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蓦地,她看到申璧寒身后背着的另一副肩膀,失声:“咦?皇上身后的人,是谁?”
申璧寒道:“他是朕此生最爱之人。”
拓跋吕又是一怔,见她有一丝不悦神情,下一刻脸上却全是好奇,走近了些,问道:“她是谁?”
第四十三章:云破月来(1)
正月初七,人日。这日一大早,申璧寒便离了皇后的未央宫,前往前朝。由于朔日举行选妃大典,再加上皇帝遇
刺事件,本来的朝会推迟到今日。申璧寒应是一整日都忙于朝会而无暇他顾了。拓跋吕起身时身旁还是温热。她
立刻跳起来梳洗,衣着整齐,唤来侍女道:“传下去,所有妃嫔都到韶华宫集合,都聚一聚。我好认识认识。”
继而想起昨晚的谈笑与缠绵,腮边有些微红。然而想到自己背负的那个隐秘的计划,脸色又凝肃起来。
侍女犹豫一会,还是道:“可是……韶华宫是世修君居住的地方……”
拓跋吕转身,笑眯眯地道:“我当然知道,有什么问题?”
侍女在心里叫苦,这异族的皇后娘娘行事率性不计后果,即使皇上怪罪下来,倒霉的也只有她们这些做奴婢的。
嘴上便微弱地求了一句:“娘娘,王总侍有令,韶华宫是禁地,闲杂人等不能进去的。”
拓跋吕停下在颇不习惯的汉服上动作的手指,“你们是听我的还是听他的?皇上昨晚说了,今天本宫爱在哪里集
会就在哪里集会!”说罢拿起墙上的长弓,对着侍女张起空的弓弦,啪的一弹,吓得侍女脸色苍白,忙跪下磕头
:“奴婢多嘴,娘娘赎罪!”
拓跋吕笑笑:“好了,我又没说要怎么样你,你下去准备吧。”
侍女抖抖索索下去以后,拓跋吕沉思一会,脑中又浮现第一次见清晗那天。瘦削的背脊在皇帝身后,黑发在枕上
反射着莹莹冷光。申璧寒用淡淡的口吻说着,他是他此生最爱之人。
之后远远见了白衣的背影几次,她不知道对于这个男人,是该嫉妒还是不齿。虽然他有功于朝廷,但像这般入住
后宫,和一众红颜脂粉们争宠,却总是要受人诟病。身为生在大漠的女儿,她更完全无法明白,男人怎么可以和
男人相爱?更何况,申璧寒本身是如此优秀,全中州的女子都可掌握在手,为何会对一个男人这样执着?
她对清晗的感觉很复杂,有那么几个瞬间,对他的注意甚至超过了申璧寒。
在窗前站了一晚,清晗刚刚平了思绪坐下眯了一会,就被前院里的吵闹声迫得睁开眼睛。身旁的少年按住他肩膀
,道:“你别动,我去外面看看。”
清晗拉住他的衣袖,“御风,你在这里,我出去。宫里人多眼杂,动辄便有不测。”
那少年转过脸来,赫然是此刻应在金陵的萧御风。他思索一会,道:“好,你要当心。”
清晗微笑:“暂时还不会有人对我不利,我更担心你的处境,少爷。”
萧御风皱皱眉,“别叫我少爷,自我闯出山庄那日,我就已经不是少爷了。”他看着清晗的微笑,有些失神,“
清晗,为了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面对如此直白的情感,清晗还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什么叫“可以什么都不要”?瞒过侍卫进入宫中,靠的还是深
水山庄的人脉,靠的还是他的少爷身份。爱不需要身外之物,可是没了身外之物,拿什么来爱?该说是少年心性
么?
只是……他又有什么权利说这样的话?每个人的感情都能被世人了解,却永远只能由自己品尝。为了心中那些在
别人眼里可能一文不值的东西,而置生死于度外,如今的他,和萧御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想起苏魄也在京
城的同一方天空下,呼吸着一样的空气,却好像比千里外的酒泉还要遥远,他不禁苦笑。
“御风,这样的话,以后不要轻易说出来。”他看萧御风一会,还是拣了一句不痛不痒的,他不能阻止他的情感
,却也不能有任何回应。
看着清晗离去的背影,萧御风眼里有幽幽的火焰在跳动。他知道,清晗永远不可能有回应的原因是什么。
韶华宫的前殿里已经站了一排莺莺燕燕,冬妃和齐妃站在最显眼的地方,有说有笑,熟稔得真如亲姐妹一般。清
晗只看了一眼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是他没想到拓跋吕给的下马威会如此直接,大漠女子,果然心事浅显,所
以也很轻易成为权术斗争中的一颗棋子。心中不由一叹,皇帝当日那一句话,恐怕是传遍宫闱了,成功地把所有
人的视线从皇帝遇刺转向了专宠世修君身上,亦给了暗地里的人一个皇帝已经开始饱暖思淫欲的假象。而皇后今
天这一出,更让内廷的目光都指向了他。这一着棋,实在是正中局眼,小寒弄权的功力,愈加成熟了。
至于那句话里有几分真,却不是最重要的事了。世事如棋,孰真孰假,真真假假,向来费人思量,他已没有时间
也没有心情来在意。只是想到前几晚激烈的情事,脸上又有些不自然。好似背脊以下又隐隐疼痛起来,让他暗暗
咬牙。
小寒,既然让世修君来当挡箭牌是你想的,我自然会帮你。只是,我还能帮你到何时?这深宫之处,始终不是我
会久待的地方,我总是回来,我总会离开。清无紫所欠你的,已经还清。世修君是注定薄命的,若是昨日,我还
能安于此生,如今,我不愿如此薄命。
几位妃嫔都开始注意站在隔了一道院子的清晗,下一刻,清晗朝她们淡淡一笑,退回去紧闭门扉,折身返回内殿
。他可以成为挡箭牌,但绝对不会做胭脂水粉间的跳梁小丑。若是拓跋吕真要他这么做,他不介意背一个悖逆中
宫的罪名,若是能因此被逐出宫去是再好不过,当然他知道这只是痴心妄想。
皇后驾临韶华宫的时候,清晗已经从偏门溜了出去,和萧御风两人躲开巡逻的侍卫,凭着对内廷路线的记忆,清
晗不算困难地找到了御花园,两人坐在假山背后时,清晗已经是气喘吁吁。北方室外的温度还是极低的,萧御风
看他有些泛紫的唇,伸手将他颈间的裘领又系紧了些。清晗说了句谢谢,笑道:“没了武功,要维持如此破败的
身体还真有些吃力。”
萧御风神色肃然,“要不还是回去吧,外面太冷。我担心你捱不住。”
清晗摇头,“御风,我和你说过我过去的事么?”
“没有。在山庄里的时候,你的注意全在我爹身上,对我总是不冷不热的。”萧御风久居南方,也对这般寒冷不
甚适应,好在他还有内力暖身,只好挨着清晗坐下,把身边人凉凉的手握在自己掌心。
听出话里微微的抱怨,清晗咧唇,“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曾有一个当时以为是此生最爱的人,也幻想过和他
山盟海誓,携手至老。只可惜,我们在一件很重要的事上产生了分歧,他一意孤行,我用尽方法也无法让他改变
。”
萧御风静静地听着,清晗却在此时停下来,好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出声:“后来呢?”
眼前的的脸满满的不敢置信,殷红的液体从胸前流出,大股大股的落在石面上,而后顺着边沿流入池水里,整个
水域仿佛都咆哮着,扑向两人。扶月池边,药守尸首横陈,站在池心月石上的两人衫袖凌乱,衣摆尽湿,小寒眼
中的痛苦、疯狂和绝望好像都可以透过空气缚在身上,让他窒息。他只有再狠狠把剑往前一送,捻诀于心,在月
石轰然而下的时候借那一刺的力道飞身而起,退至岸边。看池水把那袭绛色吞没,胸中瞬间好像也空空荡荡无可
寄托,只欲随之而去,了却此身。
至今回忆起来,那般清晰的沉恸竟然只余了心上的一抹恻恻。刻骨铭心的爱逝去以后,岁月只告诉你,当初以为
就此跨不过去的坎,只是一个多么寂寞而疏淡的足迹。几年间的风云变幻,磨蚀了少年轻狂的炽热和极端,也夺
去了很多以为能一直坚持的东西。
“后来?”清晗慢慢把思绪从回忆里抽离,“后来,我以一种最为错误的方式阻止了他,然而也毁了我们之间的
联系,从此以后……天各殊途。”心再也不在一起,只好用执念的歉意来苦苦麻痹自己,让自己相信以往存在的
感觉还未曾消失。蓦然回首,原来已经不知不觉一错再错。
那个在紫衣后面的笑容:很快会再见的,我期待着。那些眼底里仿佛可以触摸的疼惜,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
给不给得起?还有俯身抱起他的一句:恩,我来了。
苏魄能给的,全都给了他。这样的付出和退让是需要勇气的,还有没有第二个人,在被背叛数次以后,还这样无
奈地纵容着他,无关利益,无关去留?
这些想了几晚上的问题,答案已然清明。他不想再逃避了。他想握住那只一直伸着的手,紧紧地。哪怕下一刻就
是生命的终点。
萧御风看着清晗脸上由黯淡的惆怅转为温暖的笑容,心中有些涩意,这样的笑容,就在身侧,却不是因为他。
清晗突地想起什么,脸色一凝,起身道:“御风,我要去探望一个人。”
萧御风有些疑惑:“谁?”
清晗已经走出几步,叹口气,“一个傻女孩,若我猜得不错,她应该还在玉清宫里养伤。”
清晗料得不错,萱羽还在玉清宫朝瑛殿,并没有参加内眷的集会。两人刚走至玉清宫前的挡壁处,一行人正好从
里出来,堪堪打了个照面。清晗站在原地死死盯住领头的男子,喉咙竟然有些不听使唤,脱口而出:“苏魄!”
苏魄见是他,也有些惊异,却没有过多地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接了一句:“世修君怎么在这里?”
清晗从来没有这样觉得身边额外的人如此多余过,然而还是把满腔的乱绪生生按捺下去,尽量用平淡的声音道:
“我来看望清嫔。苏大人这是?”
苏魄注视着清晗的脸,眼底不明的光芒闪动,“我奉皇上之命重新布置玉清宫诸项事务,顺便分派随伺朝瑛殿的
人手。”
两人对望之间,气氛一时有些微妙。苏魄先反应过来,对身后的人道:“你们先回去,我再去御医房提点一下清
嫔的伤势。”
人陆续走完以后,清晗转头对萧御风道:“你守在这里,若有什么异常,立刻进去通知我。”
萧御风穿着内侍服色,知清晗是要掩护他,低着头,立刻配合地低低应了一句:“是。”苏魄扫了他一眼,不动
声色,随即和清晗两人进了朝瑛殿的院子。待两人身影不见,萧御风握拳慢慢抬起头,眼底的火簇更加炽烈起来
。
往内殿的路无限漫长,两人静静走着,好似又回到了初见,山门的长廊,日影盘桓,几乎看得到记忆的颜色在脚
步里流过。
“你还好么?”
苏魄清淡的一句话像是打破了某种禁咒,两人都停住了。
清晗转头看着他,连自己都没有发觉眼光里流露出的热力,“你想问的只有这一句么?”
苏魄凝视他,随即眼神一沉,伸手抚上他的脸颊,“不,我其实什么都不想问。”他的拇指按上清晗的唇瓣,道
:“我只想把你藏起来,藏在只有我才能接近的地方,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只能属于我。”面对这样的挑逗
,清晗反而紧张起来,他移开眼光,讪讪地道:“我想还是先去看看清嫔罢。”
苏魄扣住他的下颚,迫他转回脸来,语气有些不悦,“你每次总是这样,放一把火就走人,很好玩,恩?”
“我……”清晗脸一红,破天荒地开始词穷起来,让等待着他反击的苏魄十分意外。他注视着一反常态的清晗,
心里像是明白了什么,又有些不甚确定。一挑眉,“你什么?说下去。”
清晗的声音有些闷闷:“放开我,我要进去了。”
苏魄另只手也用上来,揽住清晗的腰,道:“进去也行,只是,先收拾一下你放的火罢?”
“你……”清晗有些慌乱,果然自作孽不可活,现在的苏魄已经今非昔比,不再一味退让讨好,相反他以前的伶
牙俐齿现在全都叛国投敌,再这样下去,身家危矣。
见清晗的局促,苏魄笃定了心中所想,暗叹一声,他低下头去,刚要吻上两片苍白的唇,一串女子的咳嗽声蓦地
打破了旖旎的空气,清晗反射性地推开他,快步朝殿门走去。
苏魄这口气终于真正叹了出来。他并没有跟上,看清晗进了内殿,才缓缓抛出一句:“看够了就现身,躲躲藏藏
也挺辛苦。”
转身看着廊柱下走出的萧御风,苏魄笑道:“原来是萧少庄主。”他记得这个少年,当年苏家倾覆之时,萧御风
轻蔑的眼光让他印象深刻。他是怎么进宫的,苏魄亦能猜到几分,只是他进宫的动机是什么?这位少主,看来并
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虽然只恢复了四成功力,苏魄已能感觉到对面散出不可忽视的煞气。
萧御风定定地看着他,忽的抽出袖中的短剑,一字字道:“苏魄,你能给他幸福么?!”
苏魄一怔,随即一切了然。他抱胸道:“回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说罢,转身进殿,不再理会指节咯咯
作响几乎要冒出烟来的少年。
第四十四章:云破月来(2)
清晗默默看着床榻上闭着眼睛的萱羽一会,走过去靠着塌沿坐下。
萱羽睁开眸子看他一眼,又闭眼不语。清晗看着形容消瘦,完全失了活泼灵动的女子,心中的某些复杂情绪都变
成了不忍,嘲讽的话到了嘴边又换了调子:“你感觉怎么样?”
“你觉得呢?”萱羽又睁开大眼睛,水光点点,委屈得几乎是有些控诉的目光轻易泄露了心思,“莫名其妙受伤
,那个色老头皇帝至今都没来看我一眼,无亲无故在这受人冷落,能好到哪里去?”说到后面,泪水不禁的从眼
眶里掉下来,楚楚动人。
这种孤立无援的滋味,清晗也尝过。对方终究是个娇娇嫩嫩的大小姐,这样境遇的确太过了些。什么时候变得同
情心泛滥起来了?他不禁自嘲。立在床前,用旁边的帕子轻轻拭去她的眼泪,清晗用安抚的语气道:“好好休息
,不要胡思乱想。骆大哥呢,他不是随你一起来的京城么?”
萱羽负气般地看了他许久,才闷闷地道:“他在京城有封爵的大贵人,哪里有空管我。”
封爵的贵人?想到骆楚总是握着怀中的玉玦若有所思的表情,清晗恍然了解了什么。现在的局势紧张,恐怕司筠
是把骆楚扣下在府中了。这爵爷的心思难猜,不知道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打算。
又说了些抚慰的话,也好在萱羽性子不深,总算被哄得破涕为笑,开始别扭地撒起小性子。又说上几句,答应以
后会再来看她,清晗终于得以脱身,走到殿门就听一直倚在那里的苏魄道:“大到皇帝妃嫔,小到世家公子,喜
欢你的人真多。”
来不及理会话里明显的酸味,清晗走下台阶,脸色有些凝重,“苏魄,你还信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