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疏不语,却慢慢咬住了下唇。杨焘察言观色,便不再逼问他,只是随意道:“叛军来势汹汹,朕为了京师百姓的安危,不想跟我那四弟硬碰硬地来,只得暂避其锋芒了。可是京师交给这样一群人,我这心里还是有些惴惴。我那四弟也还罢了,不过是野心勃勃而已。他带着的那个淮南侯杨晔,我可是从小看他到大,十四五岁就成了洛阳烟花巷陌里的熟客,哪个头牌优伶跟他没有几分交情?有几次闹得大了,争风吃醋的差点没有弄出人命来,他却一甩手走了,随人家打破头,也不干他的事儿。可见他在这情字上,是何等的轻薄无赖。他这般胡作非为,偏生占着个皇亲国戚忠烈之后的身份,弄得京兆尹也毫无办法。如今他们在京师,也不知闹成什么样子了。朕容得他们在那里糟践,真是愧对了列祖列宗啊!”
凌疏呆呆地听着,脸色越发灰败。杨焘一直在凝目看着他,见此状不由得又心疼起来,柔声道:“你前一阵子伤得严重,恰逢京师生变,朕为你的安危着想,便告诉别人你已经不在人世,将你提前送出了京城来。如今也是只有梁王和几个太医内侍知道你在这里。那梁王虽然疯疯癫癫,话倒是不乱说。你以后跟着朕,等好了还让你带着翼轸卫,不过要换个身份才好。恰好翼轸卫都只有名无姓,与编号无异,你就只管混在里面吧,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再不相见,省了以后再生出事端来。”
凌疏低声道:“是,多谢陛下蘀我想得周全。”
杨焘抬头,透过窗子看向外面,叹道:“我周全不周全的也没什么用,得看你自己情愿才成。但愿你能体谅我的好意,我也不算白操了这一番心。”
正絮叨间,外面内侍进来禀报,梁王杨照和荣将军求见皇帝,十万火急。
杨焘只得出来,见院外不远处果然站着梁王杨照和荣正甫。不过这一会儿工夫,杨照已经衣冠整齐,恢复如常,面容上一派端肃沉静,但依旧一脸的病容,瞧来孱弱不堪。见杨焘出来,便跪地行礼,道:“臣弟参见陛下。”身材高大的荣正甫跟着跪倒参拜。
杨焘讶异地看着这位顷刻间变得进退有度的亲王,片刻后方回过神来,道:“免礼,什么事儿?”
杨照道:“刚才荣将军已经得住禀报,老四的先头兵马,如今行到咸平西边左近,带兵的是淮南侯。北辰擎带着大队人马,紧跟其后而来。从前的中央禁卫军后卫将军袁藕明分兵七万,去抵挡襄阳凤鸣将军的兵马。臣弟等该当如何行事,请皇兄下旨。”
杨焘道:“二弟有何提议,不妨说来听听。”
杨照一摆手:“皇兄前面书房中请。”
杨焘便跟着往前院的书房走,一边道:“皇兄贵为一国之君,虽暂时避居这里,但却万万不能亲涉战场。而四弟的兵马来的如此迅猛,臣弟担心战火蔓延到此处,惊了皇兄的圣驾可是不好。因此臣弟请求皇兄移驾后退到太康的皇觉行宫去,那里和咸平之间道路通畅,来回传递消息也快。而这边,明日里就让臣弟随着荣将军去抵挡叛军可好?”
他言辞间条理清晰,杨焘看看他病怏怏的脸色,心中疑惑不定一番,终于点头道:“如此也好。”
第二日,杨焘送杨照和荣正甫出兵御敌,大军整装待发,杨照戎装宝马,瞧起来也有几分威风凛凛,但等得兵士的战鼓生擂响,他却突然一头扎下马来,在地上两个翻滚,起来后双眼呆滞,大喝一声:“舀我弹弓来!”
杨焘大怒,当着众人却又不好发作得,只得送了荣正甫带兵出咸平,自行带着杨照及皇后皇子等拉拉杂杂一大干人,退居太康皇觉行宫。这行宫还是先帝曾游历到此建下的,占地极大,被提前收拾了出来,供这些人居住,倒也绰绰有余。
叛军风头正盛,一步步逼近过来,杨焘至此方才明白,原来兵败如山倒是这般状况。他这边邸报频传,却见不到几次像样的好消息,心中不免烦躁,但百官被他扔在京师,就带了几个皇亲国戚出来,因此也没个可说话的人。所以他每晚都要到凌疏的房里来,远远地坐下,跟他胡乱拉扯些闲话,纾解一下郁闷的心情。
凌疏如今跟翼轸卫的居处混在一起,辟出了一个单独的小院落。杨焘瞧着他一日好过一日,心中也自欣慰。
这一日晚膳后他依着惯例又过来,门口的翼轸卫要通报,杨焘摆手不许,悄悄踱近房外,听到房中有人语之声,他便凑过去一听,却正听到杨照的声音道:“在这里有什么趣?走吧,跟着我去大漠上射雕,去敦煌学画菩萨,一人娶一个回鹘女子,永远不回来了!”
听得凌疏一时答不上话,尔后低声道:“我还要守护陛下的安危。”
杨照笑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不用管他,还是跟着我玩儿去吧。你瞧你这模样,长得跟我从前的那些男宠侍妾差远了,还呆在皇兄身边干什么呢?早晚也会被他抛弃。但是你合我的眼缘,跟着我走,我不抛弃你。咱俩一块儿去射雕,大的我都让给你,怎么样?”
杨焘闻言大怒,一脚踹开了门,沉着脸厉声道:“二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见凌疏斜靠在床上,杨照站在他的床边,一只手里玩弄着弹弓,另一只手指着凌疏,还在嘻嘻笑个不停。凌疏见杨照发疯,并不生气,只是探究地看着他。见到杨焘进来,他却顿时一惊,慌忙欠起身来。
杨照回头一笑,道:“皇兄,你这么生气干嘛?你若是愿意去,咱们就一块儿去!”
杨焘怒道:“你给我滚出去!”
杨照看看门首处,皱眉道:“有门槛,不好滚。”
杨焘更加缀怒,一连声地喝道:“出去,出去,把他弄出去!”进来几个翼轸卫,扯着杨照的胳膊把他扯出了房门,杨照就笑嘻嘻地去了。
一时间房中静默下来,杨焘呼呼喘气,凌疏只是不言语。尔后杨焘问道:“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凌疏道:“他刚才突然闯进来,说是从来没有见过我,心里好奇,所以要见一见。然后不过是些胡话。”
杨焘忍着气道:“他小时候有个病根儿,时不时地犯一回癫痫,他就借此发疯,荒诞不堪起来。从前在封地里养了许多的宠妾,后来自己看不顺眼,又都给打发了,如今依旧孤家寡人一个。以后你交代你手下的翼轸卫,不能放他进来,你自己也自重些,少跟他说话。”他忽然转头盯着凌疏:“你从前见过的犯人多,装疯卖傻的不少。这也见到他了,看他是真疯还是装疯?”
凌疏道:“看不出来。”
杨焘道:“我瞧他是装的,他每日里哼唱那首古怪的歌谣,分明是在惑乱人心!”
第82章
杨焘这一路败退下来,那歌谣他心里也有几分相信了,但却无法宣之于口,只能犹豫着跟凌疏道:“如今战事急迫,我们在这行宫中非长久之计,朕思忖来去,不如退守金陵或者扬州,再召集起地方各路官员,和各地守军,伺机反击,最好不过。”
这太康一马平川,四面透气,绝非帝王久驻之地,凌疏道:“我听陛下的,陛下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
杨焘观如今天下形势,想回洛阳过年的心暂且死了,决定往东南方向退却。但杨熙的大军已经追了过来,来势汹汹如狼似虎,荣正甫便带着兵马且战且走,一路走一路接纳了几批赶来的勤王之师。但大半的各地守军,均持观望之态。
在这之后不久,杨焘又得住消息,留在京城的百官,竟然大半的都归顺赵王殿下了。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原来敷衍趋势落井下石是世人的通病。而黎民百姓只要没有战乱,温饱尚可,不管谁想做皇帝,谁做皇帝都可以。
他只得一退再退,一路溃败,三个月后,杨熙的大军在怀远左近撵上了移驾缓慢的杨焘。
杨熙一边全线进兵,一边派出使者,给杨焘送了一封信过去,信上寥寥数语:“臣弟叩请皇兄回京,京西庆曦宫,殿宇阔朗,山水虽为人做,宛若天开,静待皇兄入住,一应供给如从前。”
庆曦宫在洛阳西,曾入住过大衍皇朝的两个太上皇。杨焘接住这封信,不怒反笑,将信轻轻地扯做粉碎,扔在那送信来使的脚前。但他素来好涵养,只是淡淡地道:“你去告诉赵王,让他死了这条心。朕若不能以大衍皇朝天子身份回京,那就情愿死在外面。庆曦宫,决不去住。”
杨熙接住使者的回信,轻笑了一声,道:“那就传令全军,全面进攻。”
这一次,是杨焘自把京师让给杨熙后,两人离得最近的一次。隔着一条淮河,杨焘看到了杨熙的大旗,杨熙也依稀见到了对岸兵马之后那一抹明黄色的华盖。
恰春雨连绵如丝,隔江烟树簇簇,细雨湿流光。北辰擎和杨晔在望楼车上极目天涯,却始终看不清皇帝和他身边的人。杨晔便开始跳脚:“舀弓箭来!”
身边的魏临仙慌忙奉上弓箭,他转手把弓箭交给了北辰擎:“云起,快射,那个好像就是皇帝!”
北辰擎道:“隔了这么远,我如何射得到?你怎么不射?”
杨晔赔笑道:“还是你来好一点。我我这弓箭功夫嘿嘿。”
北辰擎侧头看看他,微笑道:“你别急,任先生已经看过了,这接连几天都会下雨,我们就趁着今晚渡江夜袭。你别赖在我这里了,你哥哥找你呢,快去吧!”
杨晔哆嗦了一下,低声道:“不。他这一阵子啰嗦得很,烦死了,我不去。”
他自从带兵偷跑出来,没几日便被杨熙和北辰擎撵上,杨晔就处处躲着杨熙。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最终没有躲开,被杨熙逮住后,拧着耳朵好一顿训斥,丢尽了脸面。杨熙余怒未消,口口声声让他回洛阳去,谁说情也不行。杨晔不肯回去,也不用别人说情,只管和杨熙兜兜转,躲得一天算一天。后来杨熙又思念他了,却轻易见不到他,不免着急起来,杨晔只作惘然不知。
这寒雨连江的夜晚,偷袭的人马不知不觉就攻到了大营外,混乱之中,荣正甫一边派兵抵挡,一边慌忙来请皇帝陛下先行撤走。凌疏的伤势好了大半,平日里带着翼轸卫躲在暗处,轻易不见人。但在这紧要时刻,他只能紧紧守护在皇帝的身边,听得外面人声雨声乱纷纷交织在一起,弄不清敌人究竟来了多少,他慌忙道:“陛下,这就跟着我撤离吧。”
杨焘见他离得近了,他对能动能说话,看起来全身积蓄了力量的凌疏总是有一种畏惧之心,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尔后惊觉自己失态,便轻咳两声,掩饰尴尬。凌疏见惯了他的样子,并不在意,只管让翼轸卫开道,带着他先走,自己来断后。
夜色中,杨焘领着一干子皇亲国戚,在翼轸卫的护卫下仓惶逃命。到处都是人喊马嘶之声,也不知道敌人究竟在哪个方向,众人便往人声稀少处退却下去。
凌疏带着几十个翼轸卫负责蘀杨焘断后,众人均都头戴青笠,黑巾蒙面,黑衣和暗夜融为一体。见追兵逼近,便现身阻拦,剑气纵横处,杀退一批又一批的敌人。
这般激战了大半夜,凌疏旧伤未愈,至此已经疲惫不堪,他手下人在混乱中也折损不少,但硬撑着等杨焘去得远些,方敢喘得一口气。见前面是黑黝黝的大山,山脚一片片浓密的树林,他便传令在树林中暂且休憩一番。
凌疏自行靠上一棵大树,喘息不止。此时雨势加急,穿林打叶,簌簌作响,有了些劈头盖脸的架势。雨水顺着斗笠后面流下来,将他的后背打湿了,伤口便隐隐发酸发痛。他只得伸手揉揉伤口,却也无济于事。
恰此时,身边一个翼轸卫低声道:“大人,又有人过来了。”
凌疏哼一声,道:“去看看。”
那人去窥探一番,片刻折返,禀报道:“是敌军追过来,很多人。我们要不要杀出去?”
凌疏也听得似乎不少人往这边过来,想是沿着杨焘等人离去的蛛丝马迹追上来的。他跟着杨焘逃亡这段时间,一意孤行的性子被磨下去很多,变得沉稳不少,杨焘撤往东南方,他便指指东北方向:“不,你们往那边退却,发出些动静,把兵马引开。”
翼轸卫点头答应,待追兵渐近,依言退却过去。后面的追兵果然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几声呼喝,追赶上来。
凌疏躲在一棵树后,静静地看着,看一队队彪悍的人马杀奔过去,黑夜中,宛若鬼影幢幢。
突然间,他看到了杨晔,虽然是暗夜中,也看得清清楚楚。杨晔骑在一匹马上,被大批的侍卫和兵士拥簇着,依旧不肯着盔甲,头发衣衫均被雨淋得湿透,几缕乌发粘在脸侧,神色间似乎有几分焦急,正在往前方殷殷张望。一边张望,一边命令兵士加紧前进。
这一瞬间,剑在鞘中悲嘶鸣,愤怒在胸中大力翻滚,周遭的声音似乎都变得很小,唯有雨点声无限制地被放大,噼噼啪啪轰鸣着,直直砸在凌疏心上。
他慢慢握紧了剑柄,手指节的骨头发出轻微的啪啪声,竟管不住自己凛凛的杀气外溢。咬着牙正不知如何是好,恰此时杨晔离得近了,两人中间只有五六丈的距离,那人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边的杀气,眼光忽然扫过了过来,带着些惶急的,探究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这雨夜的树林中,能有什么?会有什么?想来不应该有什么,便是有,也是自己的错觉。
末了杨晔一打马,接着前行,转眼便过去了。
雨势弥漫,夜色荒淫,凌疏缩在树后不动,忍着全身的僵硬疼痛,伤口更是不合时宜地疼起来,一直疼到心里去。便是愤恨欲狂,有些事,有些人,他依旧没有勇气面对,有些情,有些恨,他也依旧无法理清。这爱恨情仇就一丝丝转化成了五味杂陈,让他眼睁睁地看着杨晔离开,背影湮灭在暗夜里,终至消失不见。
春雨簌簌,恍惚间似乎成了秋雨绵绵,果然是秋雨绵绵。这一错身而过,就错过了半载的时光。
半年里,凌疏跟着杨焘败走,从怀远退到凤阳,在凤阳两军对峙了三个月,杨焘穿山而过,败走定远。定远城小,城墙濠河皆简陋。眼见得再一次大军逼近,只得又出城退走滁州。这期间颠簸流离,吃尽了苦头,帝王的威严和派头早已荡然无存。跟着败逃的杨烈因为几个小妾或病或死或逃,已经心生不满,背地里满腹怨言。杨照的疯病时好时坏,让御医束手无策。杨焘的皇子们也经不起折腾,夭折了一个,令他心痛不已,却唯有仰天长叹,对月唏嘘。
而凌疏一直不离不弃地跟在杨焘身边,尽心尽职地护卫他的安全,多少次在危难时刻让杨焘化险为夷。
这一日快到滁州地段,见得天色已晚,众人疲惫,荣正甫招呼着兵士在一山脚处安营扎寨,先暂且将皇帝安顿下来。
晚上用膳时,膳食简陋,杨焘命人将杨照和杨烈请了过来一起用膳。杨照此时略微清醒些,也还罢了,杨烈见到那桌上的膳食,却越发不满,唠唠叨叨起来:“皇兄,我们这到底是撤往哪里,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呢?”
杨焘也自心烦,忍着气道:“去金陵。金陵有长江天险,易守难攻。且水军强大,必能伺机反败为胜。况且金陵的守将君文喆不是你内表兄么?”
杨烈脸上现出一丝慌张之色,慌忙截住他的话笑道:“金陵?六朝烟柳之地,岂可作为安身之处?哪及得上扬州的风花雪月?为何皇兄不去扬州呢?”
他至此地步,还把风花雪月四个字挂在嘴上说,杨焘闻言更加烦躁,沉下了脸不肯理他,杨烈便接着道:“况且说金陵易守难攻,臣弟却觉得还不如扬州好。父皇在时,曾派驻过当时的神武将军驻守扬州,他喜欢修缮城墙,那扬州的城墙,被他修得可不是一般的高,而且坚固无比,金陵如何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