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檐廊的地板和栏杆下,也增加许多大小观花或观叶植物,在阳光下为别墅增添安闲的气息。
比起城市,浩禹应该更喜欢安静又没有人打扰的乡间。
「住在这里,不是很好吗?」
「躲在这里……」望了季饶一眼,目光游移着,最后停在放在地上的某一盆植物。
「……每天无所适事,会胡思乱想啊!」轻轻地说。
躲在这里?他本来就对外界没什么与趣。
还没有听出言外之意,望着手插在口袋里、低头望着盆栽的浩钧,这么想着。
「当初,他来这里休养是不错……」
以认真的神色,若有所思的声音说着,然后注意力移转似的,语尾就这么消失,蹲下来伸手触碰花苞。
「……快开了吧。」抬头向季饶微笑了一下。
隐暪了什么?
对浩钧转移话题似的切断谈话不是很愉快,但仍蹲了下来。
和栏杆相同,木头地板没上漆,经年累月磨损而色泽转白,然而打扫得很干净,放置了许多植物后,洋溢着一股温暖。
「这是什么?」随口问着。
「昙花,我送的。」微微一笑。
「你哥喜欢啊?」
「不喜欢。」眨了眨眼「花期只有一到三小时,他抱怨得要死。」
忍不住笑了出来,想象浩禹拿着浇花器叹气的样子。
长廊下一片浓绿,妆点着盛放的花朵、和小小的花蕾;逐年增加的盆栽生长良好,浩禹应该是每天在这里走动、花费许多心思照料。
「浩钧。」收敛了一下笑容,目光转为平和。
「我想,浩禹也不喜欢人挤人的城市。」
无法想象,他能在城市中得到同样的愉快。
「我知道。」沉稳地接住季饶的目光。「但是,也不可以躲一辈子,总要让他有点事做。」
拍拍手站了起来,深呼吸了一下,望了仍在思索、但似乎无法反驳的季饶一眼,浩钧的表情倒是没什么阴影。
「……到城市工作……他能一个人生活吗?」仍觉得不妥。
毕竟,耳朵是真的不方便。
再度皱起眉头,无法坦然说出口而仅这么想着。
「我没说一个人。」浩钧望了餐室方向一眼「可能会和那家伙住一起吧。」
「……!」怔了一下,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我反对!」
「啊?」
你有什么立场反对啊。
觉得有些好笑,但又有点讶异地发现,季饶脸上似乎有些不悦的表情。
似乎看出,浩钧真的打算顺水推舟这么做,季饶骤然转身往门口走去。
「怎么想都不妥当!」打开门,投过有点凌厉的一眼。
「把你哥哥交给陌生人照顾!」
「什么陌生人!」连忙拉住季饶「他认识哥的时间可比你长多了!」
因为被扯住手臂而一时动不了,无言地瞪着浩钧,后者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
「他是真的了解。翻译工作就是他提供的!」
并不是一般的翻译而己,经过企划的景观设计套书,必定在方案评估时就把浩禹视为计划中的一员,审慎地研拟过。
不可否认的心意,季饶也明白,但仍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
「我哥,他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适合这里。」
叹了口气移开视线,将季饶拉开一点,浩钧非常坚决的关上门,同时低语着。
「也许是意外」似乎说不出口,用手略了一下头发,望了花园一眼。
微风略过,黄槐洒下一阵花朵,在空中纷飞着,消失在草丛中,阳光兀自照耀,园中一片宁静。
「……几个月前,从火车月台掉下去。」顿了一下,深深凝视季饶的双眼。「他不是真的那么愿意隐居的。」
没有回答,季饶沉默片刻推开浩钧,打开门往餐室走去。
己经很多年了,从浩钧甩掉自己到现在。
是靠着两人间的默契及分手时的风度,才能维持友谊。此外,还有一无所知的浩禹所伸出的援手。
如果,今天浩禹需要帮助的话,二话不说就应该点头的是自己不是别人。
似乎听到浩钧阻止似的叫了一声,但季饶仍没有回头,迳自穿过阴暗的长廊。
时至今日,仍几乎无法拒绝浩钧的任何要求,似乎连背对着他的勇气都没有。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光是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心痛。
数年前,为忙着实习的浩禹照顾他的时候,也是带有重温旧梦的心态抓紧每一秒,甚至对浩禹的忙碌有点庆幸。
但是,现在浩禹的事不能让步,自己也许也该摆脱昨日的梦靥。
那场恋情,早就成为过去了。
到达走廊尽头,深呼吸一口气,季饶伸手打开餐厅的门,顿时日光流泻出来。
里面的两个人同时转过头。
「浩禹。」
(下)
到底,感觉到什么了呢?
无言地,季饶盯着字条,这么想着。
「你和浩钧怎么了。」用过晚餐之后,跟着浩禹来到这间光线幽暗的小书房。
和起居室相连,夹在写字台与书柜间的空间只放了一张旋转椅,浩禹坐了下来,于是季饶就靠在书桌旁,漫不经心地望着他。
为写字低下头,铜质台灯斜照,勾勒着浩禹后颈到锁骨的轮廓,那是属于男子平滑而骨感的颈项,肌理单薄而清秀,几乎可以感受到温热脉动,光线晕黄,耳垂却白得不可思议。
小巧丰润,万分饱满柔软而引人怜惜,美好的形状,散发着诱惑与晕眩摒息的魅力。
骤然移开视线,季饶移步到书柜前,听到背后旋转椅转动的声音,才转身接过浩禹递来的字条。
看了问题后沉默地思索着,然而浩禹似乎也没等待回答。
直接摊开面前的书,翻到用便条夹着的那一页,他继续进行因晚餐而中断的工作。
望了背对自己的浩禹一眼,季饶扬起眉毛叹口气。
昨天下午,随便找了个理由、以拒绝不了的气势,将浩禹由餐室带开。
访客识相地离去后,被浩钧死命用力地瞪了一眼,两人就冷战到现在。
也许是家教使然,生气的浩钧和浩禹一样,没有肢体冲突,只是擦肩而过时冷着脸一言不发,连一句讽刺也不曾说出口。
刻意无视季饶的存在,浩钧连声招呼都不打地沉默着。
用餐不得不碰头时,出社会多年而练就了相当自制力,浩钧也是一样,收敛了电击火花般的眼神,若无其事地,三人就如同往常一样静静地用餐。
即然听不见两人说话,浩禹应该也不知道两人不说话。
此外,认识多年后,来到这里,经常是悠哉地各过各地,如渡假般度过闲散的一整天,三人不常整天待在一起,现在刻意避不见面应该也不易察觉。
不知道浩禹如何得知,刻意避免在他面前吵起来的两人间,存在着不愉快,所以要敷衍也有点困难。
考虑着要怎么回答,将目光移向浩禹,后者却笑笑,递上另一张纸条。
「帮我跟浩钧说,下星期得来看昙花。详细时间再通知。」屈服于凝望着自己的温润视线,季饶无奈地点点头,缓缓走出书房。
在大灯全开的房间找到浩钧,他己经换下家居服,床上散着记事本、车钥匙、行动电话等,大概准备结束假期,返回城市。
正拉开为更衣而关上的窗帘,发现季饶站在门口,投过来当然是冰冷的一瞥后,继续将穗带绕过固定钩,收整深绿色绘有水果的窗帘。
将那一眼当作默许,季饶扬起眉头踏进房间,无言地将纸条递给他看。
「知道了。」
没有正视季饶,把纸条折起来放进口袋,拿起挂在木头椅子上的背包,走到床前开始收拾东西。
「你也得过来。」一件件扔进背包,低语着,同时收紧束带、卡啦压下扣环,望了季饶一眼。
「那时我们再把事情谈清楚。」
不置可否,似乎也没有反对的余地,季饶默默地让开让他走过去,浩禹制造的谈话机会就在短短几分钟内结束了。
片刻后,就听到浩钧发动车子离去的声音,而季饶自己,则在一个钟头后也启程离开别墅。
再回到别墅的是四天后的晚上。
向来开门的男佣点点头,季饶迳自走入室内。
因为工作的缘故,在将近十一点时才抵达,而浩钧更晚才可能赶到。
走廊上亮着小灯,起居室和书房也透着一点晕黄,然而季饶最后是在餐室找到浩禹。
仅亮着壁灯的餐室,浩禹背对着门而坐。
季饶微微皱起眉头。
祈祷般的姿势,手肘撑在桌面上,额头靠着交叠的两手,一缕细烟正缓缓上升,一个透明的烟灰缸,在桌面伸手可及之处,好几支抽过的烟弃置于内。
似乎没有发现季饶来到,而且正苦思着什么,刹时,季饶没有开口叫他的勇气。
夜色深沉,黝黑落地窗如镜般投射出景象寂寥的典雅餐室,而室内光线也同样昏暗,玻璃桌倒映着烟灰缸,必然也照出他低垂着的面容吧。
在暗室中独自沉思。是什么表情?
抬起来轻敲门框的手,停了下来,凝望着那纤细的背影,季饶思索着。
伸手轻弹烟灰时,注意到落地窗映出的人影,浩禹立刻转过身,望着季饶的漠然的表情,掺杂着一丝困惑。
回过神来,顿时松了口气,季饶啪一声打开吊灯,然后投给浩禹责备的一眼。
被纤细身影挡住的是像手册类的资料,浩禹刚才也许在研究里面记戴的步骤吧。
拿起放在餐架上的便条纸,在佯装不知的浩禹身旁拉开椅子,季饶叹口气抽出上衣口袋的钢笔。
「别在这么暗的地方看书!」大概是,根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浩禹连动都没动,只冷笑了一下。
才由提心吊胆的情绪解放的季饶,顿时有些恼怒,而抬眼瞪着他,也许感受到凌厉的视线,浩禹拿起笔。
「怎么跑来?」由办公室直接开车过来,季饶身上还穿着西装,连领带都还没松掉。
「浩钧叫我先过来,他可能明天早上才到得了。」陪你赏花。
虽然是被迫的,但是工作一结束就赶着过来是事实,季饶有些不悦地想着。
浩禹皱了皱眉,望了季饶一眼。
「看昙花的话,没关系,先去休息吧。」凝视了浩禹半晌,季饶骤然推开椅子走出餐室。
回车上拿了背包,烦燥地迳自走进三间客房中的一间。
来这里的频率之高,浩禹己经把这间房间保留下来,虽然没有私人物品,但俨然己经是专属季饶的房间。
碰一声用力的关上门,反正浩禹听不到。
用力打开房内所有的灯,发泄无处可去的怨气,季饶深锁眉头、叉着手环视室内。
佣人在和浩禹谈话的时间,己经将折叠整齐的白色毛巾送来,放在床尾的无背长椅上。
抽起最大的一条往浴室走,几秒后,关上的玻璃拉门后传出稍强的水流声。
「……受不了他……」
脚下水滩卷起涡流涌向排水孔,一阵阵水雾在他身旁不断扬起,低着头任微凉的水流由发间上冲刷而下,季饶闭上眼睛,这么喃喃自语。
无视于他人的关心,一直是浩禹的毛病。
虽然相处很多年,可是有时候仍会动怒。
「……累死我了……」
抬起头,撑在磁砖的双手拂开湿发,水流就直接冲激着脸庞。
因为记得花期很短那句话,所以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仍然连西装都没换地驱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驶着。
是被浩钧说服的,但也或多或少觉得,一个人在夜晚,凝视花开花落的场景十分凄凉,所以还是决定牺牲工作赶来,担心的情绪一直随着路灯一再浮动着。
才进门,又被他萧索孤单的背影吓了一跳,脑中不自觉浮出几个月前的火车意外。
几乎手足无措时才发现事实,松了一口气,但本人却毫不再意。
对于朋友为陪伴他这样抛下工作、把四周人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似乎也无动于衷。
也许,他连开灯读书这种程度的关怀,都不须要吧。
「……」
关掉水龙头,把脸埋进毛巾中,苦笑了起来。
疲惫也是一个原因,但是刚才相当恼怒也是事实。
居然为这种人担心、开夜车、请了明天一天假,还跟浩钧吵架。
实在没办法想象,他和当年那个能丢下弟弟去工作的实习生,有什么不同。
他即然如此自得其乐,也很难理解,浩钧有任何非得逼他回到城市的理由。也看不出来他有任何迷惘或悲伤,可能让他由月台上跳下去。
由浴室走到床边,围着毛巾的季饶盯着背包几秒后,叹口气。
犹豫着直接穿上睡衣关灯睡觉,但还是抽出家居服穿上,无奈地走出房间。
在书房找到浩禹,正聚精会神地读着什么,轻拍椅背的动作吓了他一大跳。
眨了一下有些酸涩的眼睛,季饶拿起笔。
「不去赏花吗?」抬头凝视季饶半晌,浩禹低下头。
「不了,你看起来很累,去睡吧。」这可不关我的事了。
心里嘀咕着己经给浩钧一个交待之类的话,季饶眨眨睛睛,缓缓走回房间。
视线捕捉到晨光中属于别墅的家俱时,一阵慵懒让季饶不想起床,在床上缩起身体。
习惯性地伸手拿手表,上班的生理时钟,使他在不到八点时,虽然睡眠不足,仍自动清醒,接着就猛然掀起被单跳下床。
昨晚的回忆在脑中翻转,令他有点不安。
梳洗完毕后,考虑直接敲浩禹房门,却因那房间紧闭而改变主意。
毕竟,没发生什么需要打扰浩禹睡眠的事,冒然闯进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就先在屋内绕一圈。
在呈T状走廊的交叉处,觉得餐室的光线比预期中暗,于是就向左转。
和昨晚一样,餐室开着门,清干净的烟灰缸置于桌面,但是空无一人。
光线较暗的原因,是落地窗的内层纱窗全掩上了,藤制家俱在微光中有些模糊。
有些不解地转身穿过走廊,跨进去起居室时,季饶猛然抬起头。
同样是灰色石墙,只有两扇长窗,起居室显得暗得多。
鼠尾草色的三人沙发,放置着配合两旁落地灯的藤灯罩、黄褐色、白色、铁灰色的抱枕,地毯则是深褐色镶着数道灰边。
固定在墙上、半人高的矮柜是别墅轻薄清新的形式,久经岁月的的木头,与地板相同,散发着坚实的光泽。
呆了半晌,季饶被牵引至两扇长窗间的圆桌前,不可思议地凝视。
五朵昙花,静静地置于小桌上的黑色陶瓶,沁凉芳芬,与晨曦一同飘荡在室内。
凝聚着月光的冷冽雅敛,近乎缥缈的白,似乎亦如雪般不得触碰。
这样纯净绝俗的颜色,却是以万分妩媚的姿态,骄傲而毫不掩饰地盛开。
清雅馥郁的香气,也在室内缭绕舞动着。
讶异地眨眨眼,为这难以言喻的美好,泛起又惊又喜的微笑。
转身发现浩禹仍坐在小书房,写字台前的小百叶窗隔绝阳光,开着灯,偶尔传来一阵键盘卡啦卡啦声。
季饶不假思索地走过去,轻敲椅背。
身体震了一下,惊魂甫定地抬起头。
发现季饶满脸惊奇,就抛下工作站起来,然后一起在昙花前略微困惑地站定。
带着激赏着迷的眼光,在浩禹伸手关上窗帘时,季饶迅速写好一张纸条。
「怎么做到的?」好歹我也知道,昙花是开在半夜,清晨前就淍谢。
这么想着,将视线转向浩禹,四目相接。
微眯着眼凝视季饶,浩禹脸上扫过某种尽在不言中的神情。
季饶怔了一下,浩禹己经收回目光伏下眼。
并不打算回答,只是轻轻地将字条递回,又转身走向书房。
一抹淡淡的微笑似乎曾漾了开来,随即恢复漠然,背对着季饶落坐在旋转椅,继续工作。
(没什么难的,是我就做得到。)
由愕然中回神,季饶缓缓地在小桌旁的扶手椅上坐下,交叠着双腿思索着。
还是,失去了一些东西吧……
被两年前那蓦然一笑,欺骗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