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听当中的小曲儿,发了赏钱,这南方的饭食跟北方大不相同,胤禛胤祥这典型的北人,偶尔吃吃还行,时间久了便受不住了,这些日子正嘴里腻味,这楼里的饭菜果然可口,并没有寻常南菜的甜腻,两人都觉得胃口大开。
“四哥,你看那只猫,像不像袖箭?”
胤禛瞥了一眼,果然是一只软软嫩嫩身上带着虎皮斑的幼猫,还真与胤祥养的那只有五分相似。说到那只猫,本是胤禛当年养过的,因他自己怕热,便起了名儿叫西瓜,后来他出门不在,便转给了胤祥,这人最好面子,愣是嫌弃‘西瓜’这名字丢了他的份,改作了袖箭,后来胤禛养了老五那只唤作“喵呜”的肥鹦鹉,又本着看热闹的心思将猫送了过去,天天拉着十四看猫鸟大战。真是跟他的猫一样不安分。
“哼,有什么像的,就你那没出息的猫,秋天晒太阳都能晒中暑了,软趴趴烂泥一样……”
四哥你还真不留情面,那好歹是你养过的……
正说着那只被胤祥龇牙咧嘴从上到下挑剔着瞪了一遍的猫箭一样窜了出去,又在门口撞上一个人裤脚,被旁边人飞速按住,好不顾惜地抓住小猫背上皮毛丢了出去。
立马,店里的管事就四散看去,挨桌走动。
“三位,实在是对不住,三爷要包场子,今儿这顿啊饭钱咱们不收了,再奉送五两银子,请您换个儿地用饭,”许是看这边几个人气度与人不大一样,掌柜的亲自过来了,低眉顺眼的,“您看……”
胤祥没听完就啪得拍了桌子,孔尚任本已退了椅子准备起身,看这样子又笑了笑坐下了,胤祥拍完就立马收敛了火气,反而打开扇子靠上椅背翘起二郎腿,也混做出一副纨绔模样,摇头晃脑拿那把桃花扇子对着掌柜的指指点点,“爷若说不让,又怎么地?”
掌柜的立马心里发苦面上发涩,挨个扫过去,最后哀求的目光定在胤禛身上,胤禛扫了几眼还在“摆谱”的弟弟,朝那独自悬在空中的椅子腿踹了一脚,胤祥立马就要向后翻个跟头,还好被戴铎一把撑住椅子,胤祥瞬间跳起来鼓着脸看他哥哥。
“走了。”
看孔尚任掩着笑跟着胤禛一前一后出了门,胤祥没好气的跟上,仍是鼓着脸。
“哥!咱就这么、这么窝囊的走了?!”
孔季重见到了文友,过去招呼两句,胤禛还未回头便被魔音灌耳,“那你想如何?”
“难道不是应该挑了场子狠狠教训一顿那叫什么三爷的吗?”胤祥年少,还正气得狠,“咱兄弟什么身份,还能叫人赶了出来,便是三哥见了我也未必敢这么说话!”
那是自然,谁不知道你如今是老爷子第一宠爱的皇子。
胤禛腹诽完,还是过来狠狠在他脖子上拍了两把,“场子?你出来一趟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倒学了不少!什么场子?谁的场子?你开的店我开的点?还场子……说书听多了吧?!”
“可不是都这么……”
话音未落脖子上又着了一下,被拖到没人的角落,“果然是说书听多了!微服微服,你以为什么叫微服?要是吃顿饭就按不下闲气,非要亮出身份大闹一场,那你微什么服?!”
“店是人家老板的,你又没包了楼,又没端出牌子,人家这么客客气气的赔礼道歉外加赔钱补偿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要是老百姓都照你这么过日子,还活不活了?”
“那那那……”
“什么?”
“那那些故事里怎么都……”
“不过是给主角加些威风罢了,你这带子颜色还要跟他们比上一番吗?!”又是一巴掌。
“哦……”胤祥摸着脖子耸了耸眉毛,安分下来,又突然大叫一声,“银子!”
“……?”
“既然让了桌子,怎么忘了跟他拿那五两银子!”
“……”胤禛无语地摸摸额头,“十三爷可真没白瞎了抓周时的钱串子。”
那边孔尚任已经使劲跳的老高招手叫他们过去,完全……没有……初见时的风度仪态。
跟他文友一起进了隔壁酒楼,才上二楼便被一把拉了进去,放眼望去,大半倒是那天船里见过的。
团团“周兄”“李兄”拜会过一遭,才落了座,几个人话不多,主要听他们说。
今日仍旧是会文,吃顿饭的“代价”可是结束时要交一篇诗文的。需于宴上有感而发,不得提前作伪。
既是他们熟稔盘踞之地,说话自然少了几分顾忌,文人之间总是谈齐家的少,谈平治天下的多,时政那是断断绕不开的,可这时节,说着说着就难免滑到禁忌上去。
“周兄此次科试如何?”
“哼,这样的考题,不答也罢……”
“哎,别强求太过,蛮子出题,他们懂什么孔孟程朱,”听出前头人意思,素服的年轻人赶紧端了酒来开解,音气里也带了鄙夷,“你看看东府王兄,人家是书照读,打定了主义不入科场的,这才是气节!”
四周一片交口称赞,那衣衫寥落的文士才慢悠悠地回敬了一杯酒,低叹道:“也不过是强撑罢了,倒是上头真下了死命令绑去考试,学生还有家小,也没有那个胆子敢冒‘十族’的风险?”
“嗨!王兄别长他人志气啊!又不是方孝孺,就是他,也不过是传说而已!”
“哼哼,那可没准,”另一个书生冷笑着提壶过来,斟了一杯酒送到姓王的手里,“谁不记得扬州十日嘉定三屠。”
“宏文,噤声!这是什么地方,敢说这样的话!”
“说了又如何,宏斌你就是太小心了些,”话还没落地劝解的已被人拉了下去,“说是‘崖山之后无中国’,我看该是煤山之后无中国’吧……眼下国之不国,家之不家,我等衣冠之族,如何连这点骨气都软了。”
“就是!前天还骂贪官污吏呢,我看呀,倒是不该骂,该扬的!总是……之国,我就不信能立稳了,官吏不通治理,你们看看元朝,自然能让老百姓知道何去何从!”虽悄然隐去了蛮夷二字,但在座也都明白了,立刻引起反响。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倒不知到时候谁能揭竿……唔……”
“对!在京里便看见那些满洲权贵就恶心,无知膏粱就知道架鹰遛狗……”
“哎,年兄这就错了,那倒不是他们想玩这个,而是因其不通文墨,能联诗吗?能写对子吗?能手谈吗?都不能,自然只能玩儿了,敞开了玩,反正有人养着!”
“哈哈哈哈——”
“行了!”哄堂大笑中,适才被人按住的青年书生终于还是站了出来,在桌子上敲了敲,“诸位仁兄,今日可有些过了,这又不是船上,虽是熟地方,总是闹市之中,这么口无遮拦的犯忌讳,是当真不想要脑袋了吧!”
“……宏文总是谨慎……诸位也是,逞一时口舌之快有什么意思,到时候还不是该科考科考,该及第及第嘛,倒是少说两句吧……便是早年的金钱鼠尾也比成了刑天好……”
胤祥自小便是在一片颂圣之声中长大的,也学的是为国为民那一套,今日听他们肆无忌惮的诽谤,划出华夏蛮夷的道儿来,觉着简直吞了刀子一般,又像是吞了炭,冰里火里滚着,憋得自己不行,又强忍着不敢张嘴,生怕上下唇一磕那些刀枪剑戟就从嘴里迸出来收拾不住。狠狠在自己腿上掐了两把,才红着眼去看兄长。这一看,又是一惊。
胤禛手中酒杯快被他攥得碎了,手背上青筋一条一条的绷了起来,双目紧紧敛着,里面闪着清晰可见的阴鹜狠厉的冷光,但整个人确是分外平静的,甚至是静谧,浑身散发着默然的气息。
胤祥一把按上他手,关切地看着他,此刻生怕他一时冲动倒是忘了自己的愤怒气恼。过了许久,胤禛才转头看他,低声道:“没事,他们也不算说错。”
“哥!”
“……”
胤禛不再答话了,那些话在他耳中不堪的过分,但他心中却是十分清楚,他自己从小也被教导的“我非中国之人”,对满族而言,汉人便是征服抢夺来的奴仆,该任意驱使的,眼下的政策甚至都让他们不满了,也难怪后世那个一手推动加速大清灭亡的老虔婆能说出“宁赠友邦,不予家奴”的话来。所以,此刻汉族士子们的……也算……情有可原。
却终究……不甘心。
一杯一杯的醇酒倒进去,二百年积郁之气酿着,渐渐连头脑中都烧成了一团火。
将要结束的时候,果然按规则一人一篇的交了文来,一念,大多便是刚才的话题,从正中华道统到匹夫之责,一个个委婉无比,与会者都知道意思,可拿出去便是有人揭出来怕也落个诬陷的罪名。终于到了胤禛胤祥,胤祥随手写了一首诗塞进去,胤禛仍是坐着不动,在座有些人早已不喜这个袁明,不像袁满的活泼明朗,而惯于沉默不言,不时看你一眼就让人头皮发麻,若不是季重的朋友,早就被赶了出去。他才要起身,前日见过的那姓周的士子已冷笑着开了口,“袁兄乃京中大商,年轻有为,自然见多识广,不把咱们小小的文会放在心上,不过在座皆是讲座俊杰,也不算亏了你,看袁兄这气派模样,指不定还是个满人呢,倒不知除了猫猫狗狗,拿不拿的动笔啊?”
他语气冷厉尖酸的狠,一时在座都静了下来。
胤禛抬头,看了他一眼,周秀才像突然受了惊一般退了两步,倒叫众人莫名其妙。
直到胤禛起身一步一步走过来,围观的生员秀才们纷纷避开,才自觉到压力和惧怕之心。
胤禛缓步走到笔墨跟前,手里还提着酒壶,狠狠地仰头灌了一口,剩下的几滴倒进了磨里,然后将瓶子一把丢了出去,却正叫“袁满”一把接住。
带着酒意,纵笔挥毫。
这问题他早有切肤之痛,想了二百年,积了二百年,淀了二百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通没有,想明没有,想透没有,一切有的没得思绪在胸中搅成一团,看似笔下端凝,实际上便是他自己,此刻也只是头脑发懵的一片空白。只是酒气如剑气,惯纵着他铁画银钩,凭借本能,让胸中积的淀的喷薄而出,剖开山河。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古有升平之辨,今有盛衰之明,然四海之大,本出一家。颛顼平章百姓,帝喾定鼎华夏,尧舜承天景命,夏后之世,商贤王奔狄,周先王奔戎,是有九州。后冕旒多传,而骨肉异分,以为之外,实则一也。且中国夷狄之分,非以山河为之也,而以礼乐为之也,能正礼乐,则夷狄亦中国,不能正礼乐,则中国亦夷狄。士者,执干戈而卫社稷也,垂于天下,济于道统,叔末浇讹,是有先忧后忧之论,王道陵缺,复有家国天下之说。世有亡国亡天下之理,举凡书生意气,当以立道安民为业,不可拘于一姓之存亡。……有明以来,道统复立,然明末之世,石渠纷争之论起,党同伐异之说兴,贤达者自荣华丘壑甘足枯槁,然内外之臣乱蜂酿蜜,攘蝇争血,天下不安,黔首斩木。……国朝以来,内定乱局,外连蒙古,西征边塞,北平沙俄,开博学宏词之科,取衣冠书礼之士,黎庶咸安。虽外族入主,然奉孔孟之学,守程朱之礼,尊忠孝之义,教帝胄以敬悌,范天下以勇直,不可言礼乐耶?不可为中国耶?不可守四海耶?……”
“四哥!壮哉,斯文!”
弃舟就陆,跨马加鞭,归心似箭。
90、谶言
城外绿树掩映。
在世人眼中已经足够顶门立户的少年容貌虽不俊美,眼睛却极有神,身材远较同龄人高大,勃勃英气展露无疑,此刻,却难得安静地守在可堪“荒郊野外”之称的林径外。若是近看,才能看到他终有些焦躁地用脚尖在身周画着圆,一手去抚黑骏马的鬃毛,那马也算乖巧地一路听他絮叨抱怨,直到不耐烦了才扬一扬蹄子以示威胁。
就在少年快要画地为牢之时,黑马终于看见一队人马远远而来,这次甩着脑袋拽出自己的鬃毛,长长出了一口气。
一队骑士看似散漫实则周密地围拢着两匹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年轻人也同样看到了他。
不待到跟前,前队早已减了速度,唯这两驹毫不顾忌直重到三步之外才被主人扬手一勒稳稳钉在地上,底下的少年与马也都是面不改色,嘿嘿看着马上人,直到两人跳下马背,才上前去挨个献上一个狠狠的拥抱。
三匹马似也耳鬓交缠互道离伤。
“你小子还算有良心,知道来接哥哥们。”
来者正是胤禛胤祥兄弟二人,胤禛见着这年方十五的少年,也是大大的开怀,执着马鞭的手精致往对方脑袋上敲了敲,胤禵偏身闪开,握住他手,才瞪大眼睛抱怨:
“嘿!相比我的有良心,做哥哥的可就大大的没良心了,自顾自的在江南缠绵游乐,单留下弟弟在这受苦。”
他只是开玩笑,却不想胤祥听见“缠绵”两个字脸色都变了,惨着脸偷窥兄长,直踹这个口没遮拦的老十四。胤禛看着到没什么,只在背后深深看了胤祥一眼,才接口道:“是么,当初是谁说腻歪水乡温软,非要往黄沙阵里走一遭的?既然这么遗憾,看来下回是该找你去应付那些文弱书生的……”
胤禵咧了咧嘴便知道不该惹火烧身得了便宜还卖乖,看见马队后头跟的车辆,赶紧岔开话题,“这漫漫长路,莫不是就这么跑回来的吧?干嘛放着车不坐。”
另两人却只是嘿然一笑,并不答话,他见故也自笑了。
这一朝皇室至今都是马背上摔打出来的,三兄弟基本都算是爽直的性子,胤祥胤禵少年好动耐不住坐车,而胤禛上辈子少年起便陪着二哥镇守京城,中年做了皇帝却一心守着朝野内外再加上政事上不肯歇一天的犟直,几乎都没出过京,晚年更是连失至亲,自己也病势缠绵,更缺了精力。受够了为外物所拘的日子,这辈子虽能忍,但可以动弹时,便尽量不憋着自己,何谈坐上几十天的车?
三兄弟多日不见,诉了衷肠,才细细问起来,“我们比报的日子回来早了,你怎的正在这里?”
“哦,没什么,我估摸着四哥的性子定是只有早没有晚的,许就在这一两日,今日九哥招呼人出城游玩,散了场我便让他们先回了,自己个儿在这等等看……”
听这话胤祥眉毛拧了拧,胤禛倒是面不改色,仍旧笑着,作势骂道:“你呀,少跟我耍这些个小聪明!既知道今日,怎不就叫兄弟们一道候一候,免了日后重新见礼?还不是自己小心眼非要争这个先!”
胤禵自小在他跟前儿挨着骂长大,自然知道这只是拿他逗乐,也不如何惶恐,捏着鼻子故作出一副认错模样连连打躬,“四爷小的错了,不该占这个天大的便宜,原该叫两位爷被八个九个十个围着和乐和乐的……”
话还没完,胤祥已经没好气地一脚踹了过来,“平时玩也就罢了,人家几个正事你可别瞎搅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