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端站起身来,径自走去了“那里”。陆雪征一言不发,迈步跟上。
在杂货铺和饭馆之间狭窄的空隙里,陆家父子看到了李继安。
这一处空隙虽然气味不好,但是阴凉通风,也有可取之处。一身短衣短裤的李继安侧卧在一张半旧躺椅上,正在
沉沉酣睡,且将一把崭新蒲扇盖在了脸上,让人看不到他的面目。
陆雪征背着双手弯下腰去,仔细审视了对方的体态,就见他裸露出的胳膊腿儿都偏于瘦,肩膀那里歪斜着,姿势
还是有些扭曲;睡的倒是挺香,呼噜打的很是匀称。
陆云端正要叫醒李继安,不想陆雪征忽然伸手拿起了蒲扇。
李继安依旧是睡,模样没变,但是皮肉有些松了,再配上花白两鬓,看起来就老了不少。陆雪征摇着蒲扇为他扇
了两下,他哼唧一声蹬了蹬腿,大概是方才那一股子凉风让他感到舒服了。
陆雪征没有伺候他的打算,于是用那蒲扇向他头上轻轻一磕。
李继安这回受了惊动,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神情恍惚的望着眼前面孔,他怔怔的只是看,半天没说出话来。
陆雪征对他一笑,低声问道:“老家伙,伸胳膊露腿儿的在街上睡觉,怎么着?活不下去,要卖身了?”
李继安渐渐拧起两道浓眉,然后慢慢抬手摸向了陆雪征的脸庞。陆雪征立刻抬起蒲扇一挡,让他只能触碰到蒲扇
粗糙的纹理。
清晰的触觉刺激了李继安的神经。他猛然挺身坐起来,大惊失色的开口说道:“你、你——你来了?”
不等陆雪征回答,他六神无主的环顾四周,一眼看到旁边还站着陆云端,他顿时就像溺水之人见了救命稻草一般
,把抓住了陆云端的一只手。
他思念陆雪征,同时也畏惧陆雪征。他想当着孩子的面,陆雪征总不至于对他痛下杀手。
可是在父亲面前,陆云端下意识的不想和李继安太过亲近。他并没有抽出手来,然而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极力
想要置身事外。
陆雪征直起身来,不紧不慢的挥着蒲扇给自己扇风:“别怕,我并非特地前来要你狗命。大热天的,你这条命还
不值得我跑一趟。”
说到这里,他抽了抽鼻子,感觉这里有股子泔水臭味,便伸手揪住李继安的汗衫领口,想要把这个呆头呆脑的老
家伙拎走。哪知道他刚一出手,李继安就像受到针刺一般,拼命向后一躲,结果汗衫穿得太久,布料朽了,只听
“嚓”的一声,陆雪征手里攥着一大片软布,正是对方汗衫的整面前襟。
陆雪征啼笑皆非的松了手:“怎么着?见面就脱衣服,你还想讹上我不成?”
李继安本来就睡的糊涂,方才又是诧异过头,故而就有些一惊一乍。扯下身上破衣站起来,他塌着侧肩膀,歪着
脑袋又问:“你——你来了?”
陆雪征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你再犯傻,我就走了。”
李继安没家没老婆,领养了个华裔男孩叫阿宝,就算是自己的伙计兼儿子。阿宝哈欠连天的继续在铺前看摊,李
继安作为主人,则是把陆雪征让到了铺子后面的房屋里去。
陆云端没有跟去,他慢慢走到铺子前坐下,逗着阿宝说话。
他总觉得干爹对自家父亲抱有不寻常的感情——当然,干爹不是好人,好人不会做出绑票的事情来。但是往事随
风,干爹现在老了,穷了,没有军队也没有钱了,陆云端真是发自内心的可怜他。
陆云端如今忙得很,难得能来一次,每次来时看到干爹那受宠若惊的高兴模样,他心里都很难过。
李继安因为贪婪,所以在短时间内失去了毕生的积蓄,幸好还有这一处临街的小房,可以让他安安稳稳的挣两个
小钱糊口。小房分成前后两部分,前面是铺子,后面是卧室,除此之外,再无其它空间。
李继安把陆雪征领进房内,先是打开窗户通风,随即把床上的凌乱衣裤匆忙收拾起来——却又无处放置,只好还
是堆到床头。
扭头望向陆雪征,他发现对方已经坐在了房中唯一一把椅子上。自己也在床边坐下来,他从床头那一堆衣物中翻
出一件汗衫,姿态笨拙的穿了上。
两个人相视一眼,然后也没有什么可说。还是陆雪征率先开口问道:“日子过成这个×样了?”
李继安笑了一下:“是,没过好。”
双方继续沉默。
陆雪征其实对他的生活也不是很感兴趣,故而思索着转移了话题:“听云端说,你还挺想着我的!”
李继安低头看着地面:“是,我也没人可想,那就想一想你吧!”
陆雪征要笑不笑的盯着他:“你对我感情不浅啊!”
李继安抬眼望向他,黑压压的眉毛下面射出明亮目光。忽然爆发似的咳出声,他随即深深的弯下腰去,一声赶一
声的大咳起来。
陆雪征先还没当回事,随他咳嗽去,哪知道他越咳越激烈,最后就见他无声的耸动了肩膀,有出的气没进的气。
陆雪征紧张起来,怀疑他是要死。起身上前薅住对方的头发,他硬是揪起了李继安的脑袋。结果一看之下,却是
发现这人已经泪流满面。
李继安哭了,含含糊糊的对陆雪征说:“我这一辈子白活了……活到现在一无所有……我死了都没钱买棺材……
”
陆雪征眼看床尾高高的立着一捆粗糙草纸,大概是铺子存货,便过去抽出一沓,扔到了李继安面前。
李继安摸过草纸捂到脸上,继续低声哭诉:“我还不如早死在你手里,早死早托生,我还能得个风光大葬……”
陆雪征没有出言安慰,只拍了拍他的脑袋:“你说这些屁话给谁听呢?等你将来死了,云端如果肯给你买副棺材
,我不拦着;他不给你买,我也不管!”
李继安抬头看他,忽然又恶毒起来:“你把我打成这个样子,我做鬼也饶不了你——”
陆雪征没等他说完,便微笑着俯下身来。
手指抚过他的花白短发,陆雪征温和笑道:“专说那些几百年前的事情,你还以为你是在天津?活着没本事报仇
,死了还要缠我,是不是?没关系,你要是着急,我现在就送你一程!”
李继安这样近距离的凝视了他,失神一般愣了一瞬,随即抬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我当时要是再狠一点……”他气喘吁吁的箍住了陆雪征:“你就是我的了!”
陆雪征闭上眼睛拍拍他的后背:“我当时要是再狠一点,现在就没有你了。”
然后他强行推开了李继安,又直起腰,掸了掸身上的草纸细屑。
“这纸不好,遇水就烂。”他客观的点评道。
李继安满眼泪光,却是哑着嗓子要笑:“我穷嘛!”
陆雪征看了他一眼:“你活该。”
然后陆雪征转身向外迈步:“我走了,你这倒霉模样也没什么看头!”
李继安望着他的背影,并没有追,只是哑着嗓子大声说道:“以后再来!我可怜哪!”
陆雪征头也不回的一挥手,表示不屑。
陆雪征回到饭店,并且把李继安忘到了脑后。
陆云端也没有多说,他坐在床边,伸手去摸苏家栋的额头。苏家栋半睁着眼睛看他,满怀崇拜。
眼看陆雪征离开了,他病歪歪的爬起来,要陆云端“抱抱”。陆云端心不在焉的把他搂到怀里,心里想起干爹,
想起小黑,想起哥哥,想起爸爸——想了很多,甚至还想起了斯蒂芬妮。
陆雪征在曼谷逛了几日,直到假期的末尾,才提起了正事——他让金小丰回家去,把李纯和厨房大师傅一起送去
清莱,顺便再带上一口袋好白面,以及几斤李家出产的四川泡菜。
“我实在是吃不惯这泰国饭!”他对着金小丰抱怨:“而且闷得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金小丰恨不能把他扛回香港:“干爹,那就回家吧。”
陆雪征皱着眉头想了想,末了答道:“等训完了这第一批小崽子,我就回家。”
金小丰暗暗的松了一大口气——干爹的态度终于有所软化了!
这样也好,让干爹吃点苦头,自己知难而退。否则旁人说的越多,他越烦躁,倒像是大家都要害他。
半个月后,李纯和大师傅抵达清莱城外。
这二位受了金小丰的撺掇吩咐,李纯一进学校便闹中暑,万事全做不得;大师傅则是在一番煎炒烹炸之后,端出
半生不熟的油饼以及长了白毛的泡菜。陆雪征气的想要骂娘,可大师傅十分有理:这里的锅不好,油不好,气候
也不好,所以饼是这个样子,泡菜是那个样子。
于是陆雪征就时常托着一块菠萝坐在树上,默默计算回家的日期。
和他心有灵犀共同计算的人,是身在香港的金小丰。
在明亮宽敞的私人办公室里,金小丰坐在写字台后的大沙发椅上,饶有兴味的翻看一本黄历。他想干爹吃过这一
场苦头,将来回了家,大概不会再闹着往泰国跑,但是闲不住,一定又要玩出新的花样。这种事情,防是防不住
的,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把黄历放在无边无际大的写字台上,金小丰摇头,微笑,叹息。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