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强苦笑了一下，他怕的就是这个。仓库里这么多的货，上法庭判十次死刑都够了。李望翔和刘大志没在现场，是可以不被牵连的。只是他倒也罢了，这里的几个兄弟却都太过年轻，如果一下子要面对死刑或是几十年的坐牢，很难说哪个不供出李望翔和刘大志来减罪。他定了定神，低喝道：“你说什么傻话！？这里和外面的车上，到处都是货，就算不死，难道你愿意在监牢里蹲一辈子？”

刘大海被吼愣住了，几个年轻人对视一眼，都是掩饰不住的无措和绝望。

“听我的话，只要你们动作够快，逃出去是没问题的。他们没想到我们仓库里有军火，没带重型武器，一车炸药可以炸掉一大片。”

“不行！那我去开车，强哥你带着大家走！”刘大海坚定道。

“混蛋！”方强怒道，扬手便给了刘大海重重一个耳光，“你是大哥还是我是大哥！叫你滚就滚！少他妈在这里给我磨磨叽叽的！！”

刘大海被打得半天耳朵嗡嗡作响，半天才回过神来。他看着方强黑污坚毅的脸，泪水终于抑止不住地流下来。

方强动作麻利地将炸药装上车，在剩下的武器里选了几样扔给兄弟们。经过满脸泪痕的刘大海时，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只是拍拍他的肩膀。

“强哥，”刘大海狠声道，“今天我走了，这一辈子我都会后悔。”

“你还想挨耳光是吧？！”方强怒道，“教我怎么做？出息了是吧？”

刘大海不说话，只泪水一滴一滴掉在地上。

方强深深吸一口气，道：“你小子要是有点良心，待会儿就给我用力地跑！活着跑出去！我当年在你哥面前拍了胸脯保证，要看好你的！你别让我食言！老子这一辈子说话都算话！”

他顿了顿，又道：“以后……好好听你哥的话，别惹他生气了。”

李望翔心急如焚，他和刘大志好不容易才冲出警方在海边的设防。也许是他们提前终止交易离开让对方猝不及防，包围圈还未合拢，才让他们冲出了一条裂缝，带着十几个兄弟顺利逃脱。有大概二十个兄弟被警方抓住了，但所幸海滩边少量的货都已经被他们扔进大海，警方找不到货，后果便不会有多严重。

但他最担心的是方强所在的仓库，那里囤积了大量的货和军火，一旦被抓住便是重刑。而且今天警方竟然能如此准确地对他们进行设伏，时间、地点全都正确，是个完美的一网打尽的行动。帮派中一定有能接触核心机密的人叛变了。

在这种情势下，他很担心方强的安危。

刘大志也是脸色苍白，交易的时间地点一般都是他负责拟定的，经手的也都是很信得过的人，骤遭大变，他心理上还完全没反应过来。而更容不得他反应的，是现下还情况不明的仓库，那里不但有帮派最多的货，还有方强，和他的亲弟弟，生死不明。

车子沿着盘山路风驰电掣，司机几乎已经将油门踩到底，但每个人都还是觉得太慢了，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空气中笼罩着一种窒息般的沉静。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轰响，地面似乎都被震动了。

司机下意识地踩了急刹车，随着那声沉闷的声响，远方慢慢升起巨大的浓烟形成的黑云，隐隐的火光映红了黑暗的天际。

大家心中都是一紧，那个方向……正是仓库所在的地方。

“开车！”李望翔沉声道。司机回过神来，立刻又发动汽车，继续前行。

又开了一会儿，空气中渐渐传来了淡淡的硫黄的味道，远处隐约看得到闪烁的红蓝光，是设卡的标线。

李望翔心中一紧。正在此时，旁边树林中忽然窜出几个黑乎乎的人，刚好拦在他们车前。

伴随着刺耳的急刹车声，是此起彼伏的惊喜的“翔哥”“志哥”的喊声。

李望翔和刘大志匆忙下车，竟是突围出来的刘大海等人。

“阿海！”刘大志一把抓住他，急道：“只有你们？方强呢？其他人呢？”

“哥……”刘大海只叫出一个字，便再说不出话来，只泪水不断流出来。

刘大志只当他年轻不经事，被吓傻了，气不打一处来，正准备再抓一个人来问，忽听得望翔大声道：“小心！”

一颗远程火炮在刚刚刘大海站的地方炸开来，千钧一发之际，李望翔扑倒了刘大海和刘大志两人。弹片爆裂开来，李望翔只觉得肩上瞬间刺痛了一下，耳边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响。

尘土满天，远处设卡的人听到声响，嘈杂的人声和汽车发动声，显是开过来查看了。

“马上离开这里，快！”

刘大志起身，顾不得满脸满身的尘土。他远望树林远处，那里人头攒动，却没有再发射这种恐怖的武器，也许警方也只带了很少量。

“翔哥？！”有人惊呼道。

李望翔站起来，他肩部被弹片击中，鲜血迅速便把浅色的衣服染红了。

“我没事！”他沉声道，“和大海一起出来的兄弟马上坐车离开，其他人再等车子来接。我们只是过路的，不要慌，警方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刘大志道：“你受了伤，也要坐车离开！其他人挤一挤，阿海你……你们当中谁会开车？”他本来想让刘大海开车，但转眼看到刘大海脸色苍白，几乎没有一点血色，以为他吓得厉害，便问其他跟他一起出来的人。

有个年轻人说自己会开车。于是李望翔和刘大海等人上了车，刘大志虽然心焦方强的下落，但情势紧急，一时也无可奈何，和其他人一起留在了原地。

“阿海，方强怎么样了？他在哪里？”李望翔脱下外衣，把伤口简单地包扎了一下，问道。

刘大海自上了车之后一直没有说话，李望翔又问了一次，他才缓缓摇了摇头。

望翔心一紧，自从见了这仅余的几人后，他心中一直害怕着有种不祥的预感，却不敢往深处去想。

他转头看其他的人，大家都是默不作声。开车的年轻人甚至哭出了声，眼泪流下来模糊了视线，他便用脏兮兮的手胡乱抹了一下。

他闭了闭眼，只觉天旋地转，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

“翔哥……”刘大海轻声道，“我对不起强哥……”

李望翔定了定神，大脑有些一片空白，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刘大海说了什么。他麻木地抬起头，看着刘大海。

刘大海脸色比刚刚更加白了，嘴唇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声音也是轻飘飘的。

“强哥走之前说要我好好活着，听我哥的话……我……刚刚对着哥……不敢说……对不起……我可能……”他抬起头，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做不到了……”

李望翔这才觉出有些不对劲来，他强打精神道：“阿海，你怎么了？”

“呀！这么多血！”坐在刘大海身边的年轻人忽然惊道，他用手在座位上一抹，全是粘稠的鲜血。

“阿海！！”李望翔惊道。

刘大海移开一直按住腹部的手，满手都是鲜血。他身上黑污一片，刚才光线又暗，竟是众人都没有注意到他身上也被弹片击中了。

“翔哥，其实……其实这样也好……”刘大海轻声道：“我说过……今天强哥做的事……我一辈子都会后悔的……一辈子不得心安……是很……很痛苦的……”

“阿海，你别说话了！坚持住，我们马上去找医生！会没事的！”李望翔握住他的手，看着他腹部撕裂的伤口中不断泊泊流出的液体，仿佛正看着少年充盈的青春和生命也在迅速流出这个温热的身体。

刘大海困难地摇摇头，终于流下泪来，道：“我只是……只是……对不起强哥……对不起……我哥……翔哥，今后只有拜托你……照顾我哥了……他好像很凶……其实心肠最软了……我……我知道的……”

“阿海，别说了！你会没事的！别说了！”李望翔眼眶通红。车里其他人已经开始啜泣，这些少年这一夜所经历的生死，恐惧，伤痛，在这一刻，除了哭泣，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排解那种痛苦。

“翔哥……我……我要去找强哥了……我还是去做他的小弟……他一定会要我的……对吧……”刘大海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他唇边扬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合上了年轻的双眼。

李望翔呆呆地看着他，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在那一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一瞬间想到了很多的事情，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车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年轻人们都在哭泣着。开车的人满脸都是泪水，默默地掌着方向盘，将车子开向黎明中的城市，那个繁华而又荒芜的沙漠。

15

在天亮之后，所有事情便全部尘埃落定了。

仓库被警方一锅端了，所有货合起来是个天文数字，刷新了近年来警方扫毒的最高数字，毫无疑问的成功行动。但中间也付出了惨重代价，因为匪徒凶悍，临死的自杀式袭击毁损了多辆警车，众多警员伤亡，甚至包括一名高级督察。行动中没有在现场抓到一个活着的罪犯，除了被炸得四散的肉块，便只有被警方击毙的零零散散十几具尸体，可见当时冲突的惨烈。

在线报有交易的海滩也发生了小规模的枪战，抓获了二十多个嫌疑人。但由于并没有发现交易，这些人将会以械斗和私藏枪支的罪名被起诉。

另在仓库设卡点的附近逮捕了几名可疑份子，由于证据不足，拘留几天后便会被释放了。

李望翔忙得团团转，帮派实力被重创，警方三天两头要求到局协助调查。原本的地盘被其他帮派趁乱抢了一多半。收敛实力，安定人心，维持运作，协调关系，配合警方，与律师沟通说辞……他一天恨不得有三十个小时来工作，整天整天的连轴转。

他自虐般地进行着种种工作。到了刘大志拘留期满那一天，他忽然感到一种很深的恐惧。他害怕见到刘大志，如果始终只是一个人，是不是就可以好像大家都还好好地活在别的地方。货没了，可以再慢慢地挣；地盘没有了，最多不过再重头来过……可是有些人失去了，就永远的失去了……

再没有可以相聚的那一天。

刘大志出来后也没有来找他，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呆了两天。到了第三天，他再回到帮派时，依然是那个沉静果断的刘大志。

两人第一次碰面时，李望翔觉得大志脸色过于地苍白了，整个人瘦得很，好像风一吹便要倒一样，却又始终那样倔强地站着。

“你……精神不太好，瘦多了。”李望翔道。

刘大志笑笑，道：“你自己也是一样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望翔终于道：“阿海……最后拜托我照顾你。”

刘大志点点头，道：“我听其他兄弟说了。”

望翔道：“大志，你一定要好好的，我……我不知道说什么……你和方强，阿海，早就像我的家人一样……”

刘大志道：“我明白的，你不用说了。”

李望翔觉得喉头有些发紧，刘大志如此冷静，反而让他觉得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抑。

刘大志又道：“阿海已经火化了，我会把他的骨灰带回小镇去，和外公外婆在一起。这里就不举行葬礼了。”

李望翔一哽，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提到葬礼，他最好的兄弟，方强，葬礼却无法举行。没有尸体，也不能光明正大地设灵堂。常常想起来，他心里便像被堵了一块，仿佛无法呼吸。

“现在有很多事忙，”刘大志道：“等挺过了这段，再说其他的吧。”

这是李望翔所经历的最艰难的时期。资金、货源、人手、地盘瞬间都失去大半，还被警方紧紧盯住，动弹不得。有几次，他觉得自己撑不过来了，不想再徒劳地努力了；又想着再撑一会儿吧，再撑一会儿就好，这片基业也是方强一手一脚打下来的，真的没有了，他也会难过的……就这样坚持着，刘大志也闷不作声地和他一起，两人固执地近乎愚蠢地坚持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月后，他们的帮派奇迹般地还存在着。虽然规模小了一大圈，地盘也只有零零星星的几块，但却是令人惊异地没有被如狼似虎的江湖所吞噬。

同时，向警局塞的大量金钱也终于有了效果。海滩被抓的那些人经过审判，刑期都不长，加上减刑和提前保释，算是个不错的结果。而伴随着这些的，还有一条终于从警局内部打探出来的消息。

这次行动的线报，来自费永彪。

“呯！”虽然早有预料，但在得知准确消息后，李望翔还是难抑心中的怒火，一拳击在厚重的大班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刘大志脸色铁青地坐在一边。

“很好，很好……”望翔重重地喘着气，道：“起码我们知道，内鬼不是警方的卧底，而是费永彪那个人渣的手下！”

自从事件发生后，谁是那个叛徒的疑问便沉沉地压在他们的心头，虽然诸事繁忙，千头万绪中不是清查的时机，但是这件事仿佛毒蛇吐出的红信，无时无刻不在煎熬两人的内心。

“我之前已经想过，”李望翔定了定神，坐进皮椅中，道：“上次交易能在事先知道详情的人，除了方强……你，我之外，还有三个人。不管是多老的资历，不管是谁，无论花多少时间也好，一定要揪出这个人！”

刘大志深深吸一口气，道：“除了你所说的人之外，还有两个人。”

李望翔一愣，抬眼看他。这是刘大志第一次说起上次交易的事情。

“那天我临时有事去了外岛，交易的资料我是叫阿海去拿。”

李望翔看着脸色苍白的刘大志，在他吐出“阿海”的名字时心里一颤，而他接下来的话却瞬间让望翔大惊失色。

“而最后把资料交给我的，是林祖荣。”

李望翔“蹭”地站起来，惊怒道：“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刘大志迎上望翔震怒的双眼，平静地道：“除了已经死去的人和你我，还有四个人有可能知道上次交易的详情。”

“祖荣从来没有插手过帮派的事情，只是传递一下资料，你提他做什么？”

“因为我亲眼见到他看过文件！”刘大志也提高了声量，厉声道：“你也说过，不管多老的资历，不管是谁！调查的范围一定要包括所有人，你也可以第一个先调查我！”

“你说什么胡话？！”李望翔第一次见到刘大志这个模样，他心里也是一团乱麻，来回走了几步，道：“我们为这个吵什么？什么都还没开始做。再说就算他看过，也不能说明……就是……”

他忽然有些说不下去，疲惫地揉了揉双眼。

刘大志不说话。良久的沉默后，李望翔沉声道：“大志，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这些日子，我也不好过，我……”他说不下去，顿了顿，续道：“但是，不可能是祖荣……我说过，你和方强，阿海，都是我的家人……祖荣他，也是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