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地逛着,手中指着莲花或玉兔状的灯笼,那情境好不动人。
在这人轧人的盛况中,有一行人特为显眼。
身材颀长的高削男人一袭青衣,却是青衫比柳絮更浓,搭上那华贵脱俗的气质与独特的铜制面具,更是让行人不
住侧目。
有几个胆大的正儿八经地盯着他,可待眼神触及那袒出的半边丽色,皆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忙不迭地收回目光
。
原来民间早有传说,正月十五这天,会有天人下凡,探视民情。
而眼前这俊俏却带着几分厉色的容颜分明和画上的仙人有八分相似,也难怪那凡夫俗子不敢久视,大概是怕唐突
了神仙。
绝色公子的身畔还随着两个小娃娃。小的看上去才四、五岁,大的也不过七、八岁。
大一点的孩子面容俊朗,那双鹰隼般的利眸,不时地扫视向他们投去注目礼的人们,让本想上前搭话的女子不禁
退却。
小的那个则身着锦衣,睁着眼睛好奇地探视周围。一张小脸还未看出棱角,却已是见俏。一双凤眸尤是灵动,目
光流转,像是在深思什么琐事。
“暖暖。”
听见小人儿喊他,那大一些的孩子转过头来。
“灯谜你猜出来了吗?”
“什么?”
皇甫翰自幼便处于深宫,虽早就听说夜市非常热闹好玩,却从未亲身去过。现在,身临其境地处于这非凡的盛况
中又听有灯谜可猜,不禁玩心大起。
“雨后日当空打一字。”细眉为蹙,伸手在半空中比划着,无奈识字本就不多,想了个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雨后日当空?”皇甫翰的眸子一亮:“不就是个'涅'字?”
“是吗?”见皇甫翰如此轻易地猜出谜底,公输月不大信,回首向命题的不归求证。见师傅笑目如星地点头,便
知对方确是答对了。
“那是什么地方?”公输月兴致勃勃地四处观望。远远看见一群人凑在一起,好奇心顿起:“去那看看。”
一手拉着皇甫翰,走近一瞧却是有人在猜灯谜。
14.
摊主见他们三人衣着光鲜,气度不凡,忙上来招呼:“小人这有一灯谜,供大家揣赏,若客官猜出谜面则能赢得
现做的泥人一个。”
顺着小贩手指的方向望去,摊子旁边的确有个台面上竖着几个小面人,栩栩如生,好不可爱!
童心正盛的公输月自然是高兴,拍着手叫好。皇甫翰仍是冷着脸,沉稳地立于写着谜面的灯笼面前。
“灯谜迎春(打一字)”
儒麟余色只是瞥了一眼谜面便将目光移至他处,不知是猜到了,还是不感兴趣。
最急的是迫切想要面人的公输月,眼巴巴地望着思忖的皇甫翰:“暖暖,猜到了吗?”
皇甫翰朝他一笑随即道:“可是一'枫'字?”
摊主闻言一怔,忙问怎解。
少年华贵之态毕显,昂首解道:“因'灯谜'又称'文虎',可扣为'虎',由于'风从虎',又以'风'扣之。故灯谜便
是'风'字,迎春的除了春花便是春木,大胆揣测,其左是个'木'字,可对?”
众人见他说得合情合理,又望见摊主首肯,惊诧之余对这惨绿少年更是折服不已。
公输月也拍手叫好,捉住一旁人的手,拉着他向立着面人的台板走去。
“好聪慧的娃娃!我甘拜下风!”那商贩颇有侠气地一拱手,愿赌服输地捏面人去了。
儒麟余色却始终不露喜色。思及这敏慧的孩子是皇甫旬与别的女子所生,一团醋意便袭上来。
想这孩子贵为太子,诗书定也是读得多了,又怎是区区重门能难倒的。余光瞄见公输月和皇甫翰牵手望着泥人的
样子,不由想起年少时的种种,目中难得露出几分哀意来。
手艺人手脚很是利落,不一会儿一个身着锦衣的面人便横空出世。
公输月捧着爱不释手。细看这面和的玩意儿倒和自己有几分相似:“暖暖,你看这面人可像我?”
“嗯。”
的确像。尤其是那温润如玉、灵动如云的眼睛。皇甫翰不由多看了两眼。
哪知手中忽得一沈。
“给你。”
“不喜欢?”
“喜欢。”那小人儿直截了当地答。
“那……”
“喜欢,所以才送给你。”
贵为太子的娃娃心中一动。一直以来他过的都是众星捧月的日子,因巴结或宠爱而送他宝物的,自然也不少。但
此刻,手中的面人在他心中的分量远比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重得多。
“喜欢的东西送给我,那你呢?”见那小人一脸的喜意,丝毫没有一点不舍的样子,心中更是感动,便不住追问
对方该怎么办。
谁知那小人儿竟道:“我喜欢你。”
一时语塞。
“我最喜欢你。”软软的小手放进了他的手心。
公输月的手有些冰,这让皇甫翰心存怜惜,不自觉地将掌中的手握得紧些。
虽知此“喜欢”非彼“喜欢”但心头仍浮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忙深深吸一口气,强按捺下那份悸动。
自知失态的皇甫翰试图转移注意……殊不知从这刻开始他便已被一张名为公输月的网牢牢套住。
“咻──砰”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攥住身旁的手。
皇甫翰给受了惊吓的小人一个抚慰的笑脸,示意他抬头看。
公输月有些怯地缓缓抬头,却瞧见那如雨的银丝铺天盖地地落下来,顿傻了眼。许久才喃喃地赞道:“好漂亮!
”
逢年过节,宫里也会燃烟花,气势比这宏大,景象也比这美丽百倍。可那恢宏的景象却让身陷宫闱的人遍体生寒
。而民间的烟花虽气势不足,但那种祥和是宫廷的冷光所无法比拟的。皇甫翰凝着那绽开的巨大金花出神,好一
会儿才缓过来。
见身边的公输月,虽小脸冻得通红,眼里却满是乐意,他也出奇满足。
烟花是元宵夜市的压轴戏,因此烟花燃毕,灯会便也接近了尾声。
于是,一大两小三人,各有所思,抱着丰厚的战利品一道归去了。
15.
什么是时间。
在练剑摸鱼的某天,公输月曾歪头问过这么一个问题。
皇甫翰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沉默。
什么是时间?
时间就是你伸手想要抓住却永远抓不住的东西。
就像现在。
这刻皇甫翰还被他紧紧攥在手里,下一刻便将下山离开。
明亮的双眼含着泪,微红。
“暖暖。”
一年的相处留下了回忆,却也为即将来临的离别埋下了伏笔。
“能不能不走……”暖暖是他最喜欢的师弟,现在说走就走,这让小小的月怎样也不能接受。
明明说好永远在一起的!
“不能……但……月你可以上京来找我。”虽然心里明白就算眼前的人就算是上京也见不到自己,但还是忍不住
编织些谎言,只为了让公输月好受些。
离别,这对男儿来说是家常便饭的事。
为赴仕途与情人离别,为赴沙场与家人离别。
可到底……到底,这两个字对于四岁的公输月还是太过沉重。
“……”
见事情毫无转机,小娃娃的神情黯淡下来。
久久才从袖中掏出一快玉:“这是我娘让我带着的……送你。”这是他自个儿一直贴身带着宝贝,现在暖暖要走
自然是要做个纪念。
“谢……谢”没想到月会有礼物相送。
“这个给我。”眼疾手快的他从皇甫翰腰带上拿下一枚不起眼的小石头。
想他的暖暖也不是小气之人,总不至于不舍得这块石头吧。
公输月不知道那是皇甫翰已经过世的奶娘留给他的唯一东西……
奶娘虽是奴才,可皇甫翰对她的感情却如对亲娘。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没能出口。
“少主,要起行了。”一边的侍卫心里着急却不敢过于催促。
“月……”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到底该说什么来安慰对方。
公输月笑着,眼里却还是泪。
踮起脚在皇甫翰的脸颊上印下一吻。
轻吻像掠在心上的羽毛。
皇甫翰一惊,转身便走。
才走出几步,便又回过头来,望着小人儿努力踮脚向他挥手的模样,大宓的储君,才如梦初醒:离别真的横隔在
了他们之间。
又望了公输月几眼,咬咬牙,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
就像夫子教诲的那样挺直了身子,一步步端庄地下山。
等下了山,见到别人惊异的眼神,再摸摸脸,才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那侍卫一路跟着,虽瞠目结舌,却不敢多言半句。
看着一向矜持的小主子抖动着肩膀,不禁心生怜惜。
原来太子也有伤心的时候。
暖暖走后,公输月没了伴,着实安生了一阵子。
在某天下定决心要好好练剑时,却被一脸惨白不归抱着便走。
“去哪?”
“京都。”不归的声音仍是冷,却带了不可抑制的颤抖。
那岂不是可以见到暖暖!
欢呼一声,不明发生了何事的公输月怀着万分的喜悦随着不归一同向京都进发。
院中的火深印在清澈的眸中,满目的纯真化为灰烬。
“暖暖。”他努动着嘴,讷讷地只喊出这样一个名字。
“管家你带着月走。”从怀里掏出一袋盘缠,塞给唯一幸免于难的老奴。
不归的脸被公输府燃起的大火印红:“不要再回来,走得越远越好。保护好他。”言尽于此,是非之地,不宜久
留。
不归施力,一掌击在马上。那马儿受了惊撒蹄便去。
很多事请就是这样,你越不愿他发生,他偏是发生了。
这就是命。
16.
人与事是不能长久的,可时间不会因为人与物的消失而停滞不前。历史的书卷在沸腾的热浪中悄然翻过一页,留
给后人的是一段复杂错综而又矛盾的情感纠葛,有人死,有人伤,而有的人就这样倏然消失在马蹄扬起的轻尘中
。
公输家败了。
大宓九十五年,袁帝逝世,新帝景帝继位,年号足襄,践祚之时年仅十岁。这位年轻的帝王继位后,先除内贼,
后平边疆,使大宓进入空前的盛世。百姓安居乐业,茶余饭后,少不了磕牙打屁,谈谈东家丢了什么样的狗,西
家捉到了几对奸。
当然有甚者用闲钱买通了后宫门的小太监,听听皇帝家中的闲话,听得多了就大致串联起来,请人制成书,虽笔
拙,可也有几分传奇竟也能流传至今。
他凭栏骋目,一身黄袍,夺人眼球,金灿的冠顶代表着权力亦意味着孤独,高处不胜寒。
在许多年前他还不惧清寒,执意独上高楼,天地乾坤于他独掌,但如今在鼻尖萦绕不去的却是那人的温!,末了
伤他最深的竟是这夜夜缠绵的美好。
夜幕低垂,他恻然,他早该知道这份感情注定糜不有初。
“皇上,你就这么贱?”正如那人所说的,他确实贱。贱得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贱得忘了自己该有的抱负;贱得
荒谬而不知羞耻。
胸口一紧,气血翻腾,口中带着腥咸的唾液让二十有五的他第一次感到死亡离得这么近,触手可及一步一步攫走
他的气力,让他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曾亮如黑曜石的双瞳渐渐黯淡,失了年少的几分轻狂,终于完全收敛了光,一潭死水,连风都激不起任何的波澜
。
手中握着一枚并不起眼的玉佩,反复磨挲,以还余些知觉的指腹细细感觉着,奢望能沾些那人的余温,睁大眼睛
连细微的纹路都舍不得忘记。
一生荣华,江山似画。而这位坐拥江山,受万民景仰的帝王想要的那么少。一块玉佩,半生记忆,便足矣。
俯望天下,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
他勾起嘴角,眼眶干涩地像要裂开一般,嘶哑的嗓音轻轻地吟唱:“江山再美,只是水中花,万里乾坤不如他…
…江山再美,只是水中花,万里乾坤……不如他……”
一切都让他无法喘息。记忆铺天盖地与惨淡的如今形成对比。
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儿时的承诺像一根针埋入心里,看不见血只留下晦涩的疼。过去,好像很远了的过去,忽得鲜明而艳丽。那张太
过夺目的脸骤然浮现,让脚步虚浮的他不住后仰,喃喃自语:“公输月……为什么你要是公输月呢?”
失去焦距的双眼重重地阖上……
既然,既然一定会结束,那么为什么要有开始?
他到底做了什么……让老天这样费尽心思地折磨他。
若,人生只如初见多好。
一切都只是一场回忆。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
现在的他什么都不能带走……除了那已然枯死的往昔。
原本蜷起的手掌因失力而打开,那块玉仍留残温。
又蓦然记起想要永远在一起的心意。
多么可笑。
让我们永远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不分开。──说得好像他们做得了主似的。
生死是大事。
是帝王也无法左右的大事。
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命运总是在暗处,轻笑着伸出手,把人推向早已设定好的结局。即使错了位,也会落
向另一个未知。
一生一世;说得轻巧。可即使少了一炷香、一盏茶那也不是一生一世。
就像一盘布局精妙的棋,一步错,步步错。全盘皆输是迟早的事。
恍惚。一瞬间就占据了他,这日理万机的身体也终于有了疲倦的时候。
“皇上昏倒了!”蓝衣宦官尖细的嗓音为这太过岑寂的夜拉下帷幕。
连风都静止了,只有天边的冷月还噙笑看着人间。
温暖的床榻也已温暖不了他逐渐冰冷的躯体,太医将龙榻团团围住,针灸带给皮上巨大的疼痛感,穴道的刺激也
只是让这年轻的帝王微拢起了眉头,一声都没有吭。
畴昔的美好与痛苦交织成一场梦魇,他身陷其中,黑暗展开无数个触角挖掘着他记忆深处的那些东西,命运则伸
出一万只手牵引他走向深渊,一步又一步,怎么都不让他轻松。
恍惚中,时光流转,仿佛回到了多年之前。
17.
九旒冕的珠帘挡住了少年皇帝的眼,他的嘴角始终噙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大殿之上空无一人,嗒嗒作响的马蹄声特别刺耳,好戏即将上演。
太和殿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一身铠甲的男人手中持着剑,直指皇帝眉心。
“皇叔……”少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反倒像是候了多时,挑高眼角问,“你是打算弑君么?”嘲讽的语气与冰
冷的神情,让这原本就清冷的大殿变得愈加寂静。
“我看你这黄口小儿才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早已作好万全的准备,差得只是你的项上人头与那张与你不相配的
龙椅。”那持剑的男人仿佛听见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
这个少年亲政已近一年。不过就种种迹象看来,这从小便受万人瞩目的少年也不过是只病猫罢了。
眼下天下垂手可得,他自然也不必忌讳,出言也不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