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幽纷谢 上——墨崖
墨崖  发于:2012年04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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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如婕对他笑笑,脸色苍白。“我明白,你是为我好。”

冷瑄淡淡看两人一眼,“若嫣公子是女子,你们倒也是般配的一对。”

司绝尘哈哈一笑,揽住嫣如婕的肩膀,“谁说只有男人和女人才能般配?在我眼里,他是最好的。”

嫣如婕没有像以前那样推开他,只是勉强勾了勾嘴角。

冷瑄摇摇头,并未把这话放在心上。

“江南武林世家,历史最久的,便是敝处。但是,势力衰弱得最快的,也是这里。到最近,几乎可说只是徒有其名罢了。绝尘早年四海游历,与我偶遇,遂成金兰之交,别后,一直到我入选山门前,还素有书信来往。明朝如今的统治,定是残喘之烛,有力之人必助有心之人灭之;我答应和绝尘合作,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条件,”冷瑄微微一笑,“新朝若成,保我冷府三代内,无灭顶之灾。”

这世上,本没有不灭的神话,即使是金兰之交,也没有赔本的交易。嫣如婕动了动嘴角,最终什么都没说。

在冷府,亦证实了他们在途中听闻的消息——千幽山门门主之子渊子寒,惊才绝艳,初初长成,便在被武林声名远扬,以青城为据点,暗地在济州境内借大量征选药守之名屯集人马,意图不言自明。方圆城镇,连同邻近的北锦州均见不明人等奔走赶赴。北地惶惶之气蔽空。京城内的五府王侯及一些大臣连续三日夜立皇宫乾极殿外齐集上书,请求整肃绿林动乱,却被左相驳回;连太子在酒筵上偶然委婉进言“平民心”,也被禁足在东宫。内廷娇娥起舞,笙歌依旧。

嫣如婕不敢置信,“小寒才……十四岁啊……他知道什么?怎有可能作出这样的事?”

“你若不信,也由得你。”冷瑄不紧不慢。

是夜,司绝尘例行的去“拜访”阳城知府。

长廊。圆月。明亮的月光把冷府后园的亭台廊榭照得恬淡而寂静。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这首诗。呵,嫣如婕暗暗自嘲,他哪里有什么故乡,他出生在湖州,却从未见过江南的风景;他长在幽州,却从来没能以真实的身份活着。

廊上出现了另一道长长的影子。

冷瑄的声音仍然是温润的,在堂上没有注意,在这静夜里,比起当年明显又少了太多的锐气:“知道那夜,我为什么想杀你吗?”

“那夜?”嫣如婕沉默了一会,“……是,因为绝尘么?”

冷瑄在阶上坐下,“今日月圆,不知渊子寒与至清现在在扶月殿做什么?”

嫣如婕的手一颤,瞳孔不觉的一缩。

“若说到权谋决断,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比你要好上万倍。”冷瑄像是闲话晚膳吃过什么一般的继续,“只是想不到,好的情势和机会,都只给了一个不该在其位的人。”

嫣如婕握紧了手指。

“你觉得,你们为什么会如此顺利到达勃州?渊子寒的野心那么明显,若没有左相在朝中周旋,没有相府侍卫暗中保护,你真以为背着千幽山门药守的身份,能如此顺利行事?”

冷瑄笑笑,“算了,这些事,现在的我已不需要去管。我只是担心绝尘……你们以后的路,还很长很难。”

站起来,月光在衣袍的襟带上带起一线灰蓝的光,冷瑄的面容,平静里似乎有一点点惋惜。“早点睡吧,明日,你们还要赶路。”

在那袭颀长的背影快要走出视线的时候,嫣如婕沉沉的开口:“只要绝尘选择与我在一起,他会很好。我保证。”

冷瑄停了停,“但愿能如此。”

不知为何,离开冷府时,嫣如婕感到前所未有的疲累,与司绝尘默默走着,禁不住还是轻轻出声:“绝尘,我是不是……很没用,很讨人厌?”

司绝尘没有回答,过了一会,才道:“清仪已经建议皇上修建奢华新殿,定名韶华。你猜,是为谁而建?”

嫣如婕的神情有些恍惚,想也不想便回答,“我怎么知道。”

“是为了清仪的女儿,清如婕。”

嫣如婕茫茫然转向司绝尘,“你说什么?”

“我说,连皇帝老子都难以忘怀讨人厌的你。”

嫣如婕怔怔的看着对面的男子,忽的,他揪起司绝尘的前襟,把脸埋在里面。闷声:“不许跟我提那个色老头。”两个俊秀的男子公然抱在一起,路人纷纷侧目。

司绝尘任他揪着,苦笑一下,“喂,这是在大街上啊。”

嫣如婕猛地放开手,别开头去,“走吧。”

再回千幽山门时,果然人事皆非。

至清已更名为清无紫,在丹凤使渊子寒的坚持下,门主特任其为白鹤使,与三大主使平起平坐。不久,司绝尘与史选接任冷瑄与燕十六,成为新任孔雀使与驭鹏使。然后,就是那场惊心动魄的夺权之变。白鹤使果断地杀死丹凤使,使事情平息下来,之后是门主的病逝。

事情过去后,因渊之非及渊子寒已死,白鹤使接任门主,嫣如婕接任丹凤使。

盂兰盆节时,嫣如婕下山一趟说是为父亲放灯,司绝劝不住,终是跟了去。两人在青城的桥下,看着灯火盏盏,嫣如婕回过头问:“绝尘,你爱过人吗?”

“爱过。”司绝尘倒是干脆。

“哦?那你们……相爱?”

“不知道。”司绝尘很无所谓的样子,“还没来得及问个清楚,他死了。”

嫣如婕把莲状的纸灯放入水中,半晌才继续说话。“……你以前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什么话?”

嫣如婕静静的看着他。

司绝尘失笑,“真真假假,重要吗?”

嫣如婕还是静静的看着他。

收起笑容,司绝尘道:“只要你相信,就是真的。”

“好,我相信。”嫣如婕几乎是在那一句话落音的同时立起身,“送我去京城吧。”

司绝尘的表情难得的严肃起来,“你去做什么?”

嫣如婕轻轻一笑,掩去落寞,眸光潋滟,“送我去那个昏君身侧,要实现你爹的抱负,是时候了。”

那个七夕,他曾经想过一切过去之后跟司绝尘远走江湖,什么都不管不顾了。然而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冷瑄早就看透一切的一切。他身不由己地走在乱世的漩涡之中,一切发过的誓言和决定,都是一纸空华。

翌日,千幽山门四大主使秘密失踪,其中嫣如婕更是三年以后才回到山门。

三年间,风云巨变。皇帝与新封的清妃日日缠绵,甚而废去皇后,任清妃为后宫之最。朝野哗然,皆因这清妃只是画师之子,还是个男人。当时男风常有,但如这般摆在明面上,还是一人平后宫,是从来没有的事。是时,朝政慢慢完全落入皇帝信任的左相手中。终于于前明两百四十一年,各处义军逼近幽州,左相率驻城御林军镇压时,突然倒扑,清妃里应,缚皇帝出宫门,王朝的统治哄然倒塌。

从勃州起军的一支义军,为所有义军之首,它带着几乎是惊人的沉着和聚力,果断狠绝,狡猾敏捷,让御林军都不敢撄其锋芒。它的首领戴着一尊厚革面罩,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因他姓申,人称“申君”。

据一萧姓义军首领回忆,当时的勃州义军踏平了支持朝廷的武林世家万俟府,为绕开官府在济州死守的天然屏障——应城,千里绕道西北,走草甸,目睹申君一人一马。单枪挑尽沙匪窝——草甸边城瑜镇。安静得诡异的镇门口,抱着抽噎的小女孩,满身煞气的申君身周有一层淡淡的光晕,发丝无风自扬,如破军临世。

申君一剑刺入皇帝心口时,拿下了脸上的面具。全场惊哗。

面具下,是一张俊美无双的脸。

回忆起来,每一段记忆似乎还是那么鲜明,宛如昨日。嫣如婕不再是感世伤神的丹凤使,坐蓐谄笑,侍君夺权的往事,也都已经过去,本来想忘却的东西,影像却在脑中萦回不去。原来,眼不见,并不见得心不烦。

在做清妃的日子里,每次与杀死父亲的人同床而卧,百般碾转,几次濒临崩溃。幸而最终他忍了下来。他奇迹般地等来了小寒。

他永远记得,在千幽山门那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在所有的人都以为渊子寒在那场夺门之变中已经变成扶月池下一副枯骨的时候,小寒鬼魅般湿淋淋出现在他房门口的样子。

这是唯一一件司绝尘也不知的旧事。

小寒弃清无紫而择他,之中赌上的是他所有的命运,有的人,就是能让你一次次义无反顾。

封印扶月池时,看着日台上的清无紫,他总有不详的预感。后来得知,当夜,幽州皇宫上方的天空也为乌云笼罩,万分邪异。而云层聚集的地方,星位正指中枢殿。正是皇帝就寝处。嫣如婕不知道这两件事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只是,看到小寒登上龙座的那天,他甚至在一瞬间想,自己现在或许就可以走了。带着没有办法抹去的亲情之殇、恋情之痛、尘世过往,孑然一身投入没有纷扰的混沌天地。予己一个清净。

但是他不能。他却还是放不下拗不过,完全无法坐视。拖拖踏踏,拖拖踏踏,拖拖踏踏……直到再也没有办法离开。

管他是渊子寒还是申璧寒,管他是生是死,有了什么奇怪的改变,他就是小寒,永远没有人能替代。

嫣如婕的眉眼在烛光的明灭下轻轻合起。香炉里,积了燃过一夜的灰烬,天色微明。

暗影里的青衣身影在窗前停留一会,静静离去。

第十四章:梨花已落

金陵十二钗楼

三岁,每日看名家画作,家族珍品,识字更是从各种涉及丹青的入手,好几次想躲过训练,被发现后是严厉惩罚及更繁重的学习。

四岁时,他能把双手平举,在相距指宽、订满绣花针的板儿之间保持半个时辰,无伤。

五岁时,能一眼辨出松烟墨及油烟墨,对制砚的木及漆的种类了若指掌。

六岁时,勾笔,甩笔,黄朱青白,画遍了飞的,爬的,游的,走的。每每练到手指僵硬,肩背麻木。

七岁时,工笔写意、白描泼墨、无不英俊秀丽,意气风发。

八岁时,人画如一,神形兼具。

清晗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案几上,一方砚台里,陈墨发出一种特殊久远的气味。

一种只有在徽州清家才可能出现的气味。

徽州清家,由来一直是丹青世家,几任的宫廷画师几乎都来自这里。清家的幼童,自小就接受严格到甚至骇人听闻的训练。

这种芳香中带着微甜微苦的味道,只存在于一个地方。曾经,伴他走过少时的八年光阴。

年深日久被磨得圆润的青石地板,黑白峦迭的高墙,洒下四方光亮的天井。中堂下的太师椅安静的立着。微暗的天色里,三进的院子四处弥漫着似乎从地底升腾而上的凉气。似乎,神色冷冷的幼童又从自己身体里走出来,走到那个同样冷冷的世界。

苏魄,你究竟知道我的多少事情?

心里有些纷乱,似乎有一支他极力扼制的芽正在破土,每束新生的根系都在动摇本来坚硬如石的堡垒,他迟疑的在心的角落看着这只芽,不知道该踩碎它,还是呵护它,可是无论是选择哪一样,他目前的世界都会因此再次颠覆。

这样的颠覆,他经历了三次。这次,会是正确的吗?

走前几步,他仔细的看着案上。

笔筒,墨床,书镇。

宣纸上赫然一个“晗”字。本该是潇洒淋漓,但写的人显然下笔时心绪游移,因而每一笔落脚都犹豫不决,显得难以形容的含意未尽。

清晗转过案几,执笔,沉吟一会,一个萧字自如而就。

“……我以为,你会写我的名字。”

放笔的手顿了一下,清晗抬头望去,苏魄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案前,微笑看他。

白衫绣着淡淡的青色螭纹,玉簪束发,水气幽游。比起上次相见,似乎是一点都没有变。

“你变了很多。”

“是吗?”苏魄一愣,继而眼神复杂的一笑,“我还特地换了一套与我们上一次见面十分相似的衣服。有如此明显么?”

“人总是会变的,这么久的时间一毫不变的人,岂不就是变得最大的人?”清晗的眼睛澈净如渊,迎视着苏魄的目光。一面浅笑,一面伸出右手,却在两人中间半空停住。

苏魄没有再说话。两人静静僵持了一刻。

千幽一别,两年的时间。眼神与眼神之间,有太多说不出来的情愫。清晗禁不住垂下眼睑,为什么?

不该的,两年间他的拒不相见,该是恨我的,却为什么他的眼里,那些心痛和炽热都那么真实?真实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卷上自己身来。这样想着,他不由得欲往后退一步。

未曾料,苏魄在这一瞬间捉住了清晗垂下的手,一带,不轻不重隔着案几把他揽入怀中。

由于重心前移,清晗的另一只手反射性的扶上桌案表面,触到冰凉的玉质书镇,就在同时,耳边传来呼吸特有的潮湿热度。

有一忽的慌张,刚有喝斥的念头,却被心底另一个声音阻止了。

让他抱着吧,就此一次,全身心的沉浸在这种从不曾忘记的温暖里。或许,以后,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心在潮冷的地方浸了很久,真是很想在这种温暖的怀里吸取一点点能支持下去的东西。

苏魄紧紧的抱着怀中这副肩膀,心中浪起千层。他凑上近在唇边的耳廓,“你瘦的不成样了。”

清晗一个颤栗,勉强笑笑,“这么久不见,错觉罢了。”

苏魄沉默了一会。

清晗正在想这样的姿势能持续多久,突地感到耳廓上一阵刺痒。接着,那刺痒慢慢持续到耳垂,腮边。渐渐脸上都能感到呼吸的热力。

心头一凛,不,不能再沉溺下去了。在书镇上有些沁凉的手,本想抚上他的背,改为拍上他的脸。

“苏二公子,请自重。”清晗的声音似也沾了一些寒气,凉的。

苏魄在一瞬间感到了这个房间里最冷厉的气流,失望地放开怀里的温度。

“抱歉,是我太失态了。”少顷,转过身来时,早已经是苏家一家之主,一贯的微笑,向身后对清晗做个请势,“椅上已经换了最暖和的羽垫,坐。”

清晗眼里的光暗了暗,走到裹了软锦的椅前坐下。

“我知道你和萧公子的来意,”苏魄一掀白袍后摆,看也不看清晗,像是想迅速了结一桩债务一般的开门见山,“你带了什么筹码,来取我十二钗的名头地契?”

苏魄说的是“你”,而不是“你们”。

“我的筹码……你知道的……”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还有什么不能的?我用所有去换你的坠落,应该而且值得。

精神刚刚松弛一点,清晗却开始隐隐约约感到尾椎骨以下的疼痛,一阵一阵,冷汗细细渗出,昨晚,萧深水的粗鲁几乎要了他半条命。恰在此时,丹田内一股的绞痛毫无预期的升起,想是昨夜的过度疲累,竟然让这旧伤提早钻了空子。

于是,本来凝聚在胸口要说话的那点力气,竟然都散的无影无踪。他徒劳地想保持清醒,头却开始发晕,眼前的事务都模糊难辨。

说苏魄没有一点赌气的成分在话里面,是不可能的。在他叫自己“苏二公子”那时,心里各种复杂的情绪像是突然被拧在一起,颜色难名。纷繁的思绪凝在笔尖,看到那个飘逸流畅的“萧”字,心底郁郁,半晌,他才意识到清晗那边已没有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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