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儿也不管曾子豫是否愿意,他就自顾自地脱了靴子上了床,盘膝坐好,又一拍身边的床褥,扬声道:“快
点过来,少那么婆婆妈妈的。”
曾子豫略为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走过去上了床,坐在了韩廷轩的身前。
“你且将全身放松,只需一口真气护住心脉即可,我要开始了。”韩廷轩说着双掌轻轻拍出,他出掌看似轻松,
实则却是内蕴着深厚的内力,按在曾子豫的背心上,一股真气缓缓注入。
曾子豫只觉得胸口一热,一口乌黑的淤血已是喷了出来。
“怎么样?”韩廷轩忙停了下来,关切地问。
“没事。”曾子豫抬手拭去了自己唇边的血迹,发觉随着淤血的喷出,胸口压抑着的烦恶已是稍减,摇了摇头,
简短地回答。
韩廷轩这才放下心来,双掌轻拍,沿着人体经络不断地拍打着曾子豫身上的各大穴位,但见他的出掌越来越快,
犹如雪片纷飞,令人目不暇接。
曾子豫只觉得随着每一掌击在自己的身上,都会有一股暖洋洋的气流从穴道之中流入,如同一条细小的火蛇一般
在全身经络之间循序游走,暖融融的,极是舒服受用,翻腾的气血以及剧痛也渐渐地舒解平复了下来。
他这段时日受伤颇重,还要在韩廷轩的面前竭力掩饰自己的身份,真可谓是体力透支过多,身心俱是疲惫。此刻
全身百骸之间只觉得暖流融动、舒畅无比,原本紧提着的一口气便一下子放松了下来,竟是毫无戒备地睡了过去
。
片刻之后,韩廷轩收功回掌,略为调息了一下,再看过去时,才有些好笑地发现曾子豫竟然是在疗伤的过程中睡
着了。
平日里他们弟兄几个厮混胡闹的时候也会同榻而眠,但却是从未与曾子豫同过榻,更没有象现在这样看过他睡着
时的模样。印象中的曾子豫总象是个刺猬似的,冷淡而且疏远,稍微一动就会露出满身扎人的刺,小心戒备着,
不许人靠近。
这样想着,韩廷轩忽然间不由得玩心顿起,心道这可是个难得的绝好机会,当下就将自己的脸凑了过去。
原来卸去了尖刺的刺猬就是这个样子的,没有了平时总是带在脸上的那种冷淡还有漠然,尤其是他的那双细细长
长的眼眸现在正紧紧地闭着,看不到那里面总是冷冷淡淡的眼神。
想不到子豫的眼睫竟是这么长,弯弯翘翘的,低垂下来时就象是两把小扇子一样,在肤色匀柔的脸颊上投下了一
片淡淡的暗影,原本就极是清秀的五官因为少了那种平日的冷漠神色,在此刻的灯光下看起来更是说不出的秀气
文静,还带着几分极为少见的柔弱。
韩廷轩忽然想起了什么,不觉咧了咧嘴想要笑出声,也难怪小时候他们几个总爱逗弄曾子豫,和他开玩笑,笑话
他长得象个女孩儿。当然,曾子豫则是只要听到,每次都会象个小狮子似的跟他们发狠拼命的。
不知不觉之间,韩廷轩又向下凑近了一些,就算是在跃动的微黄烛光下也可以看得出来,曾子豫的脸色并不太好
,他平时的脸色就很苍白,但现在比起平时来显得更加苍白。在精神松懈下来毫无戒心的沉睡之中,从内里透出
一股子憔悴疲倦的神色,仿佛有许多无法诉说的难解心事在纠结着。
他的身上究竟背负着什么,他又究竟在隐瞒着什么?此时的韩廷轩多少可以猜到一些。他只是忽然间发现,自己
其实并不了解曾子豫,尽管是一起从小长大的好兄弟,但他却是从未真正了解过曾子豫。
韩廷轩正在出着神,却是忽然发现那双眼睛已是睁了开来,他就一下子望进了那双黑色的细长眼眸中去了,而且
那眼眸之中居然很难得的没有闪出冷削刺人的光芒,而是如同一湖深水被石子投入一般泛起了层层波澜。
曾子豫猛地惊醒过来,刚一睁开眼,落入他眼中的就是韩廷轩那张近距离的、放大了的脸,那脸上仿佛有种若有
所思的神情,而且那眼底里还有几分好笑的意味仍尚未褪去,这让曾子豫忽然之间禁不住有些恼羞成怒。
“咦,怎么这么快就醒了?”韩廷轩倒是面不改容,就这样与他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就跟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似
的,那种若无其事的口吻让曾子豫在这一刻有些恨得牙痒痒的。
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在有其他人在身侧之时,自己居然会睡着,就好象所有的警觉性都完全没有了似的。尽管
沉睡的时间并不长,但这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发觉了这一点,曾子豫不禁有些骇然失色。
正想着时,曾子豫忽然感觉到一股散发着酒的醇香的温热气息向自己包围了过来,回过神来却发现韩廷轩的脸已
是近在咫尺,接着自己的唇边一热,他不觉又怔在了那里。
“咦,这里还有一点血渍。”韩廷轩象是没有注意到曾子豫的反应,已是退了开来,伸着手指在灯光下一看。
曾子豫没有说话,缓缓地坐直了身体,背转着烛火将自己的脸别了过去。
“你的伤应该无碍了,这几天你好好的休息,尽量不要妄动真气。”韩廷轩穿了靴子,下了床,“好了,我这就
告辞了。”
“嗯。”曾子豫没有转过头去,只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个,给你。”韩廷轩站在那里,仿佛是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物件儿,扬手向着曾子豫抛了过去。
曾子豫反手接过,却是一个白色小瓷瓶,玲珑小巧,触手光滑如玉,翻过来可以看到正面刻了两个小字“截玉”
。
曾子豫一见之下不禁一惊,一颗心突然就沉了下去,他猛地转过了头去,正对上韩廷轩投过来的深深目光。
“每日一粒,连服七天,内伤即可根治。”韩廷轩看着他,缓缓地道。
曾子豫没有说话,却是不禁握紧了手中的瓷瓶,那上面还带着些许韩廷轩身上的体温,但是曾子豫紧紧握在自己
的手中,却是觉得有一阵凉意在慢慢地自那里向着全身蔓延了开来。
看起来就算是自己百般掩饰,韩廷轩还是知道了,但他却什么也没有问。既没有问自己为何晚归,也没有问自己
为何会受了这一身的伤,更没有问自己究竟是站到了哪一方与之为敌。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什么也不问,但是意识到他已经知道了自己一直以来所隐瞒着的事实,而这一认知,让曾子
豫在这一刻不由得满心冰凉。
当表面的假象被揭去以后,俩人之间又该以何来维系?
横亘在他们俩人之间的,是一条深不可逾越的敌对的鸿沟,而他们就各自站在一方。
“告辞。”停顿了一下之后,韩廷轩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大步而去。
曾子豫可以感觉得到,韩廷轩那临去时的最后一眼,还有从他口中吐出的那两个字,分明就是在说,这一别去,
从此之后,他们俩人就不再是朋友了。
对于这一点,曾子豫并不惊讶,但却有些说不出的无奈与悲哀。
也或者,他们从一开始就不该是朋友。
因为从一开始,他们俩人踏上的就是一条背道而驰的道路,方向相背,只会愈走愈远,永无交集。
而有一天,当他们相遇的时候,很可能就是他们站在不同的对立面上,以敌对的姿态,最终对决的时刻。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天终会来临的。
但他却无法想象,当那一天最终来临的时候,他能不能做到将昔日的朋友、而今的敌人,冷酷无情地斩杀于自己
的剑下。
最终章:今生从此再无梦
一、高处不胜寒
“退朝……”
随着大殿之上掌玺内侍的一声长喝,分立两列的文武百官开始缓缓地鱼贯而行,退出崇明殿外。
端王君宇琤赫然也跟随在队列之中缓缓而行。
平时一向告病从不上朝的端王,今天竟是极为难得地上了回早朝。君宇琤一边缓缓走着,一边不由得回想起,当
自己一大早施施然地出现在崇明大殿之中的时候,周围大臣所纷纷投来的那些带着诧异与不解的眼光。他大致可
以猜得出来,那些大臣们想必都在暗自思忖着今天可是刮了什么邪风,这个不理朝政、只知寻花问柳的风流王爷
居然也来上朝了?
君宇琤想着,俊朗的脸容上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淡淡笑意,极是优雅地轻轻抚了抚衣袖,似是要拂去衣上的尘
埃,同时脚步未停地,悠悠然向着殿外踱了出去。
方才早朝之上那仿佛万钧雷霆将要当头击下时令人不由心悸窒息的低压,此时此刻似乎还笼罩在这个大殿之中尚
未散去。这一点从陆陆续续向外退出的众位大臣的脸色上就能看得出来,众人的脸色都象是霜打过了似的,极是
难看,凝重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而且一改往日散朝时的三两成群,而都是缄默不语,谁也不与谁搭话,就算
是有人偶尔彼此间目光交汇,也只是快速地交换着隐晦难明的眼神。
这一切都看在君宇琤的眼里,大臣们这样的反应也都在他的预想之中。要知道,这些身居高位并且能够屹立于朝
堂之中的哪一个不是人中之精?适才早朝之上所发生的那一幕,想必已经让他们敏感地嗅出了其中极不寻常的气
味。所以尽管此刻看起来似乎是风平浪静,一派平和,其实却是有如一方巨石被投入了深潭,表面上溅起的水花
不大,但潭底深处却是在无声地形成着极为可怕的旋涡,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端王殿下请留步。”
君宇琤正缓步走着,走出殿外还没有多远,后面就快步追上来一个小内侍。
君宇琤转身,认出了是君宇珩身边的内侍小福子,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何事?”
“端王殿下,睿王殿下有请。”小福子摆了摆手中的拂尘,打了一躬,必恭必敬细声地道。
君宇琤闻言微微颔首,神情极是平淡。然而没有人知道,他放在袖袍下的手却是情不自禁地握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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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个早朝的过程之中,小皇帝一直紧绷着小脸,面沉如水。他只有用力地握手成拳才能让自己一直端坐在龙椅
之上,而没有失去仪态地在大殿之上发出质问的声音。
但是下朝之后,看着朝臣们陆续退去,他却是再也忍不住了,“噌”地一下子从御座上站了起来,急急地向着君
宇珩发问,清脆的声音显得有些尖锐,“皇叔,这些都是真的吗?为什么会有三位御史一同弹劾外公?我不相信
外公会犯下如此之多的重罪。”
年纪尚幼的他此刻也无法分清自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又象是愤怒,又象是急躁,又象是疑惑不解,又象
是在害怕着什么。
他玉雪可爱的小脸上那如同红苹果般的颜色此时已是褪尽,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君宇珩,在
不安地等待着君宇珩的回答。
“陛下刚才也应该听到了,是真是假,只有彻察过后方才知道。若是假,定当还苏老太傅一个清白,治御史不察
诬告之罪;若是真,自当以国法量刑定罪,严惩不贷。”君宇珩静静地看着小皇帝,不急不缓地说道,淡定的脸
容之上并无其它的表情。
“可是……”小皇帝开口还想再说什么,却已是被君宇珩截住打断了。
“陛下还是快些回重澜殿去吧,几位老师想必已在等着为陛下授课,莫要让他们久等。”君宇珩清泠如水的声音
虽然听起来平和舒缓,然而其中的语气却是坚定明确的。
看着在一大群内侍宫女的簇拥之下不情不愿离去的小皇帝,君宇珩凝神想了想,伸手召来了小福子,低声吩咐了
一句话,小福子连忙应着快步跑开。
君宇珩缓步而行,一边走着,一边却是不自觉地微微皱起了眉头。
在年幼皇帝的心中,最为关心的,自然是自己的外公是不是真的犯下了如此众多的罪行。
但是对于他而言,最重要的,却并不是此事究竟是真是假。
事实上,就他手中所掌握的材料来看,苏家多年来卖官鬻爵,贪污受贿,私自开矿铸械,招募兵勇,这些全都是
不争的事实,其中随便哪一项都是死罪难逃,苏幕远就算是有十个脑袋也是不够砍的。
然而整件事情的关键却并不在于此,是真是假其实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则是,要搜集如此完整的资料与罪证绝
非是一日之功,耗时耗力想必都十分巨大,那么,究竟是什么人处心积虑地将这些挖掘出来并且抛将出来?又为
何要选择眼前的这个时机?这般突然发难仅仅是为了要扳倒苏幕远?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其它的深意与预谋?
君宇珩不由得回想起在今天的早朝之时,事先毫无征兆地,三位御史突然出列,联名上奏弹劾苏幕远,并罗列出
了林林总总十大罪状。就只听三位御史在大殿之上慷慨陈词,声泪俱下,誓要将此等祸国殃民之巨贼绳之以法,
以正朝纲。
纵然是一向淡定的君宇珩也感到有些措手不及,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出招,不仅突然,而且狠,不仅狠,而且准。
在震惊之余,君宇珩还是注意到了大殿之中一众官员的神情变化,先是震动,然后,起初的惊疑不信很快便转成
了顿悟与惶恐相互交织而成的敬畏神情。
他甚至都可以猜得到那一刻这些大臣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他们显然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授意主使的,为的就
是要彻底铲除苏家的势力,而这正是自己欲废除小皇帝自立为帝的前奏。
眼看着风雨欲来、大变将至,然而身居上位的君宇珩却偏偏是一副不喜不怒、不置可否的神情,无法揣摩上意的
众位臣子只得本着多看多听少说的原则,一个个摆出了噤若寒蝉、人人自危的模样,唯恐行差踏错,谁也不敢轻
踏雷池一步。
想到这里,君宇珩在心底不禁冷哼一声。
历经三代把持朝政的苏家,的确是君宇珩前进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自是要铲除务尽,但却不是现在。
在苏幕远告老退居以及清除了与之结盟的碧涵山庄之后,苏家其实已是日渐式微了。君宇珩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
,只不过是因为觉得时机还尚未成熟,留下苏幕远既是为了暂时安抚那些曾与自己敌对的老臣子,也可利用苏家
残余的势力去制衡朝中的几方势力。在这种时候若是轻易压制了一方,就极有可能将这个微妙的平衡打破,而其
结果则是不可预见也是无法控制的,这是君宇珩在目前最不愿意看到的。
想到那个在幕后主使之人,再想到自己的既定步序就这样子被打乱,君宇珩突然间觉得一阵没来由的烦闷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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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殿下,到了,睿王殿下请您一个人上去。”在前引路的小福子停住了脚步,恭声地道。
君宇琤四下里一望,心底里却是不由得一阵恍惚莫名。
这里是他在十五岁出宫建府之前最喜欢来的地方,尽管已有十几年未曾再来过,尽管这个地方在十几年间也经历
了数次修缮,但此刻看在眼里,一景一物却是依旧,仍然是那样的熟悉,甚至在那高耸入云的楼顶之上,遥遥凝
立着的那一抹风姿绝佳的身影,也仍然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这座揽月楼是整个皇宫之中最高的建筑,共分为九层,耸然矗立,高达三十三丈。
站在揽月楼的最高之处,向下俯瞰,仿佛一切都尽在脚下,极目远眺,几乎整个皇都亦是尽收眼底。
而无边无际的苍穹却是显得格外的接近,近得给人一种仿佛一伸手便可以触及、可以握有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