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谢桥之与梅同疏 中——俞洛阳
俞洛阳  发于:2013年06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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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靳这些日子一直在接待来给自己拜寿的各路人马,几乎无半点空闲。这一日黄昏时,谢莲舫终于打听出岑王爷闲下来了,便慌忙让人通报求见。大岑郡主恰好和父亲在一起,闻听后,沉着脸不发一言,拂袖而去。岑王爷年轻时惧内,老了后改怕女儿。但谢莲舫做为他多年的情人,知情识趣温柔体贴,又不舍得不见,只得厚着脸皮尴尬一笑,让人快请。

第54章

谢莲舫回身给阿华和阿熙递个眼色,令他两人守在房门入口处,那里有厚厚的帷幕半遮半掩,便于听得到谈话,又不显得扎眼。他自己在丫鬟的带领下绕过雕花隔扇,趋前几步,恭敬地给岑靳行了礼。

那岑靳岑王爷是个六十岁的老头子,身量中等。但由于养尊处优多年,瞧来不过四五十岁的模样,但的确脸带病容。他懒懒地铺排在一张宽阔的花梨木罗汉床上,身上搭着一方西域过来的团花栽绒丝毯。罗汉床后面一架大大的屏风,上绣着孔雀开屏,一派金翠辉煌。罗汉床中间置一小几,摆着半局残棋,两杯香茗。榻前几个丫鬟伺候着。

岑靳见到谢莲舫,便挥手让丫鬟退远些,笑道:“莲儿啊,你许久不来看我,是嫌我老了?还是另有什么新欢掳了你的心去?”

谢莲舫笑道:“王爷对莲儿的大恩,终生难忘,又何来什么新欢?”一边说一边凑了上去,问道:“王爷这一段身子骨儿怎么样?”

岑靳道:“还好。不过繁杂事多了些,多是些上门打秋风的,打发不起啊。若是无人来骚扰,想必更清净。”谢莲舫忙挤到他身边,伸手给他按捏肩膀,笑道:“家大业大的,自然繁杂了些。如今大郡主大了,我在铜川,闻听大郡主把岑王府里里外外打点的妥帖,因此也放了心。不过还是时时记挂着王爷呢。”

岑靳微笑道:“一个个满嘴的甜言蜜语,不知是记挂我的钱呢,还是记挂我的东西,总不会记挂我这个人。”

谢莲舫忙道:“王爷说笑了,莲儿当不起。莲儿心里的确记挂王爷。没有王爷,哪有莲儿我的今天?”

岑靳侧头看看他,微笑道:“听起来似乎是真的。”伸手慢慢在谢莲舫的下颌上摩挲两下,谢莲舫瞄一眼远远的那几个丫鬟,忸怩道:“王爷……”岑靳便收了手,靠在身后的软垫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谢莲舫见他满面倦容,想来这几天接待宾客甚是劳累,但机会难得,却不肯这么轻易退出,否则杨晔那只白眼狼又不知会使出什么手段收拾自己,因此便东拉西扯地给岑靳讲些坊间趣闻,想提起他的兴致来。

他言辞温柔流利,岑靳听着听着,便微笑着赞许道:“听你跟我唠叨唠叨,果然有趣。唉,我是真老了,这两年委屈了你。“

谢莲舫道:“王爷一点也不老,这才不过六十寿诞。莲儿等着您七十寿诞、八十寿诞接着给您贺寿呢!“

岑靳笑道:“且别扯那么远,这次来带了什么好东西给我么?”

谢莲舫道:“带了我那木槿阁中所有懂音律,善歌舞的人过来,届时给王爷好好演一番歌舞出来。对了,王爷,我这次还带了另外两人,他们久仰王爷的大名,总想见一见王爷本人,也给王爷备了贺礼。所以莲儿就……斗胆待他们来了。”

岑靳抬头,眼光在他脸上一溜而过,笑容带着淡淡的挪揄之色,缓声道:“哦?可是你带来的保镖么?一个叫阿华,一个叫阿熙,如今站在门外的那两个?”

谢莲舫一呆,低声道:“啊,王爷?您……瞧什么都瞒不过您。那么王爷……见不见?”

岑靳笑道:“岑王府若是谁想进就进,本王这条老命怎么能留到现在?不过莲儿的面子,总是要给几分的。既然来了,不见怎么成?恰好有人想瞧瞧他们呢,唤过来吧。”

杨熙和杨晔在帷幕后对望一眼,杨熙一拉杨晔,从帷幕后出来,行到岑靳那张罗汉床前,直接跪倒行了大礼,道:“晚辈先皇第四子杨熙,这是六皇叔的独子淮南侯杨晔,见过岑王爷。”言罢重重叩了三个头。杨晔有样学样一丝不苟地跟着行了礼。

岑靳在罗汉床上蠕动了一下,似乎要起来搀扶他,却终于心有余而力不足一般,道:“赵王殿下之大礼,老朽愧不敢当,快快请起。老朽老了,糊里糊涂的。王爷身份尊贵,又远道而来,却被如此慢待,当真过意不去。莲儿,替我扶起赵王殿下。”

谢莲舫过来作势要扶,杨熙和杨晔便借势起身,有丫鬟过来,将两人请到左侧的椅子上坐下,奉上茶来。

岑靳将杨熙和杨晔打量了片刻,两人始终一派恭敬的神色,由得他随便打量。岑靳便淡淡地道:“赵王殿下来找老朽,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上两次是那个北辰将军过来的吧。这么三番四次的,也恁不容易了些。今日你我得见,也算有缘。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杨熙面现尴尬之色,起身又是长长一揖。杨晔连忙跟着起身,听杨熙道:“既如此,晚辈也就不再隐瞒前辈。晚辈一直带兵镇守凤于关左近,却不知何故被皇兄厌弃,逼不得已方才起兵,不过是想替自己讨个公正。但晚辈的确无才无德,落得如今内外交困,带着大军颠簸流离,已致朝不保夕的境地,因此想请岑王爷援手一二。”

岑靳沉吟片刻,道:“你们且先坐下。”

杨熙和杨晔依言坐下,岑靳缓缓地道:“既然赵王殿下来张开这口,此事也未必不可议。只是,那西迦的金雅仁本在三关附近作乱,如今却跟着殿下到了这关中,一路作恶多端,不时有地方官员来老朽这里哭诉,老朽不胜其烦。此时本因你而起,所以要劳烦赵王殿下把他打发出去了。”

那金雅仁本就是杨熙成心把他引过来的,为得便是引起岑靳的反感,如今果然有了成效。杨熙心中暗喜,道:“这个晚辈当仁不让,只是晚辈的确粮草缺乏,急需王爷资助。”

岑靳摆摆手,伸手拿起引枕下的一个玉牌,令谢莲舫递给杨熙:“我先给你二十天的粮草,后日午时,让你的兵马在铜川东五十里大夏营接着,玉牌便是信物,届时交给粮官即可。这二十天里你须得撵了他去,尔后再议它事。”他言外之意,若是撵不走,你自己也别再来这长安现眼了。

杨熙自然听得出来,忙道:“如此甚好,但晚辈想等过了前辈的寿诞后再出长安,可否?”

岑靳微笑道:“你赶紧干你的正事儿去,这些繁文俗礼就免了。至于贺礼更是不用,我家文姜说了,你那贺礼不如留作军饷更妥当些。”言罢端起了小几上的一盏茶,轻轻抿了一口,杨熙见他有送客之意,忙道:“如此晚辈这就告退,王爷早些歇息。”

谢莲舫留了下来,杨熙和杨晔这保镖自然也无法再做下去,便跟着侍卫出了岑王府,回转自己寄身的客栈。

杨晔待那几个侍卫告辞离去,低声道:“哥,岑王爷那架孔雀开屏的大屏风后,有人一直在看我们。那孔雀的两只眼睛,是两个小孔。”

杨熙嗯一声,默不作声地牵着他转过两处街角,缓缓地道:“他面前桌上有残局,有两盏茶,想来和那人对弈到一半,被我们打断了。根据谢老板的口风,我猜测就是任鹳。我记得他的高足荆怀玉第一次见到我,也是盯着上下看。却不知我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杨晔笑道:“也许看出了帝王之象来。”

杨熙伸手在他额头弹个爆栗:“打你这言语张狂的小子。今天易容了,他能看出什么来?我两天前托谢老板送了一封信给他,想请他在岑王爷面前替我美言一番。但有些话不如当面讲来得清楚,若能见上一面,再好不过。”

杨晔顿时好奇心起:“哥你跟他说啥?他会答应吗?”

杨熙低声道:“我就问他,先生愿扰乱天下、共谋大事乎?来日必以国师待尔。天下山林,尽供先生奔走。”他叹了口气,接着道:“答应不答应的,看运气罢了。西迦人彪悍,凭我等如今的兵力,在这二十天里把金雅仁撵走,十分困难。这种关键时刻,让云起和袁将军动用骑兵吧。云起跟西迦交战次数多,应该有几分把握。待会儿就让魏临仙传讯回去。”

杨晔点头,待思忖片刻,忽然笑道:“哥哥,我回头从谢老板那里借十个美人儿,以岑王爷的名义给那金驸马送去。你再着人在这几天快速赶到西迦的云中城,将消息散布开,说道金驸马收了岑王爷给的美人儿,在这关中乐不思蜀,有拥兵自重的打算,不肯回西迦去了。且瞧西迦的大公主那边,如何反应?”

杨熙哟一声,惊讶地看着他,良久方道:“你这歪门邪道的,不过也许管用,咱们就双管齐下,试一试。”

两人猜测的不错,待他兄弟二人离开,那屏风后的人便走了出来,笑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这次又被打了秋风。”

岑靳微笑道:“任先生莫要取笑我了,这钱多地广有什么用处?合着被各路人马过来打秋风而已。我连个儿子都没有,就这么两个丫头,也难免被人家惦记,哎!”一声长叹中,包含着无尽的遗憾和怅惘。

那人正是本朝虞部郎中任鹳,生得相貌清隽秀逸。他已久不在朝中,杨焘却依旧给他留了官职。他的高足荆怀玉仙风道骨衣履雅洁,他却鹑衣百结落拓不堪,只管随意地在岑靳对面坐下,笑道:“岑王爷如今还在感叹自己无后么?大姑娘二姑娘也是王爷至亲血脉,只是世俗之见,将来须得随了夫家姓氏而已。若是有人不在乎这世间的道德礼教之流,愿将王爷的外孙随了王爷姓,王爷岂非便有了后?”

岑靳一时间怦然心动,片刻后抬眼看着任鹳,道:“这……老朽倒真没想到这些。只是纵然如此……”他忽然顿住不语,想着便是招赘个女婿回来,这世袭的爵位却不知可否留存?可惜大女儿已经不听劝告,自行选择了心上人,楚家小儿虽然百般不中用,对自己却孝顺。小女儿还小,暂时舍不得嫁出去,只能稍后再议了。

任鹳察言观色,而后将破烂的衣袖轻弹,不经意地问道:“王爷刚才瞧着赵王殿下如何?”

岑靳道:“本王眼拙,识人不清。先生瞧着如何?”

任鹳道:“他从小我便瞧过他。他命格怪异,正应对七杀星。他身边那位淮南侯杨晔,应对贪狼星,如今在北边和卫将军周旋的北辰将军,则应对另一颗破军星。世间为七杀、破军、贪狼之命格者为数也多,但如他三人这般出身,又各怀其才,却也罕见。因此根据三人的命格和如今天下的格局来看,已成杀破狼之势。”

所谓杀破狼,和天煞孤星并称为两大绝命,岑靳听闻过,未免悚然动容,坐直了身体,道:“愿闻先生详解,本王想听个热闹。”

任鹳道:“这也没什么神秘的,七杀星,扰乱世间之贼,破军星,纵横天下之将,贪狼星,奸诈诡谲之士。为杀破狼命盘者,主动荡和变化,所谓动中取胜,动中求存,一生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漂泊不定,动荡不息。若三星齐聚,在命宫的三方四正会照时,便是天下易主之时,此形势无可逆转。”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文本来的名字叫《绝命》。绝命并非没有命的意思,是一种极端的命格。

两大绝命分别为杀破狼和天煞孤星。

另,杀破狼的资料来自百度。

第55章

岑靳不动声色地听着,此时将茶盏一顿,道:“实则我不信这些命格什么的邪说。”

任鹳微微一笑:“王爷不信也好,想来命格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岂能为命格束缚?我给人看了一辈子的命相,阅人无数,我这心里,有时也不大信呢。便是本身为此种命盘之人,若无那等超人的本事和各种机遇,也是白搭功夫罢了。适才我听闻王爷让赵王殿下二十天里将西迦那位金驸马逐出关中,且看他究竟做得到不,再做别论吧。”

岑靳道:“并非我要为难他,他从前在凤于关,替我关中抵挡西迦的侵犯,出过不小的力气。你知道我这里手下将领若是太强悍,皇帝陛下势必要起了猜忌之心,因此只能用些庸才凑合凑合罢了。所以有他在,可省了我不少麻烦。老朽心里,还是感激他的。但这次,我觉得他是有意把西迦人引过来的,害得百姓怨声载道,地方官员叫苦连天。另听闻京城那边风传,岑王爷已经给赵王殿下提供了多少多少粮草,我们私下里会了几次几次面,连在哪里见面都铺排得有鼻子有眼。如此风言风语,传到皇帝陛下耳中,陛下一定会和我生嫌隙。想来这消息又是他让人散布出去的。他这般胡闹,目的不过是逼迫我助他罢了。本王虽然在外人眼里家大业大,但这种大事,却须百般谨慎。且让我先看看他的本事再说。”

隔日杨晔来找谢莲舫,要求谢莲舫去禀报岑王爷,将他手下十个美人儿以岑王爷的名义给金雅仁送去。言道事成之后或还钱,或还人。但究竟何时事成还账,他没有明示,谢莲舫也不敢多问,只得去禀报了岑靳。岑靳便依言派出了手下官员,从谢莲舫那里挑了十个美女送了过去。

众人本在忐忑不安,想着不知道金雅仁会不会收,结果金驸马将美人儿统统笑纳了且不说,还转手赠送给随军的荆侍郎五个,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看来在他心里,也未必惧怕大公主如面子上做的一般。

那边杨熙和北辰擎等人按照岑靳的指示接住了粮草。如今他手下的残兵败将龟缩在山里自身难保,能打仗的也唯余袁藕明这支骑兵了,只得下令让北辰擎带着袁藕明出战。这两人有了粮草,顿时也有了底气,带着骑兵折返,小心翼翼绕开卫勐铎的大军,在第六天里气势汹汹直接追上了金雅仁的兵马,打算跟他决一死战。

与此同时,杨熙听从杨晔的计策,派出了魏临仙带着几个侍卫,往西迦云中城里去散播流言。

袁藕明这一队骑兵,从未和金雅仁正面交过手,这次忽然被杨熙放出来,如狼似虎般扑了过去,在黄龙岭下和金雅仁狭路相逢。金雅仁骤不及防,被打得措手不及,仓皇后退。待回过神来,已经被撵出去百十余里地,退到了清水河畔。属下几个首领在这一战中丧命,头被北辰擎让人剁了去,因为杨熙有交代:“回头把这些人头,给岑王爷作为岁尾的贺礼送过去。”

那金雅仁非等闲之辈,待发现北辰擎他们的人马数量不及自己,立时收拾人马折回来,打算予以重重的反击。

北辰擎兵马不及他的多,硬碰硬怕要吃大亏,只得将兵马分成小股,来回奔走周旋着。如此七八天过去,却是相持不下。

眼看着二十天的期限将到,杨熙正烦恼忧愁的空当儿,却听闻金雅仁忽然在一个夜晚拔营退兵,一路撤退到永定河那边去了。

原来金雅仁果然收到了云中城的来信,大公主带着西迦宫廷侍卫封锁了云中城,控制了金雅仁所有的亲信,勒令他立即回去,若是抗令不遵,便要自行将军队收回。

金雅仁是外族人,这些年在云中城虽然安插布置了许多的心腹,总及不得大公主为西迦王亲生女儿,在族中权势滔天。况他存了别样心思,不想就这么跟大公主翻脸,只得去找到了一直随军的荆怀玉,提出自己要退兵回西迦去。

荆怀玉闻言,微微有些吃惊:“如今眼看着就能把反贼剿灭,形势正好,却为何忽然要退兵?”

金雅仁将后院起火的事情隐瞒不报,只是道:“西迦的族人从来没有出来这么长时间过,许多人起了思乡之情。因此我怕军心浮动,不敢多耽搁。你知道我并非西迦族人,有些事做得过了并不好。余下的叛军交给卫将军,剿灭他们不费吹灰之力,所以不必我等再插手了。但是我这回西迦之前,想去一趟洛阳,觐见贵国的皇帝陛下,届时还请荆侍郎在贵国皇帝陛下面前替我斡旋一二。”他一边微笑,一边将写了几行字的一张纸推到荆怀玉面前,温文尔雅地道:“上次答应我的各种条件,也该兑现了吧。荆侍郎放心,只要能尽力替我美言,将来必不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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