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自由的惶恐与战栗他很清楚,即便是他,也无法忍受,何况是胤祥。
他天生属于马背和草原的弟弟啊……
胤禛伸手抚上自己的额头,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他不能让祥弟再呆在那里。
即便是出于私心的考虑,他胤禛,不可能,也没有力气,再受得了另一个一十四年的束手无措。
“来人,更衣,本王要进宫见驾。”
晨曦微漏,澹泊的金光顺着大开的窗沿争先恐后地扑向胤禛,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色,略显凌乱的发丝在金光中融化,只剩下面部如刀斧雕凿的的坚毅线条,与眼眸中不可扑灭的希望之火。
(omg!我居然把一章的开头写成一章了。)
117、连坐
胤禛最终还是跪在暖阁冰冷的金砖上了。
感到一丝笃定和……残忍。
父亲的心思总是很好猜的。这点胤禛从上辈子就知道了。他们拥有普天之下最尊贵和最特别的父亲,但无论如何,他都一直知道,从阿玛为了他的小病回銮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知道,在那些无穷无尽的帝王心术平衡手段苛刻冷漠之外,父亲是爱他们的,很爱很爱。
于是,他现在做的与胤禟有什么区别呢?不外乎是一场赌博,用自己去赌父亲的不忍之心罢了。
呵,用自己威胁别人,真是可笑的自信与残忍。
胤禛在长跪一天后僵硬地伏在地上,暖阁温和的空气刺的他的膝盖小腿针扎一般的疼痛,他仍然诚惶诚恐地跪在父亲面前,保持着永恒的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心思却如往常一样不由自主地发散开去。
进入阁子,直面皇父,胤禛突然有些微妙的恍然。
他们每每在递出利刃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那锋利的光芒所向究竟是谁。
榻上苍老而疲惫的父亲,被儿子们伤心致疾,起卧需人扶掖,右手颤抖已经不能书写的父亲,一贯以信任而温文的目光拂过他,此刻却要承受又一个儿子的伤害。
胤禛沉默,康熙沉默,空气中浮动的灰尘似乎全部凝固下来,粘稠地令人无法呼吸。
“坐。”
先开口的仍是父亲,无悲无喜的目光扫过儿子青白的脸和僵硬的身体,又旋即收回。
“儿臣,不敢。”胤禛低声回道,他知道自己今日要做的是怎样的不可谅解,伏身不起,但他直觉皇父的善意与仁慈又一次被儿子辜负了。
康熙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再看他。
胤禛却觉得强烈的难过涌上心头,鼻子有些近似软弱的酸楚,鬼使神差地磕头谢恩,起身坐在了墩子上。
气氛略有些说不清的好转。
“你不该来。”
“……是。”
“可你还是来了。”
“……是。”父亲的声音平淡无波,而胤禛听得出,其中浓重的疲惫,他喉头滚动,艰难地吐出答案。他当然明白,仁义礼智信,天地君亲师,无论哪一条,从牙牙学语时就深刻烙入他脑海的信条中,他都不该来,为君臣大义,为父子天伦,他都该站在皇父身边,做他最坚定的儿子。可他别无选择。胤祥是不同的,他永远不能成为他天平里被舍弃的砝码。
暖阁再次陷入沉默。
“皇父……”
康熙轻轻挥了挥手,带着颤抖,打断他的话,“既然知道不该来,又为何要来?”
“……”
“嗯?”康熙就像是最平常的发问。
胤禛逾越地抬头看了一眼康熙,“……阿玛,那是儿臣的……亲弟弟。”
九五之尊听到这答案突然冷笑起来,语气能将天地万物冰冻成渣,“亲弟弟?你们竟还惦记着兄弟之伦?真好听啊……既然手足情深,之前胤褆,胤禩,甚至胤礽犯事时,怎么不见你这么长跪霜天?”
胤禛抬起脸,却敛了眉目,只能苦笑,反正他今天无礼过甚,再多一点也无妨,“您知道的,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法?”
“……那是胤祥。”
“那又如何,若是胤禵还勉强说得过去,胤祥?这世上当真有情比金坚吗?”帝王想着这一年来儿子们的百般花样,心中冷若寒霜,冷笑更甚,“还是你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上了?”
胤禛也苦笑更甚,“皇父,您知道的,那是……胤祥。”
说出口的那一瞬间,胤禛眼前闪过无数投影,一个个,都是胤祥。笑着的胤祥,哭着的胤祥,拽着他裤脚爬到他腿上乖乖坐好叫着四哥的胤祥,做错了数学题小心翼翼偷偷瞅他的胤祥,闹得鸡飞狗跳被他突然出声吓得掉进花丛的胤祥,桂花树下迎风起舞剑光潋滟的胤祥……流云长袖金步摇口唱牡丹亭的胤祥……
那是胤祥,那都是胤祥,胤祥只是胤祥,与血缘无关,与党派无关,与交易无关,与威胁无关,与任何事任何人都无关的胤祥。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你必须维护的,无论他做了什么,而胤祥,他的祥弟,这个几十年风风雨雨中永远毫无保留信任他,站在他身后支持他,在所有人面前毫不犹豫的维护他的祥弟,陪他一起面对风雨飘摇,一起承受千古骂名,一起开创海晏河清的祥弟,日日夜夜喜他所喜,忧他所忧的祥弟……他怎能不来,怎能不来!
康熙沉默地依在背后的软榻上,敛目不再看他。
“阿玛,恕儿臣逾越,您于二哥……不也是如此么?”
康熙握着扶手的手臂骤然一紧,寒眸直射胤禛,一时间满堂冰霜,“现在你可知胤祥做了什么?”
胤禛呼吸一滞,这正是最大的问题所在,因为他知道,正因为他知道,才更加明白此刻自己兄弟二人的处境。
即便他不能十分确定,但陷害兄弟的罪名在任何一个时代都足以成为万劫不复的污点所在。
毕竟,手足和血缘,本该是这世上最牢固的东西,也是儒家道德法则里不可试探的底线。
而他若要一意牵连进去,或许,不提更深的改革,连上辈子属于他的东西,都可能失去。
可他别无选择。
沉默顿首。
“那你还要救他?!”目光如刀,胤禛觉得,自己已经快被活剐了。
胤禛感到一种强大的威压扑面而来,或许并不是因为所谓的帝王之气,而是他即将说出口的,和未曾说出口的,那些大逆不道,那些肆无忌惮,他起身重新跪在地上,腿上的钻心疼痛已经麻木,强忍着浑身微弱不可察觉的战栗,低头轻问,“阿玛,扪心而问,您拿到三哥奏折时……真的不曾……心生欢愉吗?”
“你放肆!!!”
暴怒声起,满桌的药碗茶盏果脯倾案而下,怒火中烧的帝王从病榻上弹起,手哆嗦地指着胤禛,整个人撑在床上痉挛一般颤动,惊得有如一片枯叶在风中飘摇,而那脸色,混杂着无法言说的震惊、愤怒、伤心,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无人再敢窥伺,即便胤禛也不敢再犯天威。
他满头满脸淋着墨黑苦涩的药渣,口中发苦,心中发苦,他自己都有些震惊这句话居然真的说出口了,而现在,这些茶水药汁本是应有之意,许是皇父发怒时的习惯,他从小到大都不知道淋了多少次。
康熙脸色比他还要惨白,怒指了儿子半天,自己又重重跌进榻里,胤禛担心的膝行了一步,又止住,垂首而跪。
康熙此刻简直像在一片疾风暴雨之中,而最亲近的人,果然再次从背后捅了他一刀。可他甚至说不出什么来,因为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真正的心思,他当真没有过窃喜吗?当真没有过欣慰吗?当真没有过欢愉吗?
他不知道,他也不敢知道。他将那一刻的所有心思深深的埋藏起来,藏在连自己都够不到的地方,即便在那一瞬间有过欣喜的安慰之情,也被兄弟阋墙的悲愤和失望所掩盖,他将这件事全部的情感锁定在愤怒之上,甚至不让自己去细想一切的来龙去脉,而这背后的阴谋和最宠爱儿子近似背叛的牵涉其中又让他转移了愤怒的焦点,并成功化解了由这些微欢愉带来的对长子的愧疚,和自己内心的不安,他只要告诉自己,他知道老大可能是冤枉的,但为了国家的稳定,他也必须永远被羁锁下去……而不是出自自己私心的偏爱。是的,他曾经也很爱惜这个长子,甚至为他从战场上赶了回来,可人心,总是偏的,总有‘更’之一字。
今日胤禛一句话,就这样轻轻划破了他心里已经在逐渐愈合的伤口,露出不堪的脓血。
康熙习惯于在儿子们面前保持威严与高大,他只能英明神武,只能明察秋毫,他是帝国的引领者,指挥者,他不能软弱,不软窃喜,不能有私心,不能罔顾国家大局,不能做出一切不该做的事,尤其是在他的孩子们面前。
可现在,此时,此刻,那个孩子,他从小亲自教养长大的孩子,从来仁孝干练一心仰慕着父亲的孩子,在他面前,毫不留情的问他,你是否发自私心的窃喜,并因此将另一个儿子陷入囹圄。
仿佛最大的弱点和丑陋赤裸裸曝光人前,还被儿子当面挑明,尴尬未及浮现,愤怒已经出离。
康熙皇帝瘫软在床榻上,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体会着多年不曾有过的怯懦,难堪,以及手足无措的惶恐。
陷害血亲,是罪,不可饶恕,胤禛没有洗白胤祥,不曾为他伸过一句冤,说过一句话。
他只是简单的告诉他的父亲,若胤祥有罪,此罪,应该共享。
胤祥出谋,却是由胤祉动手,他,可有罪?
胤祉动手,胤礽得利,他,可有罪?
胤礽得利,胤禛也安慰快意,他,可有罪?
诸子相争,却被康熙默许,他,又可有罪?
118、连枝
等到胤禛坐在轿子里时整个人已经虚脱了。
无意识的死死捏着扶手,从来让人闻风丧胆的雍亲王此刻脸色煞白,心脏在胸口怦怦直跳,全身血液疯狂乱窜,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似的,今日之前,打死他都不相信自己居然真的敢在汗阿玛面前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这样诛心之辞,绝不是一个儿子该说的,更不是一个臣子能说的,他竟然就这样脱口而出!
当真一场豪赌。
也不知哪里偷来的胆子,竟敢以三十二年父子情分为注。
不、不,他心里清楚,那不过是叫忧虑冲昏了头,在这还不属于他的紫禁城里,理智第一次彻底失控。
他根本来不及去想若是输了……若是输了……等待他的是发落、圈禁、还是别的什么。
而他一心期待的所谓宏图之志,自然彻底与他绝缘,可是,这些早就不是最重要的了。
一切都已失控。
而他甚至想不起来之后他又说了些什么,皇父又发了怎样的火,父子二人的声音怎样在小小的暖阁跌宕回旋冲击嗡鸣,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出的宫,似乎只有殿外李德全如土的脸色和破碎哆嗦的声音隐约飘过。
胤祥,胤祥,大概该是无事了吧……
轿子轻震,原是落了地,胤禛收回乱七八糟的念头,才觉出浑身乏力来,便暂且坐着没动弹,攒攒气力,却听见声音朗朗从远处飘了过来,“四哥你可回来了!这么大事儿都不跟我打个招呼,没病都快被你吓出病来了!来人,快去跟五爷说一声,四爷回来了,他也急的火烧眉毛的!”
外头一片哗啦啦行礼的声音,“十四爷吉祥”起伏错落。
胤禛还来不及说话,就见胤禵拨开伺候的人亲自打了帘,看他模样,脸色立变。
“哥,你没事儿吧……”
胤禛只得苦笑,看着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轻轻冲他招了招手,“还不过来扶你哥子一把。”
胤禵忙忙进来,看着兄长惨白的脸色和一身狼狈,皱着眉头张着嘴想问又不敢问,只好扎煞着手将人稳稳扶了出来,这才注意到他竟一身冷汗都湿透了,惊得险些失声,被胤禛一眼瞪了过来,才赶紧憋了回去,急忙扯下身上披风拢在兄长身上,半晌才拧着眉恶狠狠道,“还整日里教训我,这时节耍‘水’也不怕落下病!”
胤禛心中五味滚过,最终却仍是苦笑,但知道他这弟弟眼下装的凶神恶煞,心里不知忧心焦急成什么样了,看样子大概也在他府邸门口守了一天了,心下动容,轻轻拍了拍他手背,示意自己无事。
胤禵略松了松心,让人服侍了兄王更衣去,他自己也不急着走,横竖赖在这儿了。
“你怎么还没走……”
胤禛沐浴更衣出来,一进书房就见两只“绿油油”的眼睛挂那瞅着他,简直一个激灵,没好气道。
十四阿哥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下来,像一只炸毛的猫,“我敢走吗?!您说就这样我敢走吗我?!我跟这儿耗一天怎么就落这么一句话啊,爷立马就走!”
看他真吹胡子瞪眼转身就撤,胤禛头疼的咧了咧嘴,一把抻住人胳膊,“行了行了,别闹小孩子脾气,吃了吗?”
“哪顾得上这个……”胤禵竟然好哄得很,他也并不是当真没心没肺的人,怕也是知道此时不比寻常,并不真闹腾,被他一提醒立刻想起来今儿一天自打得了消息赶来这边儿就坐立不安没头苍蝇一样打了无数个转转,哪有滴水进腹。
“我也没有,一块儿用点吧。”胤禛揉了揉额头,他也是干耗了一天,大惊大惧之下,热水一蒸,现在浑身都是疲软,但养生之道,总不能空着肚子发愁。
克食很快布了上来,都是清淡小菜,就这样两人还都是心神俱疲悬了一天的心,谁也没胃口吃东西,划拉了两口充数罢了。
“四哥,你就这么进宫,闹了这么一出,怎么也不事先跟我说一声。”
胤禛挥了挥手打断弟弟啰啰嗦嗦的怨念,这种事都是一时一处做下的,又不是长久谋划,有什么可商量的,况且,“这事儿跟你半点关系没有,我已经卷进去了,你好歹离远点……”
胤禵听这话,脸色在烛光下轻轻摇曳,突然跪着立起身子,“这是如何说的?”
做兄长的脸色晦暗不明,深邃的眼眶和鼻梁薄唇在突然爆开的火花中显出浓重的阴影,及刚毅不可动摇,“我就这么两个弟弟,祥弟前途未卜,你,可不能再出事了。”
胤禵眼眶红了一下,抿了抿唇,“那五哥呢?”
“他会照顾自己。”胤禛想了想,他与胤祺年岁相近,交情至深,却似乎从未担心过他,大概行五的人都聪明。
“可他今日听说你进宫请见,比我来的还早,后半晌才被差事催走的,”胤禵慢慢说道,看着兄长脸色变了变,敛了眉目,酒樽在手心摩挲,十四阿哥握住兄长的手,用前所未有的认真看着他,“这话原不是我说的,是五哥临走叫我转告你的,咱们兄弟一处长大,皇宫虽是虎狼之地,咱们不惹事,可也不怕事,兄弟一体,同气连枝,你们有大志,咱不懂,不添乱,可真出了事,也别想把我们撇到一边去,生死祸福,一处担着就是。满洲的爷们,谁也甭瞧不起谁。”
胤禛怔怔地看着眼前不知不觉长大的弟弟,嘴唇轻颤,言语不能。
猛然抬手,倾尽一杯酒,掩下心中的震动。
“我俩从小打到大,何曾真正分开过,十三哥出了事,便是与我没关系也有关系了,”胤禵极少有的这么称呼胤祥,烛光中,少年双眸比火更烈,熠熠有如星辰,“四哥,刀山火海,吾与之共。”
119、拜别
三日后,十三阿哥胤祥开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