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走出太平间，强烈的日光如海涛般铺天盖地地涌入双眼，他急忙闭上眼。在太阳下摇摇晃晃，慌忙扶住墙面，他才坚持着没有倒下去。

就好像在一眨眼的功夫，洛秋迅即离自己而去，他一点准备也没有。在头一天他还在跟洛秋聊天，听孟涵闲扯。那愉快温馨的情景似乎还历历在目。

可是……他蹲下身去，双手捂脸低声呜咽起来。

第54章

没有瞒洛秋去世的消息，也没有必要瞒。只是不是现在。洛如冰坚持不让谢家勇把洛秋去世的消息透露出去，即使是亲戚也不行。谢家勇说了几句后就沉默了。后者自得到那消息后整个人都蔫蔫的，手不离烟，在袅袅烟雾中似乎成了一个虚影。

只有两个人的客厅显得很冷清。光线也不明亮，可洛如冰没有想去开灯。刚从医院收拾了物品回来，他很累，说话也尽可能简短。眼睛涩涩的，似乎还有些泪水没有流出来。无意中摸到，微微的肿。

“现在就等验尸报告了。可能还有别的事，到时再说吧。”洛如冰说，看继父的表情。

谢家勇抽了口烟说：“都交给你处理好了。”说完，就望向茶几上的烟灰缸。那里面已经横七竖八躺了好几个烟头的尸体，还陪葬着数不清的烟灰。

“那也行。我去烧点水喝，有点渴了。”洛如冰边说边往厨房走去，心想继父大概不想管事了，那让自己来做好了。如果洛秋还在，他俩之间也许还会商量一下。现在，身为洛秋亲子的洛如冰在某种潜在的默契中静静的承担起责任来。

水开了，给谢家勇倒了一杯。坐在他的旁边，洛如冰慢慢喝着水，想着洛秋的身后事。肯定要验尸，那晚的护士太可疑了，不知给洛秋打的什么针，问了别的护士，居然没打听到任何结果。要是自己细心一点，洛秋或许就不会出事了……医生说排斥反应会在手术后任何一段时期内发生……洛如冰双手紧紧握住滚热的水杯，目光静止在微微晃动的水面上。

是该报警，还是……洛如冰心神不定，是否还得等待验尸报告？他又喝了一口水，好让自己冷静下来。就在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拿起一看，是陆啸君！

该怎么对他说呢？陆啸君在洛秋的事上可没少帮忙，而眼下……洛如冰犹豫了两秒钟，走进自己的房间，咬着下唇按下接听键：“啸君。”

听不出陆啸君的情绪，他的声音依然平静沉稳，仿佛黑色的天鹅绒，温柔地抚过洛如冰的心头：“如冰，好几天没给你打电话了，你现在好吗？”

“我妈妈去世了。”

洛如冰说着就坐上床头，将发僵的脊背靠在较为松软的棉絮上。洛秋去世了，他独自面对毫无血缘关系的谢家勇，一股孤单无依的感觉不知不觉地升起，直到陆啸君打来电话，那种感觉越发明显了。陆啸君问他好不好——其实他很想说“不好”，然而，他已经成年许多年，不再是那个能够趴在母亲膝头撒娇的孩子，尽管他极少对着洛秋撒娇。陆啸君不能取代洛秋的位置，也是洛秋所不能取代的。

他是自己的恋人，也是自己的依靠。在洛秋走了之后，从背后扶住了自己。

“啊，怎么会出这样的事？”陆啸君很吃惊地问，停顿了一下才说，“叫人简直无法相信。”

“我也不想相信，可是……”洛如冰说不下去，低沉的声音在喉咙里哽住。

“可是什么？”陆啸君的话语极其轻柔，犹如泛着暖意的四月春风，恰到好处地拂过洛如冰的心头。其实他不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在洛秋出事的当时，便有人迅速将这事通报给了他。到洛秋被宣布不治的那时，也没被他的眼线漏过。事先已有预感，在医院布置眼线，没想到欧阳杰的手如此之快，几乎不给他思考的时间，似乎感到之前那一招过于仁慈，转眼便下了杀招。即使面对的是个素不相识的病人，也丝毫没有犹疑。

那个护士他也在第一时间知道，然而他没有阻止。

不值。也不宜打草惊蛇。

这一步不在他的考虑之中，顺其自然就好。

在洛如冰看来，他的话给了自己一个可以倾诉的理由。相比默不作声的继父，陆啸君是个从天而降的听众，在自己最需要依靠的时候打来电话。

洛如冰断断续续地说：“……本来还好好地睡着，谁知道……打了一针……我一点也没留意，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就不行了，被送到手术室……后来就，后来就……”

结果不言而喻。

陆啸君却没有提出帮忙查查这件事，而是继续用轻柔的语气安慰：“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你难受我也会难受。我很想现在就在你的身边陪着你，直到你的心情好起来。只是手头的事一时处理不完……很抱歉。”

“不，你不用道歉。谁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来得太突然，我也没想到……啸君……”

洛如冰希望此刻陆啸君就能陪在自己身边，和自己一起度过洛秋去世后最难熬的时光。但是，他不会开口。

“还是节哀顺变吧。”陆啸君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要保重身体，不然我不止难过，还会担心。”边说边在心中快速盘算，先安慰洛如冰，而后再考虑对策。不过，照眼下的情况看来，欧阳杰似乎已经笃定要通过洛如冰来牵制自己。

这个时候，就不应该犹豫不决。

“我知道……谢谢你，啸君。”洛如冰低声说，想想往陆啸君那边倒苦水也不是个事，想起陆啸君在这上面费钱费力费心，最后却保不住自己的妈妈，他的心里便多了几分惭愧，“啸君，那些钱……我手头宽松了以后还给你。”

陆啸君没有推辞：“你想还就还，不想还也可以，只要你的心情好起来，我就放心了。”

又说了几句，才挂了电话。

洛如冰手一松，手机便落在床上，一点声响也无。诉说过后的心情舒坦了许多，那阵来自陆啸君的暖风轻轻地吹着，给他带来酸软的睡意。

洛秋的死无法改变，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洛如冰在闭上眼前的那一刻，决定等验尸报告出来，看了结果再说。该干嘛就干嘛。

懵然想起从身边流淌而过的时光，洛秋的一笑一颦却渐渐模糊。她的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毫不掩饰。她爱自己的生活，不许任何人打扰，不管是丈夫，还是儿子。她活得恣意而快乐，除了引发困扰的肾脏。如果她还能活着，也会恣意而快乐。

洛如冰想着想着，便抓住被子的一角盖上腹部睡了过去。

因心中还有事，洛如冰睡得很浅，朦胧中感觉有人在摇晃自己的肩膀，还在叫自己的名字。

“小冰，小冰……”

睁眼一看，却发现洛秋正坐在床头，一脸忧虑地看着自己。她还穿着平时的衣服，面庞清瘦，按在自己肩头的手却温暖有力，让洛如冰不由得地想触摸。

“妈，你……”他言语不清地说，而那只手更加有力，继续摇动起来。眨眼之间，洛秋的脸凸出棱角，眉毛加深加粗，鼻梁变高变挺，声音也低沉了不少，“小冰，是我啊！我是孟涵，你做梦啦？”

洛如冰揉揉眼睛，眼前的人果然是孟涵，而不是洛秋。原来自己刚刚是在做梦。

“你怎么来了？”洛如冰一边坐起来一边问。

孟涵放下手，脸色肃然：“我怎么能不来？今天一大早就去了医院，去找病房找你，可是连洛阿姨也没看见。一问，才说洛阿姨进了手术室，然后我就去手术室那边找，也没见到你。等了半天，又回病房，却发现洛阿姨的床已经空了，东西都不在。我想着是不是到洛阿姨出院的日子，可是前两天医生不是说还要等几天吗？于是我就过来了，发现谢叔叔和你都在家。”

他看到洛如冰低垂着眼睫，神色怔然，想起自己过来并没有见到洛阿姨，只看到谢家勇独自坐在沙发上默默抽烟。他做让自己进洛如冰的房间。一进来，便看见洛如冰卷着被子打盹，身子微微弓着，一只脚露在被子外，双手抓着被角，面色苍白，睫毛轻轻颤动，仿佛蝴蝶的断翅。

他便坐在床头，想叫醒洛如冰，可一看对方眼眶发青，便猜测知道洛如冰可能很累，便不忍心打扰他。见他的脚露在外面，白色的袜子，小趾蜷着，袜边露出的皮肤白皙细腻，看得孟涵暗暗吞了一口口水。又掐了自己一把，心说照这样等下去，自己下面恐怕就会撑个帐篷起来，因而就摇醒了洛如冰。听他糊里糊涂叫自己 “妈”，哭笑不得。

此时听洛如冰的回答，一股不好的预感袭上孟涵的心头，可他到底没想那么多，只是问：“出了什么事了？”

洛如冰把洛秋的去世简单地说了一遍。与陆啸君联系过，又经过短暂的小憩，他的精神好了些，看着孟涵沉思的模样，他也不说话。

好半天，孟涵才沉声开口：“既然洛阿姨遇到这种事，我也不能袖手旁观。我帮你去查那个护士。”

“我已经问过了，但什么也没问出来。”洛如冰摇摇头说。

“你的意思是医院里的人并不认识那个护士？”孟涵有些为难地蹙眉。想打听一个没有深刻印象的护士哪里简单，而且还戴着口罩。

“我看了那一层所有护士的宣传照片，没有见到眼熟的。”

“也可能是别的楼层的。”孟涵摸摸下巴，说，“这样吧，我俩去调病区里的监视录像，把那个护士好好认一认，再把那楼里所有的护士全部过一遍。我就不信找不出个人来。”

“那样行吗？”洛如冰比较怀疑，“这工作量太大了，有点想大海捞针。”

“我暂时想不出别的法子来，再说，一个医院里顶多就几百个护士，比碗里的饭粒可少多了。”

孟涵说的有道理，洛如冰低头想了想就决定施行孟涵的办法。把这找人这事跟谢家勇说了下，他微微吃惊地放下了烟，问：“这样有用吗？小冰之前不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吗？”

“我觉得这事有蹊跷，还是查一查比较好。不管有用没用，还是要做点事，不然我心里有疙瘩。”

嗅到客厅里浓浓的烟味，洛如冰不着痕迹地摸了把鼻子。

谢家勇弹去烟灰，缓缓地点了点头：“你去吧。”说着，他好像记起了什么事，站起来说：“我也要往单位去一趟，有事打我电话。”

洛如冰和孟涵去医院保卫科，求了很久，人家才答应把当晚的录像调出来。那黑白录像看起来就像是上世纪的那种老电影，还是无声的，他们还是不得不仔细地分辨着录像中来来去去的人。随着时间一分一分过去，洛如冰的眼睛都盯得有点疼了。正要揉眼睛的时候，画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时间23：34。

“是这个人……”洛如冰不能肯定，可是也找不出更相似的身影。

孟涵定睛一瞧，在有限的屏幕上，一个穿护士服的女人被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没有光亮的眼睛模糊得好像罩上了一层薄雾。他立刻暂停图像，问：“小冰，你确定就是这个人？”

洛如冰仔细分辨着女人的脸，依然不能肯定。那天晚上他对前来打针的护士一点清楚的印象也没有，现在看到这张陌生的脸，就算到时大海捞针一般地将整个医院的护士筛一遍，还是不会有什么结果。末了，他摇摇头：“不……找不出来了。”

孟涵皱眉，这时保卫科的人在一旁催促：“看完了没有？我们这里不能让外人待太久。”

无奈之下，洛如冰只好拉着孟涵出了保卫科：“现在找那个护士没用了，只有等验尸报告出来再看。”

他的脸色仍然苍白，眼下的青晕在日光下更加明显，眼眸转动的时候，可见网状的血丝。

孟涵知道他心里不甘，然而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咬了咬下唇，心说自己无计可施，除了安慰洛如冰。看到他越发单薄的肩头，瘦得骨头都快凸出来了，就情不自禁想拥住——

手机铃声急促响起，洛如冰脸色微微一变，急忙接起说：“Polly，有什么事吗？”

他悄悄地攥起拳头。

经纪人语气不善：“还有什么事？如冰，我说你是不是应该回来拍戏了？你都请假这么多天了，现在全剧组就等着你一个人呢。难道你想让监制把你的戏份删掉？”

“我不是不想回来。”洛如冰想解释，却忽然想到自己的家事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又是一则花边新闻。自己不让谢家勇对亲戚说这事的原因之一也就在这里，另外就是洛秋死因未明，他根本不愿别人拿这事来议论。“我是有苦衷的。”他低声说。

“不管你现在有什么苦衷，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回不回来？”Polly的语气转为严厉，令洛如冰能想象得到那张石膏似的脸上正凝结着一层严霜，即使是火红的唇色也无法带来半分暖意。

“让我考虑一下行吗？”毫无办法地请求。

“一个小时。我等你的回话。”Polly确实很不耐烦，随即便挂断。

洛如冰叹了口气，转向孟涵：“妈妈的验尸报告还没有出来。”

孟涵知道他意思，便回答：“我在这里等报告，你回去。只是……”他话音一转，多了点犹豫，“你身边没有人照顾。”

“那我就自己照顾自己。”洛如冰淡淡一笑，望向浮着几片流云的天空，“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第55章

不再被Polly催促，洛如冰立刻就回到了C市的剧组。剧组里还是那些人，只是有些演员已经拍完自己的戏份先行离开了。

当洛如冰坐在化妆间里等待化妆师的时候，Polly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孟涵怎么没有来？”

“他有别的事，得晚点来。”洛如冰从镜子望见Polly依然雪白的脸，还有依然淡漠而锐利的眼神。剪裁合身的黑色皮衣紧紧地裹着她瘦削的身体，宛若一把等待出鞘的剑。

她冷冷地端详着洛如冰平静的面容，嘴唇动了动：“哦，他还是你的助理吧。”

“嗯，我答应了。这几天没助理，我也应付得过来。”洛如冰说。他本来还想说拍完《爱非你不可》之后自己要休息一段时间，然而看到Polly冷淡的神色，他便决定等戏拍完后再跟Polly说好了。

Polly沉吟片刻，说：“你自己能应付就好。如果不行，我就让公司暂时给你派个助理过来。”

“也就几天，没关系的。”洛如冰才不会突然被塞个陌生的助理过来。要是一不小心，被人知道了洛秋的事，那怎么办？那样的麻烦，洛如冰才不想要。

不过，自从拒绝了Polly的建议，洛如冰忙碌了不少。整理服装，打饭打水，看进度表……身边多了不少零碎琐事。尽管在辛苦拍戏之余，他还不得不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并不在意。在意的是洛秋的验尸报告，还有陆啸君。

想给陆啸君打电话，一直没时间。他回来得太晚，剧组赶进度，把时间排得很满。戏从早拍到晚，一天只睡五个小时。看剧本，背台词，对台词，说戏，化妆，除了在摄影棚拍内景，还要拍外景。对着女主角分不清是清纯还是娇艳的脸说着深情款款的情话，牵手，拥抱，接吻，直到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