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与子萧容颜相似而已。这是强迫自己根植于脑海中的概念。因他而隐隐浮起不知所以的伤痛,都归于寂寥长空的辽远之中,便心无杂念无波无澜地与他走了那么一小段路,最终各行其道,沿着各自的路途向前而行,临别之际,只能抱歉,只能对不起。尽管这起不到任何作用。
鸣蝉,愿你一切都好。
轻尘收回空茫的视线,沉沉地落到子萧身上去。子萧?此时才发现子萧的座位空着,子萧不知何时出去了。自己方才竟失神至此?不免有些内疚。子萧去哪里了?心未动时身已先行,疑问甫生,已至庭院。
邻家木樨隔墙送来一庭馥郁清雅桂花香,合着满院花影映月,各缕幽香丝丝缠缠似散还聚,偕轻风飞纵,怡人心魂。缺月染霜,冷浸一天秋碧,庭院深深处,一树梨花堆雪,风过处,落花飘香彻,扰乱一地白月光。
轻尘一眼就被花木深处那道身影夺去了全部的注目。子萧坐在梨树下的秋千架上,垂着手也不攀扶,头低低的,身形显得更是单薄瘦削,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晃着,在青石板上曳一道孑然朦朦的影子,斜斜浅浅摇晃着。一瓣一瓣梨花如落雪,落满肩,落满身,被风吹捡了去,复又满了一身,风贴着身而过,卷起衣带飘飘若流风回雪于空,发丝微扬恍若轻梦,梨瓣飘雨,点点滴滴。子萧安安静静的,像个落单的孩子一般孤孤单单,随着轻晃的秋千,整个人也如同水绿冷云寂寂地溶入这夜的宁静之中去了。
落入轻尘眼中的背影,萧瑟如秋叶,浅碧衣衫在凉月夜下淡若水烟,缥缥渺渺似蝶须臾就会隐没于夜。
那一袭孤单身影虚渺缥无,仿佛随时就会悄无声息幻散夜空,漫起的感觉,使心不由自主地抽痛起来,这样的错觉让轻尘几乎不能承受,走到子萧身后,俯身拥住他,薄荷清凉味道盈满怀抱,那些不安顷刻之间即被驱散,落红语东风般的轻柔语气,“子萧。”
圈在双臂间的身体,纤细柔弱有如疏竹。子萧好似从来都没有胖过,经过前此事件后更是清瘦,抱着他的时候,总是轻盈的令他心疼。于是决定,回去西泠村后,第一要务是要把他的宝宝养胖一些。
旧岁时子萧系挂在花枝上的护花铃在风中叮叮地响成一片,铃声欢快又落寞,无韵自成曲调。花雨声声,穿廊过堂,衣衫轻响,携香入怀。
“轻尘?”轻尘拥住他的那一刻,子萧好似刚从梦中醒来般,一颤,抬起低垂的头,而后放软了身体依在轻尘的怀里,却不抬眸。声音溶溶若落花流水,略带着鼻音,齉齉的,含糊不清。
“嗯?”在凉风中坐的太久,子萧身上侵泅了夜的凉,轻尘将他拥得更紧些,想要用自己的体温去融化那份冰凉。多难得他又回到我怀抱,便只想让他感受到暖。
“轻尘。”子萧呓语般的唤着他,握住轻尘围过去的双手。
“手这么冰……你坐了多久?”手上的触感太冰冷,又反握子萧的手放入掌中。
“轻尘……”仍是喃喃的。
“我在。”背着光,轻尘看不清楚子萧的表情,无端地觉得有点不太对,又说不上来到底是那里不对,想起那日邪气入侵,子萧也是一声一声地唤着自己的名字,回了这两个字,他便安心了。
片刻的沉默,子萧弯起了笑眸,“我只是想确定你还在不在。”
轻尘这时才算大彻大悟,子萧想多了。
下午时与鸣蝉一起去翠屏山,晚饭时想起他一时的失神,应该是让子萧误会了吧。
他把鸣蝉视作朋友,所以也没有想过要在子萧面前去掩饰隐藏这种关系,他行事一惯光明磊落,除了对子萧外,心思也并不是那么敏感,鸣蝉在此出现,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只是这份坦坦荡荡,让子萧产生误会,却是让他如临大敌,坐立难安了。
轻尘急于去解释,事情并不像子萧想像的那样,于是将他从秋千上抱下来,面对着他。
子萧抬仰首看他,那双透澈空灵的黑眸,纯净的仿若可以望进灵魂深处去。那一年,他就是这么望着我的,一望望进心里,再也割舍不下。轻尘心里轻轻晃荡了一下,看着眼前人,展颜一笑,粲然生辉,而后欲言。
“轻尘,不要动,也不要说话。”子萧弯眸一笑,仍环了他的腰,靠在他怀里,柔软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我想就这样抱抱你。”子萧闭起了眼,明洁无瑕的笑,在钟灵毓秀的雅冶小脸上无语亦动人。记忆里好像许久都未曾感知过轻尘的怀抱了,像这样安静地在他的怀里,仿佛在某一段绝望里,深刻地期待过。难能可贵到这一秒的拥抱只是一场幻觉。于是环得更紧,将整个身体都融进承载他的那个身体里,才能对抗那些莫名其妙的不知从何而来的绝望感。
轻尘于是不再试图开口,双手柔柔地落在他背上,拥入怀中。
子萧是有很多疑问。比如,轻尘和夏鸣蝉是如何认识的?他长的跟自己一模一样真是好奇怪。他又为什么会理所当然地站在轻尘的身边?轻尘的身上怎么会有清隽的荷香?等等……这些疑问,在他脑袋里一直盘桓,他几乎忍不住想要脱口而出,问问轻尘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萦结在心头的疑团,让他整个下午棋下的七零八落,心神不宁,六神无主。他虽然单纯,却并不迟钝,鸣蝉眼中的敌意,怎么可能会感觉不到。而他用那样甜腻如糖的音调唤轻尘的时候,又是多么的刺耳。多想蒙上眼睛不看他,捂住耳朵不听他。
刚刚用餐时,轻尘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跟他说话他都听不到,心情有些低落,才离开座位去赏月嗅香吹冷风。
而此刻在轻尘的怀里,他的怀抱,仍然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他的体温,仍然能让自己感到温暖。他身上淡淡安息香,又抚慰着被疑惑和忧心困惑的心灵。他的心跳声,仍配合着自己心跳的频率。一切都没有改变,便觉得也没有问询的必要了。
只要这一刻,真实地感受着他,那么一切都是真实的,他在身边,就会一直在身边。
两人静静地相拥着站了许久,夜露漫起,八月下旬的夜,凉如水。
子萧似乎睡着了,呼吸间平稳如流烟,轻尘低首看他,庭中的灯烛和着月光,晕开在他沉睡着的侧脸上,胧胧的一层淡光,整个人空澈透明不真切了,纤长微翘的睫羽在脸上投下轻颤的阴影,似黑蝶敛翼停在粉颊之上稍做休憩,秀美的睡颜可爱而略带些稚气,仅仅只是看着他,心就柔软得几乎碎掉。
到十一月份子萧就满二十岁了,外表看起来还是十六七岁少年模样。干净美好一如被刻意隐去的二载时光之前,那个单纯、净澈、不谙世事水晶般透彻纯粹的少年。时间从他的身侧穿行而过,并未留下丝毫的痕迹。
子萧一直是三年前明暖的六月煦阳之下,那个在鹅黄新染流光灿灿的葵花田里向他奔来的十七岁少年。
从十多年前开始,就一直占据着他心脏最柔软位置的,他的小小爱人。
在那个片断里,栖息在心上的花朵突然苏醒突然春暖花开突然花香弥漫,视界里除了向他投奔而来的少年之外再也看不到其它。那一抹灵动的浅绿,由远及近唤醒了他整个世界的颜色,阴霾多时的黑白瞬间退却,斑斓染色余下人生。
轻尘陷在回忆里,俊美容颜漾起醇香酒酿般醉人的柔和笑意,眼底眉心皆是绵绵深情意不绝。尽量不惊动怀中人,拿下他围在腰间的手,打横抱起他,心中一叹,又是那样轻若无物的重量,却是举轻若重的甜蜜,向房间走去。
福伯一早已将蜡烛点燃,橘红色火焰摇摇晃晃,晃出一室暖黄色的烛光。往床上放的时候,尽管动作足够轻悄,落床的那一刻,子萧还是被惊醒了。
迷离离的水润双眼笼上了一层薄雾,含着睡意,浅浅地望过来,看着轻尘,轻轻地笑着。
轻尘一脸宠溺,在他身侧躺下,仍是环抱了他。
子萧只是那样笑望着他,也不说话。烛影摇红,晃动的光晕指引着逆行时光之流的路途,隽永在记忆里那个三岁幼童又近在眼前了。
子萧虽一言不发,可他的困惑轻尘仍能看得出来,他的脸上藏不住任何心事。
现下的平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静默中酝酿着凄风苦雨之前的乌云压顶。如果不说清楚,幻影无形的沟壑就会悄无声息地在两间之人扯出不可逾越的距离来。
“子萧,不要乱想了。”为他将散开的发丝收拢到耳后,轻抚他的发,“我跟鸣蝉之间没什么的。”我的眼里只看得到你,尽管他与你分毫不差,他也仅仅只是与你相似,却无法成为你,子萧。
“我知道。”子萧仍是笑,他记得轻尘曾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爱你’。一旦确认,那些纠结都不再足以困扰心神,“就像轻尘在我心里是独一无二世上无人可以取代,我在轻尘的心里也是这样吧。”
轻吻他的眼眸,眉目流转之间脉脉缱绻,点头。这段人生,仿佛自初始便已经注定。注定在世界完全沦陷的时候遇到他;注定在绝望到想要自决于悲怆之前时被他拯救;注定这一生,为他而倾塌;注定除了爱他,再没有别的出路。这份感情来得异常深厚,强烈到似乎在认识之前就已相爱,这一生便也只能如飞蛾般向他扑火而来,用燃烧整个生命的炙热温度来爱他。
子萧水润润的双眸溢出清晨时分凝结在夕颜花上的露珠儿折射阳光时剔透的光,伸手抚上轻尘的脸,清透纤秀的手指带出微凉的触感,眸中的光有些黯然了,“轻尘,我总是有一种感觉,好像我一个人在黑暗里呆了很久很久,找不到任何出路……我想大声叫你,却发不出声音……每当我回忆起以前的事情,中间似乎隔着一大段空白时间,我渐渐看不清你的样子了……”手指一寸一寸在轻尘的脸上摹绘着,“我怕再也看不到你,会就这样忘记你……”迷茫茫的明澈双眸,望着轻尘,“我是病了吗?好像一直在做梦一样……”
轻尘知是催眠的后果,会有短暂的一段记忆缺失后的留白过程,不过不要紧,回到西泠村,山明水秀,远离凡尘,不用面对那么多纷纷扰扰的烦杂,相看两不厌,不再回想,就会很快恢复了。
握住子萧的手,他漫起雾气的水玉色眸子,像一只迷失路途的小兔般,脆弱且哀伤地望过来,惹得轻尘一阵心酸与疼惜,“子萧,还记得你在葵花田里跟我说过的话吗?你不会忘记我的,我也不会离开你。”
子萧往轻尘怀里缩了缩,埋首在他胸前,身体还有些颤抖。
“子萧,”温柔地抬起他的脸,“看着我的眼睛。”
子萧闻言抬起惘然的澄净双眸,望向轻尘,俊美有若神祗的天人容颜,一笑倾心,深邃幽然的黑眸蕴集着脉脉的深情向他凝望,“你只需要知道,在你眼里的这个人完全属于你,他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他会一直爱你直到生命的尽头。你只需要知道这些就好。”
“嗯。我们要好好的在一起。”子萧眼中的黯然神色在轻尘的凝视中褪去,眯眯眼笑。
见他开心,轻尘也觉舒心多了,“明天我们就可以回西泠村了。”语毕浅笑看他反应。子萧有一刻的眯瞪,而后眸中瞬时燃起晶亮的欢喜来,如同碧城佳节时夜空中盛放的焰火般,绚烂光华,支起身,在轻尘脸上叭嗒亲了一下,急急地起床,“我要快快去收拾行李,明天可以早些走。”轻尘含笑将他按回床上,“明天再收拾也不迟,现在乖乖睡觉,明天才会有精力赶路。”
盼望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回去了。一想到很快就可以回到熟悉的地方去,子萧哪里还能睡得着,翻来覆去烙焰饼似的。轻尘好笑地将他圈进怀里,子萧又睁着晶亮亮的眼眸高兴了老半天,直到周公也看不下去来拉他去饮茶对弈,才将将地睡去了。
翌日清晨,轻尘醒来时,子萧好梦正酣。轻尘决定等一切打理好之后,再来叫醒他。
写了封信,交待了那人埋骨之地,又将那枚玉佩装进信封中,交付给福伯,嘱他转交给归夜光。直面言说太残忍了。
福伯知道他们要走,一时也是舍不得,眼看去意已定,左右挽留不来,只得跑上跑下的忙活着打点一切。
轻尘独自一人去跟承柳、白白、苏姑娘,逐一告别,又是几番别离伤感。
子萧夜里太折腾,醒来之后也没有什么精神,坐马车去码头时,枕在轻尘腿上一直在睡。
轻尘一早就计划好了,走水路回去。回去之后,就住在山上小竹屋里。
陆路人多口杂,易生事端,一时露了马脚,唤醒子萧尘封的记忆,虽比水路要少耗费几日路程,也觉得不偿失了。
抱子萧下马车上船,路上因怕他会晕船,买了一些红橘,此地人称九月红,基本上八月下旬就成熟了。也算是凤城特产,比起其他地方的橘子来说,色更诱人,味更甘美。
船是早就预定好的,加上舟人也只三个人。轻尘愿意付双倍来回船资,舟人盘算了也觉得蛮划算的,还想着顺便拉点顺风客,能多赚几两银钱。等了一会儿,眼看码头已无旅人,咬一咬牙,鼓起风帆,开船启航了。
大江浩渺,云雾苍茫。一叶扁舟,如浮生逐浪而行。
子萧生性怕水,只坐在舱内,提心吊胆的。轻尘握住他的手,慢慢地有些缓了下来,不再如初始那般紧张害怕。海上风凉,坐在舱内也遍体生凉,取了披风给子萧披上,系好了带子,风帽低低地拉下来,只露出小小的一张脸,笑意盈盈地仰首看他,看在轻尘眼里,自然是可爱极了,眼波温柔俯身轻吻他的笑眸。
行舟过三日,子萧晕船的厉害,日日也只是睡。一瓣橘子喂进嘴里,酸甜的味道,片刻的清醒,复又睡。轻尘守在他身边,看护着他,听着柔柔的水声,困倦袭来,也睡了过去。心有所系,睡得甚是浅,所以船剧烈晃动之时,立时也醒了。
视线一片昏暗,他还在诧异,一时小憩,竟睡了一整个下午?细看原来是厚厚的乌云逼压下来,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张牙舞爪。
这一场波翻云涌来势汹汹,完全没有先兆,如平地惊雷,因其诡异而措不及手。
浊浪排空,星河如覆。船在奔腾的巨浪中岌岌可危。子萧晕晕乎乎地醒过来,船随浪左右晃荡,颠颠簸簸更是晕乎。轻尘抱住他,稳住心神,施术定住船。
舱外波谲云诡,没天没地,船行如履平地。船身不再晃动,子萧的头也不那么晕了,他搞不清状况,眼前的巨变分毫未觉,只抬起迷迷糊糊的双眸望向轻尘。
轻尘看着他,一颗沉重的心渐渐柔软如晴空暖云。
世界瞬息万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切事物转瞬即逝,沧海桑田,万水千山,皆在一念之间。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唯有他,会一直在自己身边。于已,是多么值得庆幸。
浪涛怒吼了不多时隐去了,乌云尽散,已是黄昏,水天一色,落霞染红了天边,海水粼粼闪着金色,唯美浪漫的好似幻梦一场。
轻尘施术过后,心力耗尽,很是倦怠,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发觉船行的速度特别的缓慢,看了看子萧无大碍,出了舱门,已不见了舟人。
难道被巨浪卷入海中了么?看着平静的海面,那还有先前的惊世骇俗,而舟人却永远地沉睡其中葬身鱼腹了。虽说旦夕祸福实难预料,却总觉得舟人因已而死,心里也难得自在轻松。若是舟人一人之力养顾阖家老小,甫遭变故……想这么多徒增悲忧,无济于事,只能等上陆之后,再千里传书托福伯相寻,安排身后之事了。
另一个发现也让他很是惑然,这漫漫无际的海域似乎有些奇怪,东南西北的方向已经遗失,他辨不出现在所处是何方位。船上的司南也已失灵,四顾茫茫,皆是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