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恐慌将杨晔劈头盖脸地淹没,他连手都抖了起来,急叫道:“云起你怎么样!”拼命杀奔北辰擎和杨熙身边。眼前纵横来去的骑兵却忽然阻住了他的视线,杨晔长枪狂扫,将黑甲骑兵从马上扫落一片,终于勉强扫出一条路来,待飞身上前,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瞬间呆住,接着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高呼:“凌疏!你这狗日的住手!”
凌疏的一把长剑,正从杨熙的胸中拔了出来,鲜血随着他拔出的剑喷涌而出。杨熙一个踉跄,高大的身躯缓缓往后倒去,北辰擎见状立时急红了眼,从一侧蹂身扑上,竟似打算扑到凌疏的剑上,却见魏临仙和白庭壁等人已经从四面八方拦截过来,杨晔也终于和侍卫们汇合,平日里众人训练有素,此时在他几声呼喝下,迅速组织起来,立时将凌疏阻挡出去。
杨晔操心杨熙的伤势,百忙中回头看他一眼,却见他脸色苍白,勉强依靠着北辰擎的肩头站着,北辰擎已经给他点穴止血,用自己的衣袖按住了伤口。
如此杨晔才稍稍放了心,回头怒喝道:“给我剁了他!”长枪一横,加入战团。
此时卫勐铎趁着凌疏跟人混战在一起,已经带着荆怀玉等人要借机突围走掉。杨熙手下兵士围追堵截,但终究被杀开一条血路,任他们且战且走,跟着撵了下去。
杨熙靠在北辰擎的肩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北辰擎低声道:“殿下若撑不住,我这就护送陛下先回营帐。”
杨熙沉声道:“不用,我若离去,便乱了兵士之军心,我能撑得住。且让我看着这厮究竟能翻出多大的浪!”任鹳本在阵后观战,此时在两个侍卫的保护下慌忙赶了过来,将一瓶伤药递过来:“这是老夫从别处得来的上好伤药,殿下先止血。”杨熙道:“多谢先生,凌大人杀性太大,此地凶险,先生且到阵后去。”
任鹳叹道:“这位淮南侯,天煞孤星他也敢招惹得,真真令人无语啊。”一边摇头感叹,一边随着侍卫又退回阵后去了。
此时天色已经发白,周边的一切渐渐显现出来。杨晔跟着侍卫们围殴凌疏,这乱纷纷的战场上,迅速以凌疏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且渐渐波及得越来越远。凌疏带着为数寥寥的几个黑甲骑兵,长剑到处,依旧杀人如麻。杨晔咬着牙一声不响,心中愤怒忧郁懊恼,竟是百般滋味难辨。他手下留情处,那厮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只管自己恣意纵横,来去如风,由着性子杀戮。到得后来,所到之处,兵士被杀的心怯,竟然纷纷躲避,如退潮般退让了出去。
杨熙看在眼里,慢慢拧起了眉头,忽然道:“云起,这人不能留了!”
北辰擎侧头,看到他苍白的脸和拼命压抑着怒火的眼神,低声道:“是不能留了,可是小狼他……”杨熙怒道:“事到如今,你还在顾着他的那点荒唐心思!你也跟着他犯傻不成?射死他!”
北辰擎道:“是!”伸手接过随身兵士递过来的弓箭,他的弓大,沉重无比,羽箭却细长,当下张弓搭箭,屏息对着凌疏,待看到凌疏抵挡众人的进攻,背对自己的刹那间,一箭射了出去。
北辰擎的弓箭功夫冠绝全军,长箭挟着劲风,迅捷诡异,去若流星。凌疏激战中听得风声不对,却已经躲避不开,只得勉强错了下身体,那羽箭顿时没入左肩之中,从前面透出一个箭头来。他被那强劲的来势,带得身躯往前一扑,却及时用长剑驻地,撑住了。
杨晔一呆,回头看看羽箭来处,却见北辰擎已经搭上了第二支箭,凝神聚气,蓄势待发,他一声哀呼:“云起!”纵身扑了过去,挡在那弓箭前,北辰擎看到他满眼的哀求之色,微微一怔,被杨晔趁机一把夺去了弓箭,杨熙已经在一侧低喝道:“小狼,你想气死我!你看他杀我多少人!”
杨晔慌忙道:“我不是……哥你受伤了,我哪里舍得气你?你先回营好不好?这里我来处理。”
此时凌疏慢慢回转身来,看向杨晔这边。虽然他身边的黑甲骑兵已经尽数毙命,唯余他孤身一人,但众兵士被他的杀气震慑,已经不太敢靠近他。恰杨晔夺下了北辰擎手中的弓箭,隔着战场上满地的呻吟哀呼,两人遥遥相望,却相对无语。
凌疏衣甲上满是淋漓的鲜血,脸色惨白,黑发在清晨的风中猎猎飞舞。待看到杨晔手中的弓箭,眼中愤怒的烈火再一次熊熊燃烧起来,通身戾气大作。他慢慢举起长剑,远远对着杨晔,却终究“呵”地一声轻笑,笑容凄惨,笑声却冰冷。接着他转身,似乎想走掉,枕冰剑在空中划起一道流光,却连人带剑扑倒在地上。旁边的兵士正打算借机冲上去结果了他,见他复又一跃而起,背上犹自钉着那一枚长箭,向着南边踉踉跄跄去了。虽在重伤之中,竟仿佛随风而逝,瞬间就消失在清晨的薄雾轻云之中。
杨晔举着那弓箭张皇失措:“我不是,我没有……凌疏,你杀这么多人,我不能饶你,可是刚才……哥哥!”他一声惊呼,顾不得再啰嗦了,原来杨熙再一次倒了下去,结结实实地砸在北辰擎的身上,这次是真昏了过去。
这以后长长的一段日子里,凌疏离去时黑色的身影只能在杨晔的梦里偶尔出现,如一头受伤的野兽般,孤单决绝,萧瑟落寞,牢牢地定在了他曾经少年轻狂的心中。到后来连梦也破败不堪荒诞不经,把他的轻狂一寸寸洗荡干净,终至梦也梦也梦不到,唯余相思欲绝。
杨晔呆呆地站在帐门处,看到中军帐里,十几个军医在忙碌,杨熙伤在胸前,跟心脏只差了一寸,凶险异常,到如今还昏迷不醒。北辰擎这次不但添了新伤,从前的旧伤口也裂开了,失血过多,下了战场就支撑不住,同样昏迷了过去。杨晔撵着那军医问:“我哥哥不碍事儿么,不碍事么?云起怎么样?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那领头的老军医见他跟着自己碍手碍脚,便好言劝他出去:“侯爷,您先去外面等着吧,如今殿下和将军暂且并无性命之忧,得等等才能看出好歹来。”杨晔张口欲言,被进来找他的白庭壁拖出营帐道:“侯爷,那边魏临仙他们找你,你过来!”杨晔道:“都这当口了还找我干什么?烦得慌,你别拉我!”在营帐门口蹲了下去,抱头不语。
白庭壁依旧跟他拉扯着,劝道:“侯爷你别这样,大事要紧,破洛军大半人照着咱的安排已经潜入了洛阳,就等着您去主持大局了,快随小的来吧!”
杨晔抬头,瞪起了血红的眼睛看他:“哥哥和云起伤的那样,你说我有心思么?”
白庭壁道:“可是现下若松了这口气,那就前功尽弃了!咱们从去年起事,千辛万苦为的是什么?如今洛阳就在眼前,可不能功亏一篑。刚才我问过军医,殿下和云起暂且是不碍事的,你别担心,快随我来吧!”用力将他扯了起来。
杨晔逐渐回过神来,咬牙跺脚骂道:“日娘贼!他两个敢有事儿,小爷我血洗了洛阳给哥哥们陪葬!小白你说的不错,走,咱们去商议商议,看如何拿下洛阳,我要让哥哥一睁眼,就看到了洛阳城的城墙,这样他才能好得快些!”
好吃懒做的淮南侯被迫出来主持大局,他提起来杨熙和北辰擎的伤势就是一阵恐慌,听到属下大将们禀报军情就是一心烦躁,想起来始作俑者凌疏的下落就是一声咒骂,骂他的同时又操心怕他自己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不定就被野狗啃了去。这乱纷纷的滋味交替煎熬着,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咬着牙骂了一千句日娘贼,也无济于事,最终只得稳定心神,开始着手安排一应事宜。便吩咐魏临仙一番话:“赵王殿下和云起都受了伤,洛阳我是去不了了,你带着小白他们,按照原计划进行,在城里等着我。”
接着又转向任鹳:“任先生,这次劳烦你跟令高徒联络一番,在洛阳攻破之前,无论如何我得跟他私下里见一面,有些话当面说了的好。”
任鹳等忙点头答应。在此之前,北辰擎本就已经安排了如何攻占洛阳的步骤,人马也已经分派好,杨晔便命几员将领禀报来听了,原来卫勐铎突围出去,已经撤到了黄河上,跟那几支被关中水军打得不成样子的黄河水军合兵一处。而梁王殿下的勤王之师,如今已经行到商丘附近,却离洛阳还有一段距离。袁藕明也已经突破了函谷关,将兵马开到了洛阳西侧的新安重镇。合着河南河内两路大军,三路兵马呈扇形,虎视眈眈地将洛阳夹在了中间。
这时候攻打洛阳,时机拿捏得恰好,再晚就有些麻烦。杨晔以前从来没有操过这等闲心,如今不得不围着作战地图和沙盘团团转,仔细地琢磨研究一番。和众将领商讨来去,觉得无甚疏漏,方才放心。
这一折腾就到了后半夜,他疲惫不堪地出了中军帐,却见本守护在杨熙营帐外的马天宝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杨晔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一把钳住了他的手臂:“怎么了?我哥他……他……”
马天宝疼得嘶嘶抽气,却忍着道:“不妨事,不妨事,侯爷,云起醒了,不过在掉眼泪,你快去劝劝他,让他吃药吧!”
第75章
马天宝疼得嘶嘶抽气,却忍着道:“不妨事,不妨事,侯爷,云起醒了,不过在掉眼泪,你快去劝劝他,让他吃药吧!”
杨晔忙道:“是吗?太好了,我这就去!放心吧,让我来喂他喝药。爷们儿家的掉什么眼泪,跟谁学不好,都去学小白。他是在担心哥哥么?”
他随着马天宝往前赶,忽然想起一事来,回身看到自己侍卫中最靠谱的钟离针跟着,便招手叫了过来,附耳低声吩咐道:“你带几个人,悄悄去找找凌疏,看究竟是死是活。不管死活,都回来跟我说一声。”
钟离针点头答应,自行带人去了。
北辰擎背上有伤,此时强撑着坐了起来,果然在对着杨熙默默垂泪。杨晔进来先去看顾一下杨熙,见他依旧昏迷不醒,但呼吸却渐渐粗重均匀起来,他便放了心。
从前好缠着北辰擎胡闹的杨晔被迫长大了,折到北辰擎榻沿上坐下,伸手揽过他肩膀,笑道:“别担心,我看哥哥已经快醒了。来来来,云起,我喂你喝药,你一定是嫌药苦不想喝,所以吓哭了。我得去军中替你传扬一番,让大家伙儿都知道你害怕喝药,呵呵呵。”
他笑意盈盈地哄着北辰擎,极尽讨好之能事。北辰擎终究扛不住他的温言软语,乖乖地喝了药。又张罗着给他伤口换了药,杨晔依旧搂着他不放,接着道:“云起,你醒了就好。如此我们就趁着这次大捷,士气正旺盛的时候接着行军,奔着洛阳过去。至于如何行军布阵,还得你来,你就坐在担架上不要用,只管吩咐下来,我来按你的意思做,你负责让兵马过黄河,我想法子进洛阳,你看如何?”
北辰擎点头,道:“只能这样了。”于是大军整顿一番,留下了镇守河内的兵马,余者在杨晔等人的带领下开到了黄河边。他手下大将领曾提议是否让赵王殿下就留在河内,等伤好了再来军中,杨晔并不作答,悄悄看看北辰擎的脸色,见他只是低头不语。两人自小在一起厮混,便是他沉默不语,杨晔也能看出不情愿来,于是伸手一拍书案:“赵王殿下留在河内,他如果忽然醒来,必定急得不得了。况且我必须有哥哥跟着,方才会有主心骨,这仗才能接着打下去。因此我决定,我不能离开哥哥。我们一起去洛阳,就这么定了!”
沿路杨晔小心翼翼地带人守护着昏迷的杨熙和受伤的北辰擎,待恰恰行到黄河沿岸,钟离针折返,悄悄地禀报杨晔,说道他在这方圆百十里东西南北地找遍了,一直找到黄河边,却并没有找到凌疏,连消息都不曾探得一丝半点。
杨晔闻言,心中一阵阵地忧急煎熬,却只能不动声色自行忍着,吩咐道:“知道了,你去歇着吧。”
凌疏那一日受伤后逃出来,本来窝在黄河河沟中一无人处,肩上的伤口一阵阵疼痛,他无法带着这一支长箭逃命,最终忍耐不住,自行动手把那只长箭给拔了,然后慌忙用衣服按住止血,结果没有撑住,不小心昏了过去。幸好这荒郊野地的,战火绵延百里,人烟稀少,没人发现他。也幸他内力深厚,倒也未曾丢了性命,待悠悠醒转,已经夜半时分。
远处黄河轰鸣的水声很大,凌疏凝神听了片刻,认清方向,硬撑着爬起来,蹒跚行到河边。此时河上所有的船只都被军队征集走了,他沿河行出老远,才找到一个除了打渔无有生计的老渔夫,便拿出银子,请他送自己过了河,挣扎着回到洛阳。
杨焘这一晚,因着心烦的缘故,并未召嫔妃侍寝,也未按时辰入睡,只在灯下随便翻看奏折。夜半时分,却有何庆春过来禀报,凌少卿回来了,正在殿外,并不曾开言求见皇帝,只是自行默默地候着。
杨焘微微怔了下,接着忽然将手中的奏折一摔,冷冷地道:“还有脸回来?那就让他候着吧!”
何庆春低声道:“陛下,凌少卿身上似乎有伤。”
杨焘瞪他一眼,嫌他多嘴,何庆春慌忙躬身退了出去。
殿中静谧无声,唯有烛火轻微的噼啪之声,杨焘奏折看不下去了,一阵阵地心悸,彻底烦躁起来,在殿中来回转了几圈,最后还是一咬牙,出了殿门。
外面夜色深沉,唯有廊下的宫灯发出隐微模糊的光。凌疏跪在玉阶之下,已经没法像以往那么笔直,只得软软地靠在身边的一根栏杆立柱上。
杨焘怔怔地看着台阶下的凌疏,片刻后终于借着微光看清了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心中一动,却依旧沉默不语。
凌疏抬头看看他,脸色苍白,神情惨然,尔后接着叩头,低声道:“陛下,我……未能完成陛下的嘱托,罪该万死。我去刺杀赵王殿下两次,但只能伤他,却未能致命。如今河内失守,赵王殿下似乎已经制定好了进攻京师的准备,陛下您须要及早防范。”
杨焘道:“你大老远地跑回来就是说这个?那倒是有劳爱卿了!朕难道就不知道他一直在盯着京师?他不死就不死吧,你还专程过来告诉朕,是嫌朕的日子还不够煎熬,要来锦上添花一番么?”
凌疏道:“不是,我是来……来……”他想说我怕是不成了,所以来和你告别,听得杨焘语气不善,却终究没能说出口,唯有轻轻地喘息。他从河内过来,负伤在身,一路上疲于奔命,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耗尽,如今在这里苟延残喘,若是话说的多了,杨焘不定又编排自己成心来现眼,特意要引起他的怜悯之心,好接着回大理寺偷懒去。
因此最终他只得道:”陛下,我这次犯了大错,我那两个属下董鹑和董鸽,他们是行刑的高手,与此事也并无牵连。望陛下网开一面,让他们在大理寺接着做这行当,别的事情他们也做不来。”
杨焘诧异道:“听你的口气,似乎朕打算定你个死罪一样。朕说过要惩罚你么?”
凌疏慢慢地道:“如此多谢陛下宽恕,臣这就回去。”以枕冰剑撑地,艰难地站起身来,转身蹒跚着出去。
杨焘默然,看着凌疏摇摇晃晃离开的背影,片刻后一声长叹,喃喃地道:“朕究竟做了什么孽?唉……远梅,你站住,你是受伤了吧?”
凌疏身形顿了一下,回身道:“轻伤,不碍事。”
杨焘道:“便是轻伤,也得好好将养,待会儿我让御医去给你好好看看。卫将军那里怎么样?”
凌疏道:“不太好,河内失守了,黄河的水军倒是还在,不过对方的北辰擎行军布阵很有手段,我等援军来得太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