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雪征离开天津后,他身处险境,无所事事,索性也逃了出来。他当初在大连时,也交下了几位有权势的朋友;故而目标明确,直接就去了南京。
在南京混了一年多,他凭着头脑灵活与心狠手辣,竟是混的风生水起。他那朋友见他实在是个厉害角色,干脆就将上海这一处俱乐部交给他打理。而他无牵无挂,在哪里混都是混,所以也不含糊,说来就来了。
将手中热茶放到旁边木桌上,他刚要对着这一群旧人开口训话,哪晓得前方通道内忽然响起了一串拖泥带水的脚步声。
众人下意识的觅声回头望去,就见管事人那个小跟班在前方引路,领回了半身赤裸的陆雪征。
陆雪征果然是大获全胜了,一腿扫中了台上青年的腰!
不过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强撑着跳下擂台,他咬紧牙关,强忍肩上剧痛走进通道。
除了肩膀,后背也是一片钝痛。他早在台上就知道自己是被打伤了,可是没办法,从来没有中途停止的地下拳赛,他不战斗到底,就会被那三人用铁棒活活打死!
肩膀后背疼的太厉害了,让他的双腿也有些颤抖。通身的灰尘和汗水混合成泥,在前胸后背上都画了花。他并未觉出寒冷,一心只想赶快拿钱离开,运气好的话,他可以赶在药房关门之前,进去给自己买一瓶药油出来。
垂头走过更衣室前的人群,他也觉出今天人到的齐全,气氛颇为异常。不过这和他都没有关系,所以他盯着地面屏住呼吸,一味的只是向前走。目瞪口呆的金小丰都站起来了,他也没有留意到。
于是,金小丰只好上前一步拦在了他的面前。
然后,他看到陆雪征抬起头来面对了自己,神情是痛苦之上添加了错愕惊讶!
双方在这种地方骤然相见,因为都太出乎意料了,一时竟是无话可说。而陆雪征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低下头绕过金小丰,掀开门帘走进了更衣室。
他看出了金小丰的威风得意,不过那与他又有什么相干?早在天津,他就对这家伙明确的说过:“我不要你。”
打开衣柜柜门,他单手拿出自己的衣裤,而后走到暗处坐了下来。右边整条手臂都已经不能动,他撕撕扯扯的脱了身上短裤,随即从衣裤中捡起一件衬衫,小心翼翼的要先将袖子套上右手手臂;哪知一个不慎牵动伤处,他忍无可忍,竟是低低的叫了一声。
这时,金小丰走到了他的身边。
“干爹。”他轻声唤道。
陆雪征的姿势很异样,他深深的弯下腰去,前胸紧紧贴住膝盖,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衬衫衣袖缠在右臂上,却是只穿了一半而已。
金小丰绕到他的面前蹲下来,再一次柔声唤道:“干爹。”
陆雪征这回颤抖着抬起了头。
金小丰凝视着他,就见他那面孔脏兮兮的,两道眉毛紧蹙起来,眼角那里隐约有了泪光。
而陆雪征随即又低下头去,在右肩传来的剧痛之中,咬牙硬是咽下了呻吟。
第八十七章:并非知音
金小丰抬起双手,试探着抚摸了陆雪征的小腿。
陆雪征瘦了,两条腿完全就是骨骼上绷了肌肉。擂台上一场激战过后,他的肌肉仍然紧张僵硬着,皮肤却是冰冷湿黏,那是热汗凉在了寒冷的空气中。
“干爹……”他的声音轻极了,透着隐隐的嘶哑。
陆雪征一动不动的深低着头,胸膛紧贴在大腿上。
实在是不能动了,一动就是剧痛。饶是不动,还要疼出满头的冷汗来。
金小丰面无表情的转向旁边那一堆衣物,伸手从中找出了长裤。扯过陆雪征的一只赤脚,他弯腰站起来,开始给对方穿裤子。
陆雪征没有反抗,扶着金小丰起了身。
到了这个时候,身边就只有一个金小丰。不扶他,扶谁?
金小丰为陆雪征系好了腰带,随即搀着陆雪征坐回原位,又去找来了袜子皮鞋。掏出手帕蹲下来,他攥住陆雪征的脚踝,粗略的为他擦了擦脚底灰土。
替陆雪征套上袜子穿了皮鞋,他把鞋带也仔细系好。抬头望向陆雪征的右臂,他小心扯下了那条缠绕不清的衬衫袖子,而后起身快速解开自己的大衣纽扣,把大衣脱下来披在了陆雪征的赤裸肩膀上。
弯腰一手搀住陆雪征的左臂,他低声说道:“干爹,走吧。”
在陆雪征起立之后,他用另一只手为陆雪征拢住大衣前襟,一言不发的护着对方向外走去。
保镖预感到老板要走出来了,立刻提前掀起了门上的破布帘子。而管事人摸不清头脑,眼看着金小丰搀扶陆雪征出现在了门口,便糊里糊涂的拿着厚厚一信封钞票赶上前去,大着胆子笑道:“顾哥,你今天的钱。”
陆雪征停下脚步,从金小丰的怀中抽出左臂。接过信封捏开看了看里面数额,他对着管事人点头笑了一下:“多谢。”
然后他一边向前走,一边用牙齿衔住信封,腾出左手将其卷成一团,鼓鼓囊囊的向下塞进了裤兜里。
管事人本想问他明晚还来不来,脚步都迈出去了,但是当着新老板的面,他怯生生的,那话就没能出口。
金小丰陪同陆雪征并肩上楼,走出俱乐部见了星星月亮。身后保镖快步赶上,一路小跑的到了街边,为老板打开汽车车门。
金小丰不容置疑的带着陆雪征向汽车走去,同时闷声闷气的说道:“干爹,您跟我回家,我给您找医生过来。”
陆雪征一言不发的上了汽车——他的确是需要一名医生。
金小丰的住所位于法租界,是一处很体面的二层小楼,倒不是他个人的房子,只是借住而已。房内先前的主人是一家回了国的法国人,里面一色西洋装饰,虽然都是十年前的款式,但是华丽大方,看着依然富有美感。
陆雪征甫一进门,便觉出有暖风拂面。而金小丰把他引入二楼一间小起居室,室内却是一派东方风情——靠墙摆着一张红木大罗汉床,床上放着个精美的小炕桌,又随意搁置了绸缎绣花的软垫靠枕。罗汉床斜前方的地上,立着一架紫檀嵌玉石小屏风,虽然不是古物,但也能够以假乱真了。除此之外,正对着罗汉床的那面墙前,还有一副小巧桌椅,桌上摆了一套细瓷茶具。四面壁上隐隐有几个长方白印,想必先前那些地方都是长长久久的挂画之处。
陆雪征站在当地,打量了四周环境,末了笑了一下,觉着房间里倒都是好东西,只是布置的有些杂乱。而金小丰先将那床上的小炕桌搬下来放到屏风后面,随即走上前来,为陆雪征脱下了身上大衣。
白皙的上半身袒露出来,金小丰看到他那右肩已经完全红肿起来了。
于是金小丰的肩膀也瞬间剧痛了一下。
金小丰自觉胸中蕴藏着无限的温情,可是站在陆雪征面前,他像只不通人性的狗熊一样,只会公事公办的说道:“干爹歇一歇吧,我这就去打电话叫医生过来。”
陆雪征走到罗汉床前坐下,倒是感觉肩上痛楚略略淡化了些许。
“好。”他在温暖的空气中疲惫的说道:“我饿了,有没有饭?”
金小丰听闻此言,没说什么,转身绕到屏风后面,把炕桌搬起来又放回了床上。
然后他推门出去,准备饭菜。
不过二十多分钟的功夫,菜肴已经摆满炕桌,另有几样点心,没地方安置了,就用匣子盛好放在了床上。陆雪征这一年多来,没有正经吃过一顿好饭,如今又正是饿到发昏,故而盘腿坐在炕桌前,他用左手笨拙的握了筷子,先给自己夹了一块竹笋红烧肉。金小丰见他那筷子用的很不顺手,连忙将一只勺子递给了他。
陆雪征不看他,放下筷子接过勺子,先是一口饭一口菜,吃相还算安稳;然而大概是由于饭菜滋味太好的缘故,他越吃越快,最后竟是到了狼吞虎咽的地步。
金小丰站在一边旁观,从小跟着陆雪征长大的,这许多年了,他没见干爹这么馋过。
回身倒了一杯温茶端过来放到桌边,他无言的侧身坐到了陆雪征身后。抬眼望着干爹的背影,他忽然很想抱一抱对方。
单是抱一抱而已,抱一抱就够了。
鼓起勇气伸出手去,他小心避开陆雪征的痛处,慢慢俯身揽住了对方的腰。
那腰纤瘦而结实,汗已经消了,所以摸上去一片光滑。他把面颊贴上了对方的脊背,闭上眼睛静默片刻,忽然发现陆雪征姿态僵硬,明显是越吃越慢了。
陆雪征转过脸来,给了金小丰一个侧影:“放手!”
金小丰歪了脑袋盯着他眼角的泪痣,不放。
陆雪征生怕牵动痛处,不敢轻易转身。放下勺子猛一拍桌,他加重了语气怒道:“畜生!放手!”
金小丰直起腰来,果然松开了双手。
“做人还是做畜生,我其实都不在乎。”他在陆雪征的身后淡然说道:“我现在不敢碰您,是因为您身上有伤,我怕您疼。”
陆雪征怔了一下,然后就饱了。
刚才还食欲澎湃呢,现在就彻底饱了。金小丰,他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野崽子,养活到了这么大,不知中了什么邪,忽然就对他动起了这种心思。二十七八岁的人了,绝不算小,平时也不是不懂事的人,可就是能拿着谬论当成道理来说,而且说的理直气壮。不知这家伙是欠揍,还是失心疯!
这时,医生到了。
金小丰撤了炕桌,把点心匣子也都收了起来。而陆雪征光着膀子坐在床上,越看这医生越感觉面熟;医生倒是坦然,拎着个箱子站在床边,得知是伤者是让人用铁棒打了肩膀,便打开箱子拿出一贴脸大的黑膏药。点根蜡烛将那膏药烤了片刻,他也不问问陆雪征的具体伤情,照着那肩膀红肿处,一膏药就拍了过去!
他这一下子,力道非凡。陆雪征趴在床上,饶是坚忍,可还是疼的叫出了声音,同时脑中光芒一闪,忽然想起了这医生的来历——当年早在天津时,叶崇义曾经找来一位江湖郎中为自己医治枪伤——就是这货!
他奋力扭过头来望向医生,没想到此人竟会从天津流窜到了上海。而医生神情木然的吹灭蜡烛,合起箱子转向金小丰,平平淡淡的说道:“金先生不是第一次照顾我的生意,五十块就够啦!不过我是开汽车过来的,汽油费另算。”
金小丰从裤兜中摸出两张钞票递给医生,又陪他走出了房门。那医生站在门外,还向金小丰嘱咐了几句养伤事宜,陆雪征趴在房内床上,也没细听,只觉后怕。
陆雪征在那床上趴了小半夜,贴了膏药的肩膀渐渐有了凉阴阴的麻木感觉,果然是不再疼了。
金小丰坐在床边,若有所思的只是盯着陆雪征看。
又是一年多没有见,陆雪征其实也有话想要问他。不过话到嘴边,他忽然又觉得索然无味。
金小丰是十年如一日的不声不响,所以他向来是不大关注金小丰的。
最后,还是金小丰先开了口:“干爹没钱了?”
陆雪征“嗯”了一声:“没钱了。”
金小丰垂下目光,审视了陆雪征的屁股:“干爹,我有钱。”
陆雪征没接这个话头,侧过脸来问道:“能不能给我介绍两笔生意?”
金小丰看了他一眼:“干爹,我有钱。”
陆雪征顿了顿,随即答道:“我知道你有钱。我不要你的钱。”
金小丰抬起头:“为什么?”
陆雪征低声反问道:“你说呢?”
“我……我不知道。”
陆雪征尽力的回过头来正视了他:“因为你心术不正!我不敢再做你的干爹,也不敢再要你的钱!”
金小丰静静的凝望着陆雪征的眼睛,眉宇间一瞬间闪过了孩子气的忧伤。
他不再说话了,干爹不了解他。
他说了那么多次“我爱你”,干爹怎么就听不明白?!
第八十八章:感情生活
金小丰开了支票,想要塞进陆雪征的裤兜里去,然而陆雪征无论如何不肯接受。
他在干爹面前服从惯了,不惯和干爹拉拉扯扯推推搡搡,这时就有些不知所措。捏着支票坐在床边,他一时心情茫然焦虑,便仿照陆雪征往昔的习惯,暗暗的做了两个深呼吸。
渐渐的平定了情绪之后,他那头脑果然是恢复了清明,主意也一个接一个的生出来了。
金小丰虎背熊腰的坐在床边,低着头长久的不吭声。陆雪征扭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垂着个锃亮的光脑袋,正在面无表情的发呆。忽然意识到了陆雪征的目光,他立刻抬起头来正视了对方,一本正经而又恭恭敬敬的说道:“干爹。”
陆雪征简直是拿他没办法——从小就是这样,也不能说是很古怪,也不能说是很狡猾,可就是和人两样,从不合群。陆雪征其实一直最怜爱他,因为他不得人心,兄弟们没有和他要好的。
抬手在金小丰的光脑袋上扇了一巴掌,陆雪征叹息着想要爬起:“给我拿身衣服过来,我要回家!”
金小丰没说什么,起身就出门找衣服去了。
金小丰的衣裳,陆雪征穿起来是大了一号,不过聊胜于无,而且洁净舒适,总比他丢在更衣室的那些旧衣要强。陆雪征在金小丰的帮助下穿戴好了,周身倒是没有什么不适,肩膀上的那一贴膏药不知是何处而来的独家秘方,越来越凉,伤处麻痹的快要失了知觉。金小丰蹲在地上,仰着脸为他系上大衣纽扣,口中又问道:“干爹是什么时候到上海的?”
陆雪征抬手扯了扯衣领,因为右手还是不便活动,所以低头用牙齿咬住左边袖口,用力的抻了一下:“年前。”
金小丰站起来,拉起他的手为他整理衣袖:“当初听说干爹是要到烟台?”
陆雪征抬眼望向了他:“听说?你听谁说的?”
金小丰不带感情的,把那来龙去脉原原本本的讲述了一遍。陆雪征越听越是心痛,待到金小丰讲述完毕,他扭开脸长叹一声,心想戴国章大概早就没了。
顾不了死的,就得先顾活的。他问金小丰:“李纯怎么样了?”
金小丰理直气壮的摇头:“干爹,我不清楚。”
陆雪征一瞪眼睛:“你不清楚?你不是和他一起跑出码头的吗?”
金小丰抬手为陆雪征翻好衣领:“后来我就去南京了。”
陆雪征扬手就甩了他一个嘴巴,愠怒着质问道:“你就没管他?”
金小丰心中纳罕,万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管李纯——他向来是谁也不管的!
不过心思一转,他立刻转而解释道:“他抱着猫,到李绍文那里去了。我离开天津之后,就没有和他再联系过,所以……不清楚。”
陆雪征听到这话,才略略放下了心,又用手指在金小丰的胸膛上狠杵了一下:“你啊……”他转过身去,让金小丰为自己拉扯大衣后襟:“就像没长人心一样!”
金小丰上前两步,打开了房门:“干爹还回天津吗?”
陆雪征迈步向外走去:“回是要回的,不过不是现在,现在脱不开身。”
金小丰连忙跟上:“干爹在这里有什么事情?”
陆雪征随口答道:“叶崇义跟着我,我……”
话到这里,他忽然感觉这是一桩一言难尽的事情。心情沉重的咽下后半句话,他转而答道:“天津那边还是不太平,等到风平浪静了,我再回去吧!”
金小丰随着他下了楼,瓮声瓮气的又道:“干爹别去俱乐部了,擂台上太危险,我有钱。”
陆雪征不理会,迈步只是向外走。金小丰追了两步,鼓足勇气又道:“干爹,儿子养您,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