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幽纷谢 上——墨崖
墨崖  发于:2012年04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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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润的风卷起地面最后一点强烈的热气,穿过回廊,吹入堂内。清晗的衣裾微微扬起,像白色的花瓣般,在灯火下染了一层柔暖,便让这热风里带了一丝早春江南的水气,那种不曾有过的暗香,如梦似幻。

他停顿在门口的一瞬间,堂内的人俱停下了说笑动作,让清晗觉得,那乐声和舞姬的脚步也不可觉察的梗塞了刹那。

骆楚最先从怔忪中回过神,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惊艳。

“清晗,你可来了。在座的都在等你呢。”

清晗低头,“失礼了。”

“那就罚酒吧。”

沉默一会,卓十凡不大的声音立刻被附和声淹没。

清晗看着各式各样然而都带了同一点热力的目光,只淡然道:“抱歉,清晗实在不能喝酒。”

堂里顿时有了一阵令人不舒服的骚动。

怎么看都是傲气的拒绝。这种语气和表情,并不是每次,这些性格爽快的汉子们都能忍受的。

骆楚忙站起来,“各位,清晗他的确是不善喝酒,这酒,就让我替他喝了吧。”

说着,把面前拳头大小的酒杯一饮而尽。而后笑道:“只要别误了后天的路程,今晚各位尽情的玩乐,喝!”一面看了低头啜饮的卓十凡一眼。

既然少爷开了口,少不得要卖个面子。顿时众人推杯举盏,重新热闹起来,只是还是有些奇异的暗流,在桌间手底流动开去。

清晗跨入堂内,被骆楚拉至身侧坐下。甫一沾褥,一阵疲惫感忽如的袭上。他呼一口气,只当是连日来的风尘在洗浴后松懈所致,并未放在心上。

骆楚把羊肉割成几份,盛在清晗面前的盘子里。清晗低声道谢。刚拿起只他这桌才备有的筷子,他转眼望去,右旁席上的萱羽还在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这小姑娘的眼光,在热烈的试探外又带了一种别的什么。

骆楚也觉察到了这种明显的注目,顿时揶揄道:“我的好妹子,你是在看你哥身边这个长得不俊,又有些呆头呆脑,丝毫不解风情的男人吗?”

萱羽眨眨眼,哼的一声移开了目光。心中却还在那一瞥的余震中。她没有料到,去了尘灰,清容如玉这四个字,搁在他身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骆楚大笑。堂里开始有人出声大声的调侃,一一被萱羽毫不示弱的回过嘴去,顿时又得一阵掌声哄闹。

萱羽偷眼看清晗,发现清晗也在注视她,然而那种接近没有表情的脸让她胸中莫名的起了一把火焰,本来由于倾慕而慢慢生出的一点犹豫也无影无踪了。

随着堂中舞姬转得越来越快,气氛也热烈起来,连戈壁里骤然降下的温度也不能减弱这种欢乐的热情。清晗的那种疲惫感却愈发强烈了,伴随着四肢隐隐的无力。他欲站起身来悄自退席,不料萱羽突然站起来,端起酒杯,往他面前一递。

“清容公子。”少女明丽的脸庞在灯火下有一丝微醉的酡红,眼光却明亮热烈。

“刚刚萱羽说的那些冒犯的话,请你不要放在心上。久在去年,骆大哥给我看过你的诗画,那种技艺和胸襟令人十分钦佩向往。当时我就想,我一定要和你像诗中所写,高歌痛饮,同进同退。今天萱羽敬你这杯,万请你喝下。”

堂中一静,继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半跪的清晗身上。半晌,眼看骆楚慢慢站起身,就在众人以为刚才的一幕又要重演的时候,清晗接过了那杯酒。

萱羽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男子竟然会接了她的酒杯。有些错愕的对视着那双似清澈又高深莫测的眼睛。

却见清晗垂下眼光,定定的看着杯中液体,也不回头,问了一句:“这支舞,叫什么名字?”

萱羽又是一愣。乐声低迷下去,场中舞姬都聚在一处,垂首而立。

“……这曲子,叫金鹧鸪,曲意哀婉,本是骆少爷从中原带回来。萱羽小姐很是喜欢。”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接着只见卓十凡从坐位上直起身,“写的是被抛弃的女子变作鸠鸟,夜夜在新婚的情郎窗外哀鸣的故事。”

清晗眼光一闪,“哦,原来如此。”

静静伫立一会,又道:“楚兄,你说这一杯,我该喝不该?”

骆楚没有料到会被提问,顿了一会,声音带了笑意,“萱羽是喜欢你,才会敬酒,这种待遇,庄外男子,可只清晗你一个呢。”

清晗淡然一笑,半边侧脸在阴影里明灭。“那我是非喝不可了。”

骆楚笑道:“只此一杯。”说着状似了然促狭看向萱羽,不料,萱羽睫羽颤动,转眼避开了他的目光。见此,一抹疑惑在骆楚眼底闪过,却还是被好奇代替。这一路,清晗的确是从来不喝酒的。骆楚也在好奇,喝了酒以后他会怎么样。会不会像那个幻象一样,诱人和……忙打住这想法,骆楚转眼看背向他的清晗,后者已经把杯子举到唇边,仰头饮尽。只听沉闷的一声响,空杯子滚落在萱羽的裙角,掉在地上,在地毯上转了几圈,停在他脚边。

萱羽的脸色不是很好看。而清晗慢慢走到门边,压下胸中腾起的火烧一般的疼痛,声音有些僵硬,“清晗有些困顿,先休息了,诸位尽欢。”

骆楚一听,便要抽身上前,“我送你回房。”

“站住!”萱羽挡在了他前面,“大哥,他既然是江南第一的清容公子,还需你送他回房么?”

骆楚没有听出这话里的古怪,只当是妹妹当众被扔了杯子损了颜面,忍住笑,“好好,不理他,哥哥陪你继续喝。”说着举起案上酒杯,环视堂中,“来,我们尽欢!”

又高昂起来的乐声中,胡姬衣裙带起薄薄的风声,柔软的手臂像蛇一样在空气中舞动,镯佩叮当,低眉抬首的妩媚笑容,声色无边,哪里有哀伤的影子?

喧闹声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卓十凡举起酒杯,对萱羽微微一笑。

第二十四章:荒城(2)

雨停了。一轮圆月淡洒银光,白日里黄色的沙丘在月光下变得灰白微紫。大漠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蒸腾的热气迅速的蒸发开后,夜晚更是凉得荒寂。

骆楚这次醉的特别厉害,席上,萱羽软磨硬泡变着法儿的灌他喝酒,卓十凡和卓一鸣也一反常态,没一点阻止的意思。整个五坛子的酒泉烈酒,就这么进了他的肚子。

最后,他是走都走不稳的回了房间。

倒在床上,骆楚迷迷糊糊觉得奇怪,他这个妹妹,以前他回来,总要折腾他个够,今天,怎么这么轻易就放过他?蓦地又笑了一声,喃喃自语:“醉成这样,还…还觉得…没被折腾够么……”说着翻个身,手触到了一个温热的身体。

骆楚暗笑,这又是哪个投怀送抱的舞姬?难得的,他没有照例把她赶出去,只是又靠近了些。他半睁着眼,掀开多余的布料,手熟练地在这身体上游移。他感觉到手下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有轻声的喘息。掌中肌肤异常的光滑细腻令他惊异,却也轻易地勾起了他的欲望。

他骆楚是个正常的男人,然而他“碰”上的,总是碰不得的。

他翻身压住了这具身体,唇自然而然的一点点往下轻咬颈项,在平坦的胸前迟疑了一会,还是吻住了那颗柔软的凸起。身下人一震,喘气声粗重起来,伴随剧烈起来的挣扎。

这是个男子的身体,骆楚想着,在脑海里搜寻着今日所见所有舞伎乐人的印象。

心中直觉有什么不对劲,然而他的手还是顺势从脊背往下抚摸揉捏,臀部,腿侧,掌下的身体每一寸都纤瘦柔韧,并不似胡姬的丰满有力。而那种尽往要害招呼的挣扎,却更激起了他一种侵略的愿望。

骆楚肆意的沉浸在这种掠夺的快感里面,直到他抬高身下人的腿,抵上紧密的穴口时,才隐隐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但是,已经停不下来了。

将近四更了,街上寒气若冰。突地,一声短暂的女子惊呼响起,又硬生生咽回了喉头。萱羽手中的驼毛绒毯掉在地上,一手捂嘴,一手指着前方。

前方清晗房间的门半开,他只披一件单衣,整个上身半露,长发凌乱散开,吃力的扶住门扇站立。听得响动,他手迅速一挥,黑暗里一道尖锐的风迎面射向萱羽。

萱羽手忙脚乱地一躲,那东西由于主人使力太弱,去劲已缓,擦过她的裙裾,掉在地上。萱羽抚了抚心口,定睛看去,是半截玉簪。待她抬起头,眼前已经人影全无。

待到把骆楚扶回他自己的房间,萱羽六神无主地坐下来,直直盼着天明。她不知道卓十凡为什么要让她把哥哥扶进清晗的房间,看刚刚的情形,用脚趾头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清晗靠在院墙上,只觉胸腹大痛浑身冰冷,阴寒之力在血脉中乱窜,徒劳的想阻断迅速散去的内息。那股对抗无力的疼痛让他连站立都觉艰难无比。

那杯酒,他明知不是单纯的一杯酒而已,却还是喝了下去。这个代价太重了,连同刚刚几乎是羞辱的凌乱,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但是,这大大地推进了他原本计划的进度。

身也痛,心也痛,那种无望的感觉几乎要夺去他的呼吸。说不清楚的慌乱无助之感在四肢百骸弥漫。然而脑海中一双冷然如珀的眼让他在痛苦中又迅而冷静下来。

不能死。他一定要活着,一定要见到他。清晗踉跄着裹好单衣,屏住气息,从晚宴出来时,他便忍着疲痛查看了四周地形,摸索着找到了马厩,解下自己的那匹马。

这个荒漠小城寒夜里的背影,终于把四方六合间的烽火,都引到了京城。

“……大哥!醒醒,醒醒!”骆楚猛地睁开眼坐起,倒把正在使劲摇晃他的萱羽吓一跳。

身边半裸的舞姬也坐起身,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被萱羽叱道:“你还呆在这里做什么?出去!”

那舞姬慌慌张张的爬下床,抱着地上的衣物出门去了。

骆楚揉揉有些疼的头,“怎么回事?”

萱羽把衣服递给骆楚,急急的道:“队里少了一匹马。”

骆楚呼一口气,“我还以为什么大事,你叫十凡去附近的马棚找找……”

萱羽却打断了他的话,眸中是无法掩饰的焦急,“不是的,清容公子也不见了……喂…大哥,你的外衣还没穿好呢——”

清晗的房间已经被看守起来,骆楚正在逐一检点询问。“都找过了吗?”

“是的,少爷。”卓十凡欠身,“房中行李未动,但是人却不见了。”

“闭城,检查辰时前出城的人马,一定要找到。”

“是。”

萱羽期期艾艾的看一眼骆楚,像是问他,又像是自语,“哥哥,你觉得清容公子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怎么,真喜欢上他了?”骆楚语气轻松,脸色凝重。清晗虽然总是出人意表,但这种不告而别的行事,却是一次也没有。

“没有!”萱羽攸的脸红了,便要作势离开,走到门边,又转回来,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发尖,欲言又止。

“怎么了?”骆楚摇头,“若是喜欢,哥哥我倒是乐意给你做媒,就怕你这脾气,少不得要碰钉子,受委屈。”

萱羽看着明显捉弄意味的骆楚,哎呀了一声,不知是羞还是气,嘴巴张了几次还是一甩袖子,欲跑出门去。却和正进门的卓十凡撞了个满怀。萱羽瞪了他一眼。卓十凡行了礼,道:“少爷,马找到了。在城东南十里处。”

骆楚两眼熠熠,“人呢?”

卓十凡避开了那目光,“马已经断气了,城外一里有血迹,在马颈上我找到了这个。”

骆楚看向卓十凡的手心,是半截断了的发簪,莹润的浅碧色幽幽发亮,是上等的古玉。

“咦——”萱羽看到这玉簪,叫了一声,“这,这是他的东西……”

骆楚拿过那半截玉簪。能平平常常佩戴这玉的,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骆楚的眉峰越来越紧,“关内以镇为点,沿所有官道小路寻找。”停顿一会,“明日我和你们一起去。”

“是,少爷。”卓十凡欠身,跟上。临了,冷然看了萱羽一眼。萱羽咽了口口水,大眼睛反瞪回去。

翌日。骆楚换了衣束,在房间门口被拦下了。“哥哥,你真要亲自去找他?”

骆楚顺顺萱羽颊边的几丝头发,“好妹子,大哥会把你的心上人找回来的。”萱羽打掉他的手,一个低腰牵起来,径直走到床榻边,“你不能去。”

“为什么?”骆楚满脸迷惑,他觉得妹妹这两天总有哪里不太对。

“为什么?”萱羽一咬牙,“因为即使你找到他,他也不可能和你回来了。”

骆楚一惊,“什么意思?!”

萱羽咬唇看着骆楚,“你真的不记得昨晚的事了吗?”

“昨晚?昨晚发生了什么?”

“昨晚,”萱羽咬唇,“昨晚,你跟清容公子同床共寝,你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吗……”

骆楚蓦地像被雷劈了一般地呆掉,脑中许久后才开始一片纷乱,然后模糊的记忆忽然从某个缝隙一闪而上,让他不敢置信的杵在原地。

昨晚……昨晚……在似梦非梦时,他隐约听到身边的人轻声的叹息。那叹息如梦呓——那,绝对不是舞姬所有的声音,舞姬所有的语气。楚兄,保重。

原来那不是梦!

然后,模糊而断续的记忆在脑子里闪现的越来越多,顿时,整个世界一片旋转,他,他竟然还是对清容公子做了不可挽回的事——骆楚下意识的伸手摊入怀中,摸着那块微热的玉,却没想上面的每一道光滑的纹路,都提醒着昨晚的记忆。他只觉气血翻涌,胸中慌怒难辨,手中一顿,就听得清脆的一声响,那玉已经碎成了两半。

那一刹,远在京掖的司筠心口一拧,他望向西北天空的厉云,久久才转身。相隔千里的这一刻,有什么断了……湍流飞下,冲开了两颗星辰的命运。在骆家庄遥望远处的西陵先生,也捏住了手中透明的珠子,长叹一声。

金鹧鸪,本是一首哀伤的曲子。然而,这一曲的舞步,却是激动艳丽的。相知相许没有错,只是这乱世的际遇,冥冥之中,有的破碎,终不能幸免。

此时,门口传来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萱羽回头,一只红鸽从半空落下,正落在回廊上。一只手拾起它,解下了脚下的信纸。

卓十凡从廊上走进来,捏着纸卷,紧紧的蹙着眉头。“少爷,先不用出城寻人了。”卓十凡看萱羽一眼,那眼光中满满的失望,看得她一颤。“朝廷驻永昌的兵马已经到了城外十里,来势汹汹。我们必须赶快离开这里。”

“朝廷?”骆楚的目光又恢复了焦距,转头灼灼看向卓十凡,“我不记得我有做过什么违反律例的事,为什么要走?”

“据信上传讯,镇远驻兵昨晚发现了一个朝廷通缉近三年的要犯,并且确定,他来自此处。”

骆楚握掌成拳,“即是说我们窝藏逃犯了?”

“少爷,”卓十凡掀开衣袍下摆,走近了几步,“你还不明白?新君觊觎骆家庄已久,迟早要将前朝送出的关内地界全部收回,窝藏逃犯的罪名,只是一个幌子。”

骆楚低头看着碎成两半的玉,心头混乱无以复加。那个总是让人捉摸不透的少年皇帝,终于是坐不住了吗。还是,司筠……这是我负了你的报应?清容公子……事情怎么会发展成如此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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