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和蓝若彤的掌力已经接到了一处,如同北方都督和起火神各以绝顶武功相执。两相败落吗?两个人的心里都
变得惊惧,他们刹那间都觉得掌心就像是融化了,手掌臂膀的骨骼咯咯作响,掌气把两个人震飞,蓝若彤一下子
栽倒在地。
接着,他看见了一幕惊人的景象。薛仁一跃而起,向不远处的安如意走过去,他脸上带着激喜若狂的表情,而安
如意侧着头静静地看着他。
这真是一幕绝大的讽刺啊!
一瞬间蓝若彤真想放声大笑,因为眼前发生的一切真的太可笑了。他重重栽倒在黄土地上,荡起了一层厚厚的黄
土,覆盖了他的全身。
他看到安如意遥遥的张开手臂,拉开了赤红色的小天弓,他的头脑一瞬间变得空白,呆滞了,不知道自己应该做
怎样的反应。
安如意的手指放脱弓弦,一弦轻响。从小天弓上腾飞出一股星辰般耀眼的红色沙砾,像彩虹般缓缓滑过天际向着
蓝若彤飞来。
「嗡——」弓箭发出了彻天的轰鸣,就像在十丈软红中激射的凌云剑一般,直直奔到了他的眼前。
这红尘世界短暂,繁华世俗稍纵即逝,人的生命如昙花如朝露,而十丈软红最是磨人志气,心如雪枯方能拔剑凌
云。蓝若彤一下子觉悟了,他还要沉沦下去吗?
而他,竟然还是一副怜悯的表情看着他。
「原来这就是正义者的邪恶啊,原来他果然是个邪恶的人啊!」蓝若彤心里迷迷糊糊的想着,但是这种醒悟或许
来得太晚了。
他惊骇的看着那股赤色贯穿面前,再想躲开已然太晚。蓝若彤惊险中不加思索的扑倒地上,他的双手擎到了自己
胸前,大声地诵着『移符阵』。他飞快移来了起火神的神像、九千尊佛像、甚至一座尺见方的黑玉小天寺挡在身
前,红沙砾顿了一下,穿越了众物,从他的胸前透了过去。
「噗……」一股鲜血喷溅黄沙,蓝若彤胆颤心惊的俯首看去,赤箭带着他滚翻,满地都是殷红的血,艳得惊悚,
怵目惊心。
他脑轰然如雷鸣,他的身体、头脑和魂魄似乎分开了。身子翻倒在莲花殿前的滚滚尘埃里,头脑的思绪却一下子
沉沉堕入了深邃无底的海;而他的心却袅袅飞上了九重云霄。
「他原来终究是这般的人啊。」蓝若彤想道。
他又想起了上次临死前,听到他说的话。
「我早就说过,不要对人付出一片赤诚之心,否则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你总是忘了这么重要的话。现在你可尝到
苦头了?现在你可知道悔改了?」
蓝若彤的热泪夺眶而出。
经过了这么多年,我又再一次邂逅了你,再一次爱上了你,再一次相信了你,我就是不知道悔改啊!
——你原来是个这般的人啊!
蓝若彤闭上了眼睛,沉沉的陷入了自己的梦乡。这眼前发生的一切事情究竟是真的?还是我一厢情愿的梦境呢?
我已经分不清了。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虚幻?这里是人间?还是冥府?
我一而再的做错事,总是一厢情愿的信你,一厢情愿的望着你。就像是倾慕莲花的绿叶,风吹雨打,却改不了仰
望的依恋。
现在全盘都错了,在这个怎么也醒不来的噩梦里,在这个虚度了光阴的三千世界、三千软红里。
每次都跟这个人交集,每次都在重新选择生命或爱,而他两次都选错了。
这还真是一种绝然的悲哀。而他,悲哀至底,惨烈至底。
现在的他,热泪满襟,已然无法再支撑下去了。
一切都结束吧!
蓝若彤心里反复的诉说着,似是在不断的告诫自己。他掩埋了自己的心,不想想,不愿想,不能去想。
模模糊糊的,安如意似乎走到了他的面前,他俯身望着他。炽热的阳光从他头顶身后射下来,遮住了他的视线,
逆光里他看不清他的脸庞和表情。
蓝若彤想睁大眼睛看清楚,但是他的眼睛酸涩无力,最终无助的闭上了。
这个人会杀我吗?或者我已经死了?蓝若彤的脑海里产生了这样奇特的疑惑。临死的人会做什么?或许会痛哭?
或许会忏悔?在邂逅的百草苑里,他踏着月色而来,像一尊壮丽的神只。这神只如今裂痕斑斑,已经破碎了,碎
片中他看不到他的心。
他或者根本就没有心。
他真的还有心吗?
安如意慢慢的踱到了他身前,静静垂着头看他。
他俯身把手放在蓝若彤的脸上,遮住了他的视线,轻声道:「原来我还是想错了。」
薛仁冲过来,杀气腾腾地提剑便要刺穿蓝若彤的胸膛,安如意抬手就挡开了。薛仁怒气勃勃的喝道:「你,你干
什么?」
安如意静静的说:「这个人虽然死了,但还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我们要用敬意待他,你绝不能把他制成俑人
。」
薛仁凉冰冰的笑了:「你既然看重他又何必杀他?你做事总是这样矛盾,可笑之至。」
「我跟你不同,薛仁。」安如意沉思的说,周围静悄悄的:「我无法将残暴虐杀的事做得道貌岸然,人在世上总
是会得到什么或失去什么,我选择杀他并不是不看重他,反过来说,不杀,也不表示我对其有敬重之意。」
薛仁志得意满哈哈大笑起来:「你终于明白了吗?我比他强大,更坚强,更执着于天下。识时务的人都会拥戴我
,人、鬼、神都不会例外。」
安如意平静地说:「是。你会获胜,这个结局我早就看穿了。」
「我想得到的东西终究会握于掌心。城池、财富、军队以至于庶民,全部都是我的囊中物。我受天承命,怎么会
输给一个凡人?江南城已灭,你把吴翠羽留下的十万财宝都交出来吧,我可以得到全天下!」他斜睨着他,脸上
露出了一抹冰冷的严厉。
无数的御军们冲进天寺包围了安如意。
大莲花宝殿的神像们仿佛随声附和了他的话,涌动着大团的灰影瘴气,人们身旁浮荡着寒气更冷了!
北方都督左右看看,豪气万丈的说:「这北方御军和人俑都是我北方州历年征战沙场的将士,他们是世间最勇猛
的武士和兵卒。他们能与世间最精锐的军队厮杀,能击败域外的精摩大军和内陆的诸位大王。
我现在只缺少江南十万财富。起火神灭亡了也不需要担心,我有了江南十万财富,就可以招募更高明的术士,买
下最勇猛无敌的军队去抢夺天下。等我统一了域外和内陆的江山,就再也不需要战事杀戮。百姓们安居乐业,马
放南山、刀枪入库,五谷丰收、万民乐业,人们就不再有军患和流离之苦。」
他舌灿莲花,极力说服安如意:「你今天杀了这人,不就是认定我才是得天下的明主,坐江山的英雄吗?既然咱
们当初一起灭了江南城,现在也能再度连手夺天下!你快把江南的财富拿出来!」
安如意眼里掠过了一丝淡淡的茫然,他平静的说:「我一向佩服强者。而薛仁你由弱到强,由一个市井小民成了
举国大将,这是天造地化,也是你自己有本领、有能耐。你取代了昏庸的北方都督,赶跑了域外的边寇,保护了
北方平安。你还能以暴制暴,取这些江湖异人的魂魄铸造人俑,抵抗战死的亡魂和擅用死灵之兵的精摩大军。这
些都是你的战功,我很佩服。
当初我们一同讨伐江南城,你攻占城池,我阻挡救兵。而战后你镇守江南,我安抚中原。这都是为了先解内患再
抵外强的保江山、安社稷之需,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可不表示我与你是同道中人。
你的功绩齐天,劣迹也斑斑。北方疆界拓展绵延千里,你的权势威严也如日方中,正该用仁德之治,引万心归向
,使四海臣服;而不是抢盗死人钱财,用妖法邪术战胜诸侯,这种误国惑民的法子始终不得长久!
我射死了这个人,并不是想跟你一起吞天下,而是体谅你做恶事的同时,也做了大量有益之事。对国家来说,你
活着比他活着有益,才出手救了你!
吴翠羽临死前,把江南城的财产全部沉进了金水河,早已冲流人海了。这世上权势富贵、法术邪恶都是短暂虚幻
的,只有国家、城池、百姓才是真实的,应该好好珍惜。什么江南城十万财富,财富并非不给你,确是没有!」
薛仁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朗朗,笑得人心涣散,浑浊的佛像灰影们也惶恐的晃动,似乎要把安如意吞下去。
薛仁止住了笑声,勃然变色:「你是说我会失败吗?你是说我会输吗?安如意。你怎么敢胡说八道!你好大的胆
子!吴翠羽最后死在你处,把十万财物都赠送给你,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你怎么敢说没有?」
北方都督全身都充满了狂暴的戾气,声音一瞬问变得低哑阴暗:「安如意,我从未强人所难,你对我也算是忍让
,我们趣味相投。这十万财富中的小天弓你可以拿走,但是必须把十万宝藏交出来!北方贫困,可没有富庶的财
宝买兵用兵。起火神需要强大的术士加持,才能有世间最强的法术和武功,那样我就一定能踏破天下成为寰宇第
一。」
薛仁恶狠狠的说道:「我活着就要得到这物,死也要得到宝藏再死!今日你若是不交出财宝,我就让你永远留在
这里给我舞剑。你的武功和本事都是世上一等一的,如果把你当作『起火君』供奉给『起火大王』加持,一定也
能镇寺驱魔吧!你一个人的力量就能阻挡精摩大军!」
他连番威胁利诱,无论如何都要逼安如意交出宝藏。他从十余年前就处心积虑想得到这些财富,眼看权势兵马都
唾手可得,哪容得下对方说出『没有』二字!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个人说着说着就要翻脸,御林军和祭士僧人也纷纷逼近围住了安如意。众人蜂拥着
淹没了他,危机一触即发。
薛仁放声大笑:「安如意,其实我们是一类的人。你是不是也发现了?我们的心一样黑,一样毒,一样冷酷自私
!你是不是很厌恶自己?现在才发觉自己竟然是这样的冷血男子。你原来想做天上的神仙,现在却不得不和我这
样的无耻之徒一起在淤泥里挣扎?可悲啊可怜!」
安如意不答,眼中却露出了锥心刺痛的表情。这番话钻进了他的心里,一点点咀嚼吞噬着他。他的师父殊州王慕
容或许想把他教成一个王者,一个高贵正义的人。但他变成了这种样子,是不是命中注定要做这样冷酷负义的人
呢?
他第一次庆幸,他的师父死得早,没有亲眼看到他竟然跟薛仁这种人把臂言观。
这世间有好人,也不缺坏人,却多了他这种天生必须做坏人,不得不做坏人的人,这未免太凄凉了。
他心里悲凉凉的想起了蓝若彤,他终究还是太直白简单,眼里只有黑白两色,却不明白世间还有像他这种灰影般
的人。
薛仁一进身便贴近了安如意,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安如意心事恍惚着没有躲过,他全身一沉,身躯骨骼被他按
得咯咯作响。
安如意忍住剧痛,脸色刷白,他忽然长叹了口气:「好。你既然总要追求圆满,那我就成全你!从小到大你都不
明白『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这句话,既然你执迷不悟,既便是死,也要拿到才死,那我就给你!你活得明白、
死得明白!」
他从衣袖里拿出了一枚黑玉如意,掷向了薛仁,薛仁一把就攥了过来。
安如意冷冷的道:「这世上最真实的东西,就是你所拥有的城池和百姓,不是虚幻的怪、力、乱、神和金银财宝
。可惜你还想要水中月、镜中花。今日你既然赢了我,那么这天下都是你的,这财富也该是你的。你拿走吧!」
薛仁低头看去,手里的小黑玉如意,不过手掌大小,上面密密麻麻的微雕着当代的地图。山川河道城池重镇上,
朱砂点刻出了约数万个细密的红点。一个个红点连成了片,这便是江南十万富户在全国的商号、庄园、土和藏宝
地。薛仁一时心中狂喜,竟然一下子不敢相信能获得梦寐以求的江南十万财富。
他素来多疑,此刻心里还略带疑虑,觉得这胜利似乎来得太简单容易。但是他方才已经亲眼看见安如意把蓝若彤
杀了,此刻毫无还手抵御的能力,于是他也就放宽了心。
北方都督想着自己这十年来,无一刻不渴望有一朝能得此至宝。眼下连殊州王安如意都臣服了,这锦绣江山不也
成了囊中物?今后万事不足虑矣。
他一时间心绪畅快,放声大笑了起来。
这时候,他手里的小黑玉如意忽然射出了光芒。光华流转,如湍急瀑布,然后光芒大盛,黑如意裂成了十数个碎
片,如针般嵌入了他的身躯!
一片片碎玉带着极大的冲力,从他的身躯里钻了出来,把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
四周御军发出了一连串的惊呼声,薛仁黑色的身影陡然间四分五裂,向周围疾驰而散。从他的躯体里散发出了一
缕比天上日头还要炙热的光芒,这光芒射穿了天寺正中的大莲花宝殿,明柱晃动,发出了一声震撼巨响。
薛仁嘶声大喝道:「你,竟敢,骗我!我要杀了你!」
黑玉殿像粉层一样暴散开,飞到了蔚蓝的天空里。人们的惊呼声一瞬间飞散的更遥远了,声音消逝得听不到了。
天地旋转着,军士和僧侣们、深广的佛殿、八椤柱承的飞檐,斗拱,精雕浮屠,彩饰佛花,粉金绣区等等都颠倒
粉碎了,连带着众多的人,不断的往下面坠落下去。
第十三章
蓝若彤感觉自己在不断坠落。这一落,会落到何处呢?是落到十八重的地狱?还可以回到阳间吗?
他突然看到头顶上随着微风飘荡着一道道五彩的旗幡,旗幡下面是个热闹的集市。这里好像是个很大的都城,繁
花若锦迷人眼,熙熙攘攘的人流和陌生的笑脸随处可见。
街市繁华、热闹,马路两旁尽是檐搭檐的店铺,和一家挨着一家支着布篷的商贩、茶楼、书馆、练耍的场子。
还有那远远就能看到的估衣摊、推着独轮小车叫卖的小贩、叫街行乞的乞丐等等……其中也有好几群自关外来的
艺人,带着许多徒弟表演着杂耍。
白发苍苍的杂技老人在街头卖艺,还有两三个五六岁的小徒弟跑圈帮忙,不知道是老人的孙子,还是遭拐带,被
父母遗弃的孩子,随老人辗转各地卖艺为生。
角落里则躺着一个体弱的孩子,他病重将死,躺在一旁的木箱上,全身都几乎烂透了。
孩子病得奄奄一息,脸色十分憔悴,却有一双温润漆黑的眼瞳。瘦弱的外表衬了双沉静的眼,不禁令人多看了两
眼。
阳光直照,街市上空是红绿相间的小旗子和旗幡,很有些喜庆气氛。路边偶然过路的善良人们,给病童丢了些钱
币,路过的商人女眷也让人把一枚银币放在病儿的箱前。
那孩子看着竟然摇头,他有气无力地挥手招呼旁边一对年老乞丐,把银钱拿走,这孩子的作法让路人都感惊奇。
旁边有人伸手过来,抚摸着孩子的头,正午的阳光眩目刺眼,孩子睁不开眼睛,看不清楚眼前的人。恍恍惚惚只
觉得那个人穿了一袭暗红色的刺梅长衫,乌黑的头发挽着发髻,手指像软玉一般轻轻抚摸他的脸。
那人好奇的问他:「你为什么不留下钱呢?说不定能用来救你的命呢!」
孩子勉强的答道:「人为什么要怕死求生呢?死后的世界说不定温暖自由,活着也许更痛苦、艰难。这世上有很
多人,受着万千的磨难还要勉强活着,我看了就觉得难受,觉得他们还不如不活着。这些钱也许可以救我的命,
但是不能解救我的痛苦,而且我不怕死,甚至还盼着死去就看不到痛苦的世界,能够开心一些,钱还是留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