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相见就抱在他怀里,我回忆时却刻意忽略的雪兔。彼此还未亲近之前,他每天只与雪兔说话,稚气的笑,认真的样子好像雪兔能够听懂似的。日日抱在怀里的雪兔,侵占了他二分之一世界,我碰都不可以碰一下……就连那日被翙血巨蟒所伤,也是因为雪兔而分心所致……
雪兔……水润润的眸子,懵懵懂懂的表情,雪茸茸的小小身体,脆弱且无辜。
原来……我闭起眼。
闭上眼睛,睡着了便好……若当时刺入身体的剑可以再深一些,是不是可以一了百了,就那样睡着了便好,忘却所有不甘与绝望,快乐与温暖,也不用再经历此番摧心焚骨……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求不得,放不下……
“你在哭?”夜月华的声音里蕴含了某些我听不出意味的情绪,我也不想睁眼看他戏谑表情。
“没有。房内太闷,我在流汗。”平静的回道。水汽愈漫愈汹涌,房间里实在是有些热了,不然为何会漫起水痕,痒痒地滑过眼角,冰冷冷的,惹得一身寒气顿生。
“我今日才知,原来双眼是用来出汗的。”那人似乎轻笑出声,柔棉轻软的触感轻轻的拭去双眼弥漫的水汽,他的声音也像这巾帕般轻软,呵,可真不像他,我忍不住想睁开眼看看,眼前的人到底还是不是夜月华。
唇角勾起微笑的弧度,冰月似的玉美容颜竟柔软的不可思议,人也不那么冷洌了,那一瞬,竟然有些可爱的感觉……若不是身体被制,真想挥手给自己一拳,‘可爱’这个词怎么可能跟他联系到一起……他一惯清峻,予人的感觉总是若即若离迷离扑朔,又因这疏离于世情的淡漠而多添了些神秘感,“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重要吗?”收了笑,凝视我,黑阗阗的眸温情的流光一晃而过。
重要吗?我也在问。知道我自己的一切似乎已经足够了,罢了,不用给我答案了,都不重要,我不需要了……
房间内一时沉寂如夜。
“果然是……”我的沉默收入他眼里,他又勾起唇角,已没有前次的柔暖感觉,阗黑幽寂的双瞳,那隐去的死亡气息又隐隐地浮现出来,手中的匕首松开又握紧,摇首,低低一句,不知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本就不该抱有期待。”
“我欲向你借一物。”再抬起头来时,神情变本加厉的冷漠了,虽言‘借’字,却势在必得。
“我能有什么可以借给你?”心?何需多言,既然想要,趁我昏迷之际自行拿去就可,又何需待我醒来,费这些许口舌,告诉我这前尘旧梦,我猜不透他这颗七窍玲珑心。却多少有些感激他替我揭开疑云,虽然他别有目的。
“汝之心。”冷寂的眸不含一丝情绪,一字一字冷如冰封。
“动手吧。”不出所料,还是因为令弟么?那些解药还嫌不够,还需要天人之心来加强么?我已经不是天人了,兄台。
如果没有了心,就不会痛了吧,就可以忘记他了吧。我似乎忘了,没有心,就会死掉的。
“面对这么漂亮可爱的一张脸,要下手还需要酝酿一下情绪。”他微微颦眉。
漂亮?可爱?都是那个人吧。“要不要我来显出原形让兄台您瞻仰瞻仰……那时兄台你的表情,定是精彩纷呈妙不可言吧……”我笑,压抑着心里愈来愈厚重的悲凉与哀恸。
“当然。比起蝉衣你来说,仍是不及万分之一。”语气又是莫名的柔和,他的情绪变化之多端比六月的天更加神秘莫测。
我仍记不得当年的自己到底是何模样,脑中心里的印象还是山洞里,污秽丑陋观之生厌的惨绝人寰。
不愿再想,复闭起眼,“要动手请自便。动作细慎一些,不要脏了我的衣服。”
“倒也有趣。”他啧了一声,“不担心即将死去的命运,却对此一袭无足轻重蔽体之物如此在意。”
我不答。
这样的场景,有些微妙,我们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侃侃而谈,谈论的内容无他,我的生死,一颗心的取舍。
他不再说话,手上的冷意透过衣服传到身体上,衣衫缓缓被解开的触感,“对了,暝虚黑气你有没有收起?”
他似乎被我突如其来的问询震到,解我衣服的手一顿,微叹了一口气,“收了。”复又言,颇有些好笑,“你的脑袋到底是何物所构成?”
“哦,收了就好。”我就安心了。安心地闭目把自己完全放逐于黑暗。他好像有问我问题?“可能是豆腐花吧。”懒懒地道。
刚有了些动作的手又一顿,片刻又动了起来,胸膛裸露于外,空气里的冷意跌落下来,便觉得真的有些冷了。我知道等着我的是什么,却并不惶恐,这样也好,就此死去,也算是解脱了。
想像中的痛楚并未如实而来,他没有了动静。那日发难时干脆利落,今次怎地婆婆妈妈起来。我正在胡乱想着,倾身而来的压迫感迫近身体,温热的气息抚在脸上,有些不适,不耐烦地睁开眼,倒是吃了一吓,夜月华的冷月玉颜近在咫尺,黑眸中映出的那个我,眼睛瞪的几乎脱眶而出,两人的气息缠在一处,他的眼底深处似有不舍,深深地凝视着我,“虽承君昔年一泪之恩,终不及望舒对我重要,所以——”他继续贴近,脸颊上温凉的触感,声音擦唇而过,“——抱歉了……”
尾音一落,匕首刺入身体再向下划拉的瞬间剧痛如车裂,我咬牙忍着。似乎习惯于忍受痛苦,所以再多的痛苦也可以承受下去,剜心之痛,也可以承受下去。也似乎因为我习惯于忍受痛苦,别人也不会在意给我再多的伤害,我会不会痛。我会不会已无法承受。我会不会明明已经到极限了,还要紧咬牙关撑下去。
我还有心去想,他的弟弟,那个漂亮到近乎绮梦的少年就是他口中的望舒么?如果我身死,能换他活过来,倒也是值得的。只是,为何到了这一刻,我还会想着他,想着他的笑,想着第一次的遇见,他抬眸的那一刻,所带给我的震动。还想见他一面,还想再看看他,静静地只是看看他就好,还想与他告别。似乎,已经没有机会了呢。我扯动嘴角笑。
就如此隐没于时光的洪荒之流去么?总有一天,会被他忘记的吧?他,又有什么理由必须要记得我呢?所有关于我的一切都会被时间的巨掌擦拭的一干二净,好似我旧时从未曾在这世上活过,那又有谁记得,我曾经存在过?我的一切,便只有我知道,也只能随着身死,而湮灭成灰烬……
“你会记得我吗?记得你曾经为了你的弟弟而杀了我?”我问他。问这个此时正在取走我身体一部分的人。纵然这一生如此不堪,却还想有人能够记得我。我这算是奢望么?
他笑,些许的苦涩,“你已不记得我了……”还是深深地凝视着我,“我会记得你。虽然你已不是他了……”
‘他’?我不再理会‘他’是谁。还好。还会有人记得我。虽然记得我的人总有一天也会被人遗忘……
他已经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东西,满手的血迹,仍是优雅如月华,我侧过头不敢去看他手中的东西,身体上伤口正在愈合,而痛楚仍在。勉强抬了抬手臂,可以动了。感觉到伤口完全愈合时,我翻身下床,力气还未恢复,滚落下去,又是一疼。我总也免不了,与痛、疼、伤等扯上关系。又笑。
虽然没有了心,可仍是会痛,可仍然有着思想,仍是想着他。
将散落的衣服穿穿好,还好,身上未留下一星半点的血迹。站起身,定了定神,摇摇晃晃,向外走去。他清洗过后,倚在门上看我,我恍恍惚惚地看着他,只看得到黑暗一片。
从他身边走过,他伸手欲拉我,我闪避而过,无悲无喜地看着他,用眼神表示不要拦我。我不能开口,是因为突然想起那个叫做比干的人,剖心之后本来可以不死的,只是因为多说了一句话而立时倒地毙命。那才真正是个可怜的人。
他的表情又悲戚起来,长臂一伸,将我揽入怀中,叹息般的低语,“‘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十六夜,清寂菡萏湖畔,月吟诗,今可曾记?”
长太息……心低徊……
长太息……心低徊……
走出很远,还可以感受到他的视线。我已经想起他是谁了。也永远没有机会对他说了。
一路行着,将这一生慢慢回顾,我是如何将这一生蹉跎至此?不堪至此?如果给我重来的机会,会不会有可能改变这局面?
有重来的机会么?
只活过一次,便不算活过。而我活了近乎两次,仍是如此……或许就此沉寂才是正途吧……
麻木地行到他府前时,时已近黄昏。
不想进去,倚在门前的杨树下,等他可能会出来。
原本心的地方空洞了一块,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哦,也没有了心跳声,那我究竟是算活着还是,只是行尸走肉?
脉搏还在,还会跳动。
站了不知有多久,残阳即将曳入地平线,视线越发的晕黄起来。
那一抹白,立时点亮了整个视界。
我静静地看着他走过来。
像以前很多次,静静地看着他走过来,向我走来。
丰神俊逸,白衣翩跹,一如当年。
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还是蝉衣的时候,也如这样,静静地看着他走到我身边,看着两人之间不断缩短的距离,终于一步之遥。
终于停在我面前,“鸣蝉,怎么不进去,站在这里做什么?”他有些奇怪。
我不敢说话,只是含着笑静静地看着他。
“你先进去吧,子萧在家,我出去一下就回来。”他对我笑,灼灼其华。
别提他。求你别跟我提他。
我一下没忍住,脱口而出,“我要走了。”掩口已不及。难道会就这样死在他面前?
他有些怔然,“走?去哪里?”
身体没有什么不适,或要发生变化的感觉,索性一直说下去,“嗯,在这里住得久了,心生厌倦,想到处去走走,看看风景,赏赏祖国大好河山,免得被人笑我孤陋寡闻。”看着他,仍是笑。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看他,将他的模样深深地镌刻进血骨里,然后完全忘记。
“这样啊。什么时候启程?”他似乎觉得我的想法很不错。
“就现在。”我眼中笑意更浓了,“所以来跟你告别。”
“时间这么赶?”他表情有些诧异,“临时决定的?”
“嗯。”
这一刻,我很想吻吻他。
于是掂起脚,倾向他,他不露痕迹地后移。
我仍是笑,掩饰着失落与卑微,最大的碰触底线只是拥抱吧。
为数不多仅有的两次拥抱。告诉我,那些时候我拥着你时,他是不是透过我在感知着另一个人,才没有将我推开。
不用启口,答案已明了。夏鸣蝉,你有多可悲,就有多可笑。
不再试图做些什么,“以前的我们,也曾是爱人呢。”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说出了口……我本不想给他增加困扰的,一个不小心。真是不好意思呢。
他眸中光影闪烁,我只是笑,下一秒,就落入他怀里,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拥抱我,于我是无与伦比的悸动与快乐,想就势围上他的腰,却想起我已经没有心跳,这应是一场完美的告别,不能让他查觉到异状,将手臂上移撑在胸前,贴着他,贪恋着他所给予的温暖,他身上安息香的味道,他低低柔柔地说,“对不起,鸣蝉。”对不起,为何要对我说对不起呢?“对不起……”他仍在说着,他是否对于过去有着印象,所以因为无法如我所愿,才一直对我道歉呢。
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起了头,大大的笑,拍了拍他的脸,“傻瓜,我开玩笑呢。”再一次深深呼吸,推开了他,“不能错过启程的时间,我要走了。”
“保重,鸣蝉。”他还是有些歉疚的表情。
“彼此彼此。”我复笑,“会不会偶尔想起我呢?”不及他回答,“我真的要走了。”转身,向后挥手,“再见。”
大步地走开。
他以何种姿态目送我离开,已不敢回头去看。
故作的潇洒,不堪一击,怕在一个转身的时间里,泪如雨下。
走出小巷的入口,夜色一层层漫下来,在黑暗中我已不能视物。
双手环抱,想留住身体上残存着的那些他带来的体温,终于随风而远逝,便只剩下冷。
身体似乎开始有了说不出的变化,迷途漫漫,终有一归,我该去往何方,翠屏山吧,那是生命开始的地方。
一步一步地走去……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走的到……只是一步一步地走着……也许在倒下之前,可以到达……
多少蓬莱旧事,忍回首,烟霭纷纷,
来时路渐隐。
灯火阑珊空一笑,一缕云烟一生寂,
何处是归途。
第三十五章:由终而始
用晚餐的时候,气氛是异乎寻常的平静,仿佛微尘颗粒停滞在空中,又急速而下堵塞了喉咙,便无法启口多言一字,就连箸声也是几不可闻的,厅内静得厅外落一瓣梨花的细微声响都能听的到。福伯受不了这样诡异的氛围,草草地用过餐便先行离座了,剩下轻尘与子萧各自食不知味。
归夜光所托嘱之事,那一句未言的话,再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可总归是有了下落,可以不必守在此地,能够和子萧一起回去故土。对归夜光来说,却是无可回避的悲剧一桩。一时间,轻尘不知应该用何种面目何种言语对归先生说明此事,切肤之痛他曾深刻体会过,仅是想像也能预见归夜光在得知真相后会是怎样的五雷轰顶。于是,心情不免沉重起来。
而刚才鸣蝉告别时,隐藏在故作轻松的笑脸之下不易觉察的浓郁悲哀,又让他心里多添了几份沉痛。
眼前的一切都朦胧了,暮色四合的黄昏时分,落落余晖之下,斜曳而来的残霞点缀将尽未尽的璀璨落夕,他站在距自己一步之遥的地方,只一味用力笑着,笑容过分灿烂并未带来多少愉悦之感,反而是秋暮冬初的一色苍茫。深深的,茫茫的,牢不可破。
他的出现与离去,同样突如其来又措手不及。
知道他是异类,街市邂逅并非偶然,他的接近,也可能别有目的。对着那张肖象子萧的脸,所有的猜疑都无法永久地持续下去,因觉不出有所妨害,就视作无害。
而偶尔因太过思念急于想得到慰藉去凝视他的容颜时,触到他的眼睛,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浮光掠影,在脑中猎猎作响,模糊零碎的片断一幕一幕破碎地闪过,他虽然疑惑,然不敢也不能深究。
没有理由,直觉地了解,一旦深究,现今的一切都会全盘颠覆,那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所以刻意地去忽略。
如果真的曾经发生过什么,也都只是前尘旧事,早已湮灭无迹,何必再去抽丝剥茧,寻个究竟。
而今这个浮华世界对他来说,仅余一个何子萧。那便是他存在于世的全部且惟一理由。
浮生若梦,如逆水行舟,动辄倾覆。现世安稳,对他而言,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