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他深深吸引而心生爱慕呢?
可是,无意的这种迷恋并没有象他想象中一样,因为成长、渐渐脱去青涩而有所消褪,反而变得更加的浓烈,如
同飞蛾扑火般的义无反顾。
他始终无法理解飞蛾明知必死却还是要扑向火焰的那种心情。是不是只为了心中的一点执念,只为了那一瞬间的
火热抱拥,就可以不顾一切,甚至舍弃生命?
“我早就提醒过你,你这份感情根本就是无望的,也是危险的。”无忧慢慢地为无意拭着额间的汗,忍不住轻叹
了口气。
他忽然感到手下的无意似乎震了一下,他停了手看过去,尽管无意的眼睛紧紧地闭着,浓密的长睫安静如羽,但
是从那突然变得急促起来的呼吸声中,可以听得出来他其实早就醒了,但却还是紧闭着眼,似乎是不愿开口与任
何人说话。
无忧自是了解他此刻的心态,当下也不说破,只做不知,将汗拭尽之后,起身帮他掖了一下被子,又在桌上的鎏
金紫铜香炉之中放入了宁神香片。
他走到门边正要出去之时,无天与无痕推开门,走了进来。
无痕看看睡在床上的无意,问:“怎样?”
“已经无碍了,就是要静养几个月。”无忧轻声答着。
“无意他怎么这么傻?”无天看看无意,以为他昏睡着,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忧你怎么也跟着他一起胡闹?”
无忧倒是不禁一怔,无意对于主人的那点糊涂心思,他一直是看在眼里,而冷言寡语、心细过人的无痕虽然从来
不说,但肯定也是早就看出来了,没想到的是连一向粗枝大叶的无天居然也是知道的。
他明明晓得无意其实是醒着的,却又不好当面点破,现在听无天这般大大咧咧、口无遮拦地就将话说了出来,怕
无意听了受窘,忙递了个眼色过去。
而粗线条的无天果然没懂,还要再说,被旁边的无痕拉了一下,满脸疑惑地张着嘴看着他们俩个。
“之前传来的是什么讯息?似乎并不寻常。”为了将话题岔开,无忧问道。
“哦,那个,你绝对想不到是谁传来的。”无天咧嘴笑了笑,又接下去道,“是端王。”
“端王?!”
“如今睿王正大力肃清朝中苏幕远的势力,这个端王想必是觉得自身岌岌可危,因而提出要与主人结盟。”
“那主人答应了?”
“当然还没有。”无天挑了挑眉,微微地眯起了眼,明明是一张端端正正的脸容,却因为这个动作而显出了几分
狡黠如狐,“既然要结盟,总要有些好处吧?我们风雨楼的便宜可不是白占的。”
“好了,看也看过了,我们还是出去吧,别吵着无意休息。”无痕忽然淡淡地说道。
无忧点点头,拉着无天就向门外走去。
随着三人脚步声离开,门被轻轻地阖了起来,脚步声在门口似乎又略停了停,方才渐渐行远。
屋里突然间变得极静,桌上香炉中燃着的宁神香片发出好闻的味道,宁静而馨远。
躺在床上一动未动的无意忽然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然后他伸出手猛地将身上盖的被子一直拉到了头顶,将自
己整个人都蒙在了被中。
从小到大,他不是感觉不到主人对自己的关爱和呵护,但他要的并不是这种如父如兄般的温柔。然而最为可悲的
就是,他明知道自己要的不是这个,而主人也给不了自己真正的爱,但他却还是拼命地想要靠近过去,哪怕是只
要汲取一点的温暖也好。但是越靠近,那种温柔就象是饮鸠止渴的毒药,让他越陷越深,欲罢而不能。
所以他才会去帮助狄霖离开,而当那大火冲天而起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想过要将狄霖杀了。这样子的话,主人或
许就会变回从前的样子,他也只要回到从前的样子就心满意足了,因为那时候他至少还可以一直地待在主人的身
边。
他最终没有真的将狄霖杀死,只不过是因为他不希望让主人为了这个而恨他。
但是现在想起来,真的将狄霖杀了或许更好,因为这样主人在一怒之下或许就会将自己一掌打死,而若是死了的
话,他或许就不会象现在这样的痛苦了。
被子忽然起了一阵颤抖,隔着被子隐约传出了压抑在喉间的呜咽声。
四、孑然无定所
那些过去的往事,甜蜜的、温馨的、辛酸的、痛苦的、不堪的……一幕一幕,鲜活真实得就象是刚刚发生一样,
不断尖啸着在脑海之中纷沓而过。那些纷乱无绪的情景如同闪电一般飞掠而逝,然而留下的感觉却是烙印一般的
异常尖锐与强烈。
狄霖的身体在睡榻之上不住地颤抖着、辗转着,口中断断续续发出破碎难辨的低沉呻吟。
此刻的他正深陷在这个异常混乱纷杂的梦魇之中,而意识却仿佛被抽出游离在了躯壳之外,他明明很清楚地告诉
自己醒来,快些醒来,但无论怎样用力地挣扎着,却是无法醒来。
他只能似梦似醒地在梦魇之中徒劳地挣扎着,任那些似梦还真的过往仿佛蛛丝一般将他一点一点地缠绕,越缠越
紧……
狄霖突然一下子惊醒了过来,仿佛要窒息似地大口地喘着气,出了一身的大汗,濡湿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冰冰凉
凉的感觉很是难受。而一颗被搅得乱七八糟的心里面还残留着五味掺杂的余味,一时间竟辨不出究竟是何种滋味
。
微明的天光已是透过窗子投射了进来,刚刚自那恍若真实的纷乱梦魇中挣扎着醒来,他的神思之间还有些迷惘恍
惚,抬眼看了看周围,发现这里并不是那荷香清逸的“听雨小筑”,不禁怔了一下,方才省起自己早在半个月前
就已是从那里逃了出来。
此刻抬眼望出去,这房中的器具摆设竟是这样的熟悉而且亲切。
狄霖这才如同乍然梦醒一般地回过了神来,眼中却是不由地迅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隔着这层水雾,周围的
一切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其实根本不用去看,就算是闭着眼睛,他也能够一一说出这屋里每一件器具摆设的位置。
毕竟这里是他住了将近十年的地方,在这个地方,他曾经迅速结束了自己的童年,并在刻苦习武修行之中渡过了
自己的少年时代。
他一样一样地看过去,用厚实松木制成的家具式样古朴,自然散发着松木独有的淡淡清香,窗边的方桌上整齐地
摆着砚台笔墨,对面的石墙上还留有当日悬挂佩剑的痕迹。
狄霖慢慢地用目光细细摩挲着这屋里的每一样物品,尽管每一样物品都很是简单粗朴,但那上面都带有着往昔岁
月的点滴回忆。
昨夜归来,他因为长途跋涉而疲累不堪,拜见过师父之后,进屋倒头便睡着了。此时才赫然发现,在自己离开之
后的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师父竟然还将他的房间保持得与他离去时一模一样,就连床头的那本书也还翻在他临去
那晚看过的那一页上。此情此景,令他在这一刻,真的有种时间已然倒流回去的错觉。
一切惘然,仿佛睁眼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梦而已。
狄霖缓缓地坐直了身子,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希望希望时间可以倒流回去,如果一切从新开始,如果他可以重
新选择的话,他或者就不会遇上那个人,他或者就会有完全不同的际遇和人生,他或者就可以不必象现在这么样
的痛苦和悲伤。
但是他也知道,那是绝不可能的。
时间无法倒流,而他也早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想他当年意气风发、雄心勃勃拜别师父而去的时候,心中所想的是从此后天高任鸟飞,要一展鸿图建功立业。而
那个时候,他又何曾想过,只不过短短的一年多时间,功未成,名未就,自己竟会是身心俱疲,满身是伤。而天
下之大,却已无自己的一席容身之地,只能黯然地返回师门?
这样的他,又怎么还是那个当时的他呢?
狄霖倚靠在床头,轻轻又阖上了眼睛。
他虽然阖起了眼睛,眼前却又浮现出了一片鲜红炽烈得仿佛要将整个天空都燃烧起来的冲天大火。
当日他被杨晋之囚禁在“听雨小筑”几乎已将绝望的时候,却没想到无意竟会偷偷地来找他,更没有想到无意竟
会提出帮助自己逃离此地。他无法揣摩一向对杨晋之极为忠心的无意做出此举的真正意图和目的,但还是抱着姑
且一试的态度,等待着。而机会则很快来临,趁着韩廷轩麾下羽林卫的来袭,再加上无意的暗助,他终于逃离了
那里。
那时候,以漫天的火红烈焰作为背景,红衣飘飞的无意就象是自火中走出的精灵。他可以感觉得到,有那么一瞬
,无意对自己起了杀意,但最终却没有出手,只是对着转身将要离去的自己,突然地说道,“你知道吗?那天在
碧涵山庄,你倒下去的时候,君宇珩就突然昏倒了,听说之后大病了一场。”
狄霖想不出无意为什么要在此际告诉自己这件事,他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又是抱着何种心态、出于何种目的,还
有他那双深褐如琥珀似的眼眸之中似乎正在关注着自己有着何种反应。
狄霖无暇去顾及,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在那一刻还是无可救药地剧烈收缩了一下,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强制着自己
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决绝地一转身,离开。
临去时,他最后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那熊熊燃烧的大火,他希望能够象这大火一样将所有的前尘往事都彻底付之
一炬。
只可惜,他还是做不到。
无论他怎么逃,他还是逃不开他自己,那些往事就象是已经与他的灵魂紧紧交缠在了一起,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无
法摆脱逃避。每一个夜晚,他都要在梦中从头将那些酸甜苦辣的滋味品尝一遍,而醒来之后则是辗转难眠、悲喜
莫名。
狄霖的唇边慢慢地浮起了一个象是笑容的表情,却是极其苦涩的。
“笃笃笃……”
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很轻,象是怕将人吵醒了似的。然后一个属于少年的干净细柔的嗓音轻轻响了起来,“师兄
,你醒了吗?”
狄霖听了倒是不觉怔了一下,师父天云居士生性孤僻喜静,向来最烦与人打交道,多年来一直独居在西疆这座无
名的雪峰之上。他很清楚除了自己,师父并未收过其他的弟子,此时又怎么会有人称他为师兄呢?
他口中应了一声,下床穿起了外衣。
“师兄,那我进来了。”说完之后又略停了停,门被轻轻地推开,一个约摸十四、五岁的青衣少年走了进来。
少年手里端着个铜盆,里面装满了水,他将铜盆放在了屋角的木架上,站在那里对着狄霖笑笑,一笑露出两个白
白的小虎牙,显得有几分调皮又有几分纯真。
狄霖忽然想了起来,昨晚在拜见师父的时候,依稀是看到在师父的身边就站着这么一个小小的少年。那时候没有
太在意,现在细细端详时,不觉被他的一双眼睛给吸引了,小鹿似的温驯柔和,点尘不染,仿佛浸在清澈泉水中
的纯黑宝石,又大又亮,轻轻转动起来的时候,却又象是白水银里养着的两丸黑水银,黑白分明,透着一股子灵
气。
“给,师兄。”少年将浸在水中的布巾拧干,递了过去,他年纪虽然小,但一举一动却是大方得体,极是自然,
没有一丝的做作。
狄霖觉得有些不安,顿了顿,伸手接过少年递来的布巾,道:“谢谢。”
“不用谢,师兄。”少年又笑了笑,他每次笑的时候,总是鼻子先轻轻地皱了起来,象水面上微起的涟漪,“对
了,师兄,我叫苏悦,喜悦的悦,师父一直都叫我小悦,师兄以后也叫我小悦吧。”
“好啊,小悦。”仿佛被这少年愉悦的笑容感染了似的,狄霖的声音也不觉变得轻快了起来。
等狄霖梳洗过了,他们俩人就一起走到用饭的偏厅里。
“师父。”狄霖向着端坐在上的天云居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了,坐下来吃饭吧。”天云居士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座位。
狄霖刚坐下来,就看见苏悦端了一只紫砂锅走了过来,他动作麻利地先给师父盛了一碗,再给狄霖盛了一碗,最
后才是自己的。
热气腾腾的大米粥,粘粘稠稠的,雪白的粥里是切得细细的瘦肉丝,红白相间,上面撒了几粒翠绿的葱花,光是
看着就令人不禁食欲大发。再配上几样自家腌制的肉脯、小菜,吃到嘴里咸淡适宜,颊齿留香。
“小悦呀,你的厨艺好象是又长进了不少。”天云居士放下了碗筷,带着笑意说道。
“谢谢师父的夸奖。”一听这话,苏悦的小脸上顿时漾起了开心已极的笑容,但很快又微微皱起了眉头,象是在
思考着什么重大的事情,“嗯,还可以再进一步的改进一下,比如可以考虑改变一下几种米的比例,以此来增加
口感和香味,还有用冰水浸泡的时间是不是可以再长一点,另外若是再加些不同的药草,这样的粥应该会更加的
好吃并且有益健康。”
“唔,好好努力,为师期待着你煮出更好吃的粥来。”天云居士点点头,手抚长髯,微笑而语。
在一旁听着的狄霖却是处于彻底石化中,对面的一老一小正以一种极为认真的态度,讨论着关于如何煮粥的话题
,可是这对话怎么听起来感觉如此的诡异?
相处了十年,狄霖还是第一次发现,在自己心目之中,那有如神仙一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师父,竟然也会有着这样
世俗的一面。
吃完了饭,苏悦坚持不要狄霖帮忙,三两下收拾干净了桌子,又捧着碗筷去了厨房。
“小悦这个孩子,是我一年前下山时,在雪峰下面捡到的。”天云居士看着苏悦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方才缓缓地
开口,语声中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感慨。
狄霖不觉抬头看了看师父。
“那个时候,他全身都快冻僵了,好容易才把他救转了回来。”天云居士回忆着,微喟了一声,“他醒过来之后
才发现他已经失去了从前的记忆,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年龄,也不记得自己的家和父母。我看着他年幼可怜,就
把他留了下来。”
狄霖乍然听到失去记忆这句话时,不觉心有所触,不由得浑身轻轻一震,好在师父仿佛正在凝神回忆着那时的情
景,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失态,连忙低垂下长长的眼睫,掩住了清亮眼眸之中一瞬间波动不定的情绪。
“不过小悦呀,他可真是个好孩子,虽然什么也不记得了,却从不怨天尤人、自艾自叹的,整日里都是高高兴兴
的。”象是想到了什么,天云居士不觉微微地笑了起来,容光似玉,“有他陪着师父,这一年里倒也不觉得这雪
峰上冷冷清清的了。”
狄霖听在耳中,心中却不觉又是一震,忍不住抬眸去看看师父。
十年前,父亲战死,母亲病故,年幼的自己转瞬间就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呵护,曾有的家还有富贵荣华亦如同海市
蜃楼般化为了虚渺。那个时候,是师父,用他那骨节匀称、修长的手牵起了自己的手,从那一刻起,师父就成了
自己最为亲近的人,而从那手上传过来的则是自己在炎凉世态之中所感受到的唯一一点暖意。
十年的时间似乎倏忽而过,但在自己的印象之中,师父始终就是现在这个模样,脸容如白玉无瑕,流转着皓月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