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弘晖都面有忧色,但父王从来做事不许马虎,也不敢分神,终于还是忍不住凑上去眼巴巴地看着父亲。
胤禛伸手拍了拍儿子小脸,擦了擦鬓角的灰尘,挑眉道,“为何放心不下?”
热闹看完,这次可真是没他们什么事儿了。
“唔,可是……嗯?”
胤禛怜爱地拍了拍儿子小脑袋,又俯下身正色道,“弘晖你要记住,国嗣之争是大事,可百姓衣食也是大事,二者不可同日而语,但轻重缓急当心中谨记……万万不可轻废。”
弘晖郑重点头,胤禛也就笑了起来。
可他没有想到,这满面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113、囹圄
“四爷!十三爷出事了!”
戴铎喘着粗气跳下马背直接跪在主子面前。
原来雍王出巡期间,康熙皇帝以雷霆之势锁拿胤祥,将之圈禁于室。
皇十三子成为这场夺嫡之争中的又一个坠落者。
“照顾大阿哥!”胤禛瞬间色变,并不是多么震怒或焦急,但那难以形容的表情却令儿子从人俱是心惊肉跳,不敢呼吸。
胤禛当即抢过戴铎手中缰绳,飞身上马,狠狠抽下一鞭,看着扬尘而去的骏马,戴铎才反应过来,想追又顾及着小主子不敢轻离,急忙招呼随从,“快!快!你们几个去跟上四爷!小心伺候!”
胤禛一路疾驰打马回京,浑身紧绷,头脑却是一片空白。
骤然冲破理智的焦虑担忧,以及,无可遏制的挫败感。
胤禛心中抽过一丝苦涩的战栗,却全然无力追究其来源踪影,他的全部力气都用来抑制肉体真实的颤抖。
他再一次见识到命运的强大力量。
天意滚滚,人力竟脆弱如斯。
这一世的胤禛,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凭借苍老的灵魂俯瞰众生,因有知之力微妙的操控或干涉着曾经的人生,他改变了不少人的行进方式,甚至命数。
为慈母延寿是他最大的成功。
而他本以为,热河前的那场夜雨也是。
他相依为命的弟弟,他背心相依的战友,错过了热河围猎,错过了帐殿夜警,错过了养蜂夹道……
他未来托为腹心的怡贤亲王,终于从根本上远离了这一场血雨腥风。
再不会有十四年英雄气短,再不会有逐渐蔓延的腿疾。
也再不会有……雍正八年。
可刚刚他听到了什么,肆无忌惮的命运之神在他彻底放心的时候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将他从胜利者淡漠的自得之中骤然推落谷底。
并站在阴云背后肆意嘲笑。
难道先前的纵容只是为了给他更大的打击?
败!败!败!如此强烈的挫败感充斥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
他是好胜的人,痛失爱子都不愿在朝臣面前流露伤心之态,可这一次,竟然败得彻彻底底。
以往他痛恨失控,一切失控!
而今他痛恨命运!
痛恨这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命运!
痛恨这以拨动他情感思绪之弦为乐的命运!
这一切,都从他脑海中迅速略过,连带着惨痛的麻木,而他心中,尚来不及真正思考任何事。
大脑一片混乱,仿佛潮水汹涌,又好像无数线团缠绕,乌鹊横飞。
他还根本想不到要去想此事来龙去脉,情况严重与否。
此时此刻,他只想赶回去。
快一点,再快一点,鞭声横空,他第一次如此急切地想要走进那个四方的牢笼。
他要回到祥弟身边。
他必须回到祥弟身边。
他不能不回到祥弟身边。
立刻,马上。
直入皇城。
胤禛入城门,下马,递牌子,跪侯。
他没有回府,没有探寻,没有找人,没有派人去查事情收尾。
三十二岁的雍亲王第一次如此彻底的失去理智的控制,一路行为举止,全由多年锤炼的本能完成。
直到双膝狠狠砸在地上,稍稍唤醒他的也不是全然无感的痛意,而是牙关中铁锈般的血腥气息。
一如胤祥指腹被碎玉划开的红色痕迹。
“王爷请回吧,皇上说了,不见您。”
太监奉旨而来,却为难踌躇,胤禛面前,连往日谄媚的笑都不敢带出来。
胤禛像是听都没听到,眼皮不抬一下,整个人纹丝不动,有如一块僵硬的雕塑。
小太监手足无措的扎煞着手劝了半天,胤禛竟充耳不闻,全像自言自语一般。
毫无法子,又回宫复命去了。
地上笔挺的影子逐渐由短而长,直到远边最后一抹彤色弥散在天边山外,浅淡瘦削的暗影才同时淡去,只剩下黑夜中唯一一个孤独的比夜色更漆黑的身形毫无依傍的跪在空落落的宫门外。
雍邸之人急的团团转,却又毫无办法。
主人积威之下,劝解不敢开口,硬把人架走这种想法连想都不敢想,何谈其他。
几乎立刻想起十三爷来,那是唯一能劝动四爷的主子,再次想到十三爷的好,可念头刚起,便意识到今日之事的起源来,连带着无奈焦虑,却愈发不敢动弹。
只得惶恐地陪着候着。
儿子总是比父亲更狠心些,尤其是拿自己作威胁。
最终果然还是又有人出来。
李德全亲自躬身站在这位地位尊崇的王爷面前,暗自叹了一口气。
“王爷起来吧,别跪着了。”
胤禛僵硬地轻点了点头,却毫不动作。
李德全看着他心里都跟着发苦,“皇上让传您一句话。”
胤禛心中莫名的瑟缩了一下,浮现一种隐约的不安,却连自己都觉察不到,“……子臣恭聆圣谕。”
“皇上说,您可知道胤祥所作所为。”
李德全用毫无波澜的语气复述完,胤禛简直听见自己心里咯噔一声,寒意从四肢百骸慢慢涌上,连血都冻成渣了。
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传话,不是问话……那么,皇父不是问他知道与否,而是让他知道。
知道什么……
李德全的影子在微弱的灯光中越拉越远,胤禛噗通一声跪坐下去,脊背脱力,却软不下去,只有任由僵硬的躯体杂碎成瓦砾砖块,坍塌一地。
在随从的扶持下,胤禛艰难地站起来。
转回府邸。
遗憾的是,头脑仍然一片空白。
在一杯热茶,一个热毛巾,一桶滚水之后,通红滚烫的面孔终于恢复了三分神色。
思维也开始迟钝的运作起来。
胤祥到底为什么会被父亲无端发作?
他突然意识到之前的判断或许完全失误。
多年以来,当然,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都毫不怀疑地认为十三弟的悲剧由康熙四十七年的热河开始,即便那之后他经历了圈禁,释放,打压,厌弃,病痛,翻身,无数的波澜起伏……年轻的人生足够成熟和苍老,但不可否认,一切一切的开端,都在于他真正卷入了夺嫡之争,成为九龙夺嫡的牺牲品,无比惨烈的牺牲品。
尽管他从来无法真正理解皇父对爱弟的愤怒和厌恶。
发乎真心的无法掩盖的厌恶。
那不可能是保护,没有人愿意用儿子的前程、身体甚至生命为代价,来做出所谓的保护。
胤禛自然明白,那不是。
可这种愤恨究竟从何而始?
他以为胤祥成功躲开四十七年的风云怒吼,便起码可以独善其身……可事实证明,他错了,真正的错了。
而这个错误,或许仍将以兄弟的一切作为补偿,很大,大到足以令他刻骨铭心。
那么真正的起点在哪?
问题以生命为链接,循环回到原点。
胤祥到底为什么会被父亲无端发作?
他什么也没有做,而父亲那个问题,说明并不是无缘无故。
风起于青萍之末。
谁,在陷害他。或者,谁一直在胤祥脚下挖坑,直到将他推入坑底。
“查!给我好好查!”胤禛的沉默让整个房间显出一种恐怖的压抑。
像一匹孤狼,对虚空中的敌人虎视眈眈,随时准备伸出利爪,将他,他们撕个粉碎。
“胤褆,胤祉,胤禩,胤禟……”雍王一个个念着兄弟的名字,却有如寇仇,唇齿间的冷意能将人心冻碎。
那些无数时日累计下的情谊在多年的摩擦之后被瞬间撕裂,毫不犹豫。
胤禛沉了沉目光,他早已提醒过他们,龙之逆鳞,触之即死。
又是良久的沉默,沉默到面前两人快被压的呼吸不得,才听见另一声沙哑沉重的吩咐,“太子也要查。”
年羹尧心里颤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已经控制不住右手的颤抖了。
又有些莫名的难过酸楚,不知是为了太子,还是为了四爷。
两人毫不迟疑应了,傅鼐动了动唇,什么也没说。
年羹尧却突然小心翼翼地看着胤禛,艰难地措辞,“……四爷有没有想过……”
“嗯?”
“十三爷真的做了什么……”
胤禛突然抬头,皱眉看了他一眼,年羹尧立刻噗通一声伏在地上,“奴才多嘴。”
“不会。”
胤禛一直沉沉压着他的目光终于离开,芒刺在背的感觉散去,年羹尧重活一遭般的呼出一口气。
“本王有何事不可对胤祥言,十三又有何事不可言本王。”
“祥弟不会瞒我。”
114、扇子
胤禛立刻收拾心情回复差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井井有条。
连胤禵派来守在他府里等消息的人也打发了回去。
直到第三天早上,他才收拾好心情准备找母亲好好“聊一聊”。
入了承乾宫,磕头行礼,母子言笑晏晏,气氛实在……和乐的很。
“时序更替,额娘要注意身子,底下人进了些补品来,改日叫您媳妇给您送来,别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儿。”胤禛并不避讳的拉着佟皇后的手,仔细去看新添的纹理,心中略过微微的酸楚,额娘也老了……
佟佳氏反手在胤禛饱满天庭上轻轻拍了拍,像他七八岁时捣了蛋一样,又拈了拈他发尖儿,“行了,少操点儿心吧,成天这心也操那心也操,就不怕少白头!”
“嘿,儿子现在哪还能算‘少’啊,再过几年就该称老夫了吧……”
听儿子拿自己打趣,佟佳氏倒有些不乐意了,但凡当母亲的大多不乐意听这话吧,说着揪着胤禛辫子轻轻扥了扥,看他故作龇牙咧嘴,才松了手,“还说,额娘刚才怎么还真像看见白色了!”
“您眼花了!”胤禛撇嘴把辫子抽回来。“对了,怎么没见……”
那个时常在跟前侍奉的太监小头目。
“哦,打发去给你几位妃母送点儿东西。”
不错,大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刚吃了挂落,母亲一定会对几宫加以安抚的,做了个夸张的揖,“皇额娘英明——”
“混小子!”皇后转过脸笑笑,论口齿,她可辩不过儿子,正要再训两句,突如其来的咳嗽冲击上来,“咳咳咳咳——”
“额娘!”胤禛这回当真被吓了一跳,赶紧替母亲轻轻拍背,张嘴要叫人,才看底下人竟已经迅速端了物事上来。
……像是很熟练似的。
胤禛咬了下自己的舌尖,芒刺般的痛楚将他迅速带回现实,甩甩头,决定回头再问,掀开杯盏盖子看了看,凝眉,“怎么是清水?”
承乾宫诸人都是被他从小吓大的,在他面前从来唯唯诺诺不敢放肆,小心回复:“平常用的热奶子,但太医叮嘱不可进发物……”
胤禛点头,他本是懂医之人,刚才只是关心则乱,看母亲喘息稍定,连忙端了杯盏上来,“额娘,喝点水。”
“行了,看你吓的呆鹅一样,不过是前两天着了风,咳嗽几声怕什么!”看来皇后这症状也是一阵儿一阵儿的,现在已无大碍,说话都不显得什么了,只胤禛一个惶惶不安地翻眼睛。
“儿子哪像呆鹅了!”
一张嘴胤禛立刻后悔,看着母亲的笑意再怎么迟钝也意识到自己关注的地方似乎总有问题。
“行了,快忙你的去吧,见天的耗在本宫这儿有什么意思。”
一见母亲开始赶人,胤禛连忙笑笑拦住,“额娘哎,人家都是意恐迟迟归,您怎么尽把儿子往外推啊……”
“额娘有疾竟然瞒着不叫当儿子的知道,着实过分了些……”
“你莫去寻太医署的麻烦!”
“……”
“好了,若是寻,也好歹体谅他们些,少刻薄几句,给人家些体面……”
“……额娘你就是操劳过甚,才伤了身子,近来宫阃又有什么大事值得您这样费心费神?”胤禛哭笑不得,含混的笑着,关心地随口问了问。
皇后拍拍他手,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后宫从来太太平平,能有什么事,这也不是你一个大老爷们该问的。”
胤禛立刻住嘴,他从小就很清楚,在宫闱之事上,额娘比他善于拿捏分寸的多。
若是她不愿说,即便有事,也不是他该知道的。
起码,不是该从她这儿知道的。
“若是得空,你妃母的生辰快到了,你的礼倒是备的如何了?”
胤禛暗笑母亲的大方,或许后世之人永远不能理解这个时代的妻妾相处,嫡庶之道。
“放心吧,早就采办了,衣服什么的那拉氏正看着办呢,连十四弟那份都准备好了,指望他,还不如指望那只鹦鹉!”
胤禛说完,再一次意识不仅时光荏苒,连陪伴他们多年的猫和鹦鹉都早已不在了。
这些年,他尽职地做好一个儿子的本分,或许是时间过去太久,或许是因为佟佳氏一直在的缘故,他性子里那份苛刻求全也不知不觉软化了许多,再想到德妃,连她待他之薄竟模糊到回忆不起,而母子血浓于水的情分却无法割舍。
虽不常见面,但过年过节礼数周全,那拉氏也时常打点,并不曾薄待,而大约因胤禛一直养在嫡母膝下,又对胤禵看顾有加的原因,德妃对他,也不曾要求更多,母子各退一步,反倒相处融洽。
哦,现在能考虑这些是否说明他的头脑已经足够冷静。
胤禛从承乾宫告辞,心情郁郁,但他不得不承认,他被焦虑冲昏了头,母亲是对的,无论有任何消息,都不该从她这儿流出。皇后母仪天下,与皇上共享至尊之位,最关键的是,他们是夫妻,是伴侣,这是天下最亲密的关系,作为康熙正式的中宫皇后,不到最危险之时,她有责任保守秘密,毕竟,谁也不想失去对枕边人的信任。
一路端着步子离开,神思不属便没怎么看路,直到承乾宫办差回宫的小太监看见他远远行礼跪成一片。
“起吧。”胤禛扫过他们,毫不停留——
胤禛回府,独自一人,府内上下噤若寒蝉,这几日气象森严,谁也不敢稍有差错。
伸手拂过窗棂,胤禛觉得指尖都叫寒霜冻住了。
虽然他明明清楚秋霜未降。
“……扇子?”
胤禛伸手蘸了蘸早已凉透的茶,使劲揉在眉心里,“什么扇子?”
刚才与他擦肩而过的小太监用口型留给他两个字,如果他没有分辨错的话,该是……扇子。
等等,有事情不对,有事情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