我在他面前一败涂地。
我可以说吗?他实在太漂亮了。他是如此可恶,可他实在太漂亮了。他的存在混淆了乾坤,他可以蒙骗神。
我可以说吗?从惊艳到震怒,他就像一个谜。他就在那里,可我怀疑自己看见了他。他就在那里,我后悔自己没有触摸他,确认他是真实存在的。
我可以说吗?我不能说。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矛盾。
出来的时候我问火炽为什么没有对我说实话,他反问我会留下来吗。为什么要我留下来?他说因为许多人害怕。未知即恐惧,谎言亦是。他们深知晴岚的不寻常,他们一开始隐瞒了,希望继续隐瞒,不知道能瞒到什么时候。
我已经明白自己是个幌子,上善城根本没有遭遇魔族侵袭,破坏封界的是晴岚日益强大的灵气。他们再也藏不住巽宫的秘密,不敢泄露真相,唯有半遮半掩,不是我也会找上其他人。
太可笑了。他们守着一位罕世的灵王,生生将他养成了怪物。我为了逃家大老远跑来赶这趟浑水,糊上一脸泥也活该。
我想我应该走的,现在的状况已远远背离了我来上善的初衷,何况晴岚已经下了逐客令。如他所说,他不需要我,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他当然有这个能耐。
可是我不甘心。我太不甘心了!
我自问纵横四海,从未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他想知道自己是什么,我比他更想知道!
我的自尊绝不允许自己输给一个羽都少年!
第九十四章:巡风的手记二
逐日元年,三月十八。
跟他见了第二面,正式答复我决定留在上善城。十三天后入驻巽宫,做他的近身侍卫。他好像一点都不惊讶,当着人依旧装出副乖巧少女的模样,该说感谢就感谢,在人不注意时躲在镜子后面冷笑。
他是真把我看扁了。
妖邪魔狂精怪鬼魅,他的确不属于任何一种。他有诡异的灵气,庞大,深厚,浑沌,与容貌一样惑人,与本性一样隐藏在后。他不是凰,不是凤,也不是魔。他很神秘,或者说,神奇。
他在巽宫被软禁了近百年,寻常能辨析灵力属性和真身的法子上善城的人一定都试过。我不知道火炽他们对他了解多少,恐怕不会多,不然他不至于还要在人前装样子。
回想初见时他问我关于寄身之魔的问题,他对自己的认知一定远超他人预计。他或许早已通透了自我,有意装不知,耍着人玩。
我把这想法告诉了火炽,他并不赞同。也是,就算晴岚可以涅盘,那也是两百年后。现在就对一个小孩下定论,太武断了。
火炽问我打算怎么办,是否有把握解开晴岚的真身之谜?我说现在什么打算都没有,反正我已经决定留下,要弄清楚他是什么首先必须了解他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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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日元年,三月二十九。
收到了漪澜的传书,对我要留在巽宫的决定大表担心。凤凰族本性属火,与金虎相克,而虎族金气又克木气。我留在上善是自伤,进了巽宫又会影响上善、若水一带的地脉,皆非良策。她劝我尽快离开,实在要留,起码退居弱水消去火势,万不能踏足巽宫,否则必遭凶险。
这事若只是漪澜婆妈也罢,大约,是有人在借人之口对我警告了。应了那句老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三百年了,我杀多少魔族也不能让他们忘了“是巡风带妖魔入境”和“巡风是冥帝的爱人”这两件事。大哥还想借上善凰主替我正名,孰不知满身腥臊还未去,跟来的又是猜忌。
而今父王走了,知道四象与魔君密约的人又少了一个,我背的这口黑锅是不指望洗干净了。一直待在西疆还好,跑到巽宫这种地方就有细作嫌疑。有时我都怀疑,这“孤煞”的命是我天生的,是漪澜给我批的,还是他们扣给我的?
漪澜说她想来看我,实在没什么好跟她说。想回信叫她别来,苦于找不到借口。跟我算朋友的人不多了,那么多年老交情,把她挡在门外总是不妥,何况我又没有听她的劝告。
两日后就要赴任巽宫,希望她别在之前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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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日元年,小满。
漪澜没有来。
沐浴了九次。
赴任巽宫。
没有见到晴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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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日元年,四月初二。
午间下了一场暴雨,我第三次见到了他。还扮着女红妆,玩着他的镜子。
顶阁落雨分流,他身在水帘之后,颜如朝露身如新柳,实在漂亮。若非知他是男儿身,真怀疑日后的求婚者要踏平上善的四面墙。或许会有那么一天,反正凤凰族没打算公开他的秘密。
他又问了我奇怪的问题,鱼和水,谁活得比较久?我说是水,他说一场雨过,太阳出来水就干了。我说是鱼吗?他说沧海万变,而鱼离开水就会死。
跟他谈话纯如面对狡辩的孩子,猜谜一样的问答,答案永远不是真的。能看出他很戒备我,似乎上次没将我赶跑,愈发要做得精怪些。他对外面的一切充满了好奇,认知不知源于何处,堆了满脑子稀奇的念头。一面说一面为自己找借口,思维固定在自己的理解里,别人讲的也会听,不求甚解。比较在意的还是我为什么没有走。更在意的,是我为什么会来。
我告诉他,我来不是为了他,我是逃家,借他换几年自在日子过,他尽可当我不存在。他再刨根问底,索性把家里那点事跟他说了。他大笑了一场,再不遮掩嚣张本性,说若两不相犯,他乐意帮我这个忙。
这样的他实在像个小孩子,得一句承诺便忘乎所以。想把他当个小孩却不能,他回避问题的手段极尽老道。可确定,他绝无自己说的那样任人处置,他有复杂的性格,善于伪装又不想再一如既往装下去。他隐瞒的一定比火炽他们知道的更多。
他会怎么做?有点期待。
第九十五章:巡风的手记三
逐日元年,芒种。
漪澜来了。说先去了一趟虚怀城,耽搁了大半个月时间。
跟她见了一面。当然挨了一顿骂。她好像很期待我的牢骚,可惜期望又落了空。报怨骂我如骂朽木,郁忿忿大发一通感伤。螳螂生、鵙始鸣、反舌无声,这时节龙王必又在催他这个姐姐嫁人,漪澜必又引以为恨事,家里闹过了跑出来撒气,这就是我不太想跟她见面的原因。
想不通她这样的美人儿为何不愿嫁人。外面都派是我挑唆,她这样的好女人迟迟不出阁,皆系结识我的缘故。苦笑。反正坏事都有我的份。是我的朋友,自然更脱不了干系。龙族重男轻女不假,但她已是天下闻名的第一占卜师,声望比破浪这个龙王还盛,谁又敢轻视三分?
总归是名。名助人也害人,可惜她生成了女儿身。不然说不定与她结伴周游,天地之大,尽可驰骋。可惜她始终是个女人。
陪她把牢骚说尽了,好在她的酒量永远不如脾气。骂够喝倒,送走了事。
要回巽宫又被安排沐浴,九次,洗得想杀人。其间还被火炽跑来嘲笑一场,说西谷的野虎来上善城被养规矩了。打翻他拖下水来一起挨折腾,凤凰族人经不住水,看他狼狈总算解气。
回去前他问我晴岚的事是否理出了头绪,笑笑了事。他说不急,我有两百年的时间。
两百年,我何尝有这样闲?下这个决定我也是一时意气。斩穷奇可守一方安乐,时限不超数十年。真要一直在这里耗,我耗不起。再说给大哥的承诺是两年,两年过了我还不回艮宫,火炽也会惹上麻烦。
就两年吧。我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解开晴岚的真身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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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日元年,小暑。
弱水之滨出现了腾蛇,这是我首次确认上善城受到魔族攻击。一场乱杀,所幸早先加固了封界,战事很短,并未令他们侵入外城。
很奇怪。温风至、蟋蟀居辟、鹰乃学习,这是腾蛇一族繁衍的时节,怎会如此大规模的出现在上善城?难道此地即将遭遇天劫?还是,有人做法召唤它们?
事后各处巡察,并未找到异常之处。回巽宫时满身血腥吓哭了侍女,然后晴岚来了,皱着鼻子一瓢水泼到我脸上。
我发了脾气。具体说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毫无仪态大声呵斥。可是他脱下衣服,我闭了嘴。
我记得,池子里的水是红的。我身上的血腥太重,把池水染红了。晴岚站在那池血水里替我净身,污血沾染了他的身躯,好像盛开在火中的白莲。我生出了一种玷污的罪恶感。仿佛某种神圣的东西因为我被毁灭了。而他说,他早想试一下浴血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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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日元年,五月十七。
因为让晴岚伺候沐浴,被三大长老叫去一顿说教。族王的尊严被再三被强调,我身为异族身在异邦,更须懂得分寸。然而不知是他们对晴岚了解得太少还是对我的偏见太多,总觉得他们眼中的晴岚跟我看见的天差地远。忖其言下之意,疑心他们真把晴岚当成了闺中红粉,担心被我染指。
何至于?
重话说过了又特为屠魔守城的事感谢了我几句,算给大家留面子。而今这种状况,他们恶心我还不敢放我走。流氓煞星登徒子,冲杀倒派上用场,这就是世人眼中的我。
出来火炽问长老找我什么事,浪荡鬼,明知故问又来招火。不是不知他痞性,不明白为什么情绪失控,真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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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日元年,五月二十八。
第二次魔袭,斩杀妖邪数百,已非小战。上善城还没有遇到过这样间隔短暂的连续魔袭。因为上次天劫的推论,满城人心惶惶,可我想我已经知道了魔族聚拢上善城的原因。
是我。都是冲着我。
是我答应了做凰主的近卫,把极乐的爪牙从西疆引到了上善城。
讽刺。我到底还要造多少杀戮才能终结一个错误?我来上善城,到底是为了除魔,还是引魔除我?莫非真是我的劫数,一心求脱,反而作茧自缚。
长老们说话已经含糊其辞,是我引魔袭城,他们也察觉了。只有火炽,一面为我声辩替我作保,一面宽慰我不要多想,放宽心思全力守城。两难的境地,火炽给予我的信任,难说最后不会害了他。
清洗的时候晴岚又来,没心情跟他说话,总像自己亏欠了他。他来也不是为了跟我说话,似乎对血腥异常感兴趣,一直泡在池子里,水也不换。
我说不出那种污染的感觉。他沾上血似乎就会变,紫色的眸子铮亮,触之极冷。偶尔笑一笑,莫名似魔。
他要我教他屠魔法术,他要学最厉害的。兵临城下,他是族王。他如斯说。
我预感自己正在犯下比遇见极乐更糟糕的错误。这个少年将成为我的灾难。尽管我不清楚这个预感的真谛是基于什么。
第九十六章:巡风的手记四
逐日元年,立秋。
如果要总结这段时间的生活,那就是惊喜与疑云。
他不愧是凤凰族的幼主,对火性法术了如指掌,驾驭烈焰风暴的能力远在火炽之上。如果放他站到人前,四城战力排名即刻就要遭遇颠覆。
好奇他会强到什么程度,刻意教了他一点旁属性的心法,发现砂土对他的灵气也有反应。他的灵气里应该不止风火属性,过去他们测不出,或许方法不对,或许,是晴岚故意不让他们测出来?
相处数月,我想我已经发现了一点他行为的规律。如推测,他是非常善于玩弄和伪装的人。见过他本尊的人极少,口碑清一色的敬畏赞叹。而论其感觉,或幼子纯真,或少女无邪,或凤凰高贵,或族王孤洁,总不统一。他没有在我面前隐瞒,大约是一早就想把我撵走,后来反正已经暴露了,无需再装。
知道他本性的不见得只有我,他会在人最不经意的时候忽然说出一两句出人意料的话,一笑又把疑虑都堵在人心里。他的确是漂亮,人看见太漂亮的人,反应总是迟钝,回想总是不真。他了解,极善把握这一点。他的秘密至今没有被泄露,只能说基于各种原因,知情者们无一例外的选择了守口如瓶,包括我。而他,非常享受这种让人震惊了又哑口无言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