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见笔墨在,不见卿容颜——
“结罗敬上,望山承情:
望尽山岳飞槛,临渊拈花留白,零落尘。
转岚山,拍遍阑干,年华淡去眉尖。
今生不知来生愿,来生不晓往日情,待重头,长风波浪会有时,金戈破土海恒青!”
望山双肩颤抖着攥紧了拳头,一瞬间,手中的纸张化为粉末——“好……好,结罗!你……好狠,对我好狠哪!”
第四十八章
天下有情人,尽解相思死。
结罗勒住马缰,回头了后面的山坳一眼,心情复杂地舒了口气。走到这里,他再没有逃避的可能。
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睿儿,就将他被一块厚实的织锦绑在胸前,现在还沉溺在睡梦中,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嘴角不自觉勾起一弯浅笑,两只小手毫无防备地蜷缩着放在脸颊边,头向着她的胸前歪靠着,乍一看还真有点像吃奶的姿势。
“你这小子倒现在还分不清么!早就断奶了,怎么还这个样,不过可惜了,你亲娘早已香消玉殒了……我也不是你爹……睿儿,我是你的叔叔……马上,等进了沉碧国境内,很快你就将见到你的父亲了,你的亲生父亲!”结罗调整一下绑带,确认不会再松动,才又甩开马鞭,打向马儿,再次飞驰起来。
身后是皑皑白雪和不语青山,是再也追不回的山川河岳、千回路转。山水几重,怨怼几重,都横亘在绛双与沉碧之间,阻隔着他与望山。
既然早料到有今日,就应该策马扬鞭,马踏飞尘,彻底的从这里消失。
可是结罗不过是一介凡人,七情六欲怨念嗔痴,都是他心中抹不去的劫数,红尘万丈裹足不前,万般皆不由人,从古到今,又有多少人因情而死。
死的不是肉体凡胎,而是镶在胸腔里的这一颗心。
深深嵌入,掌控者七魂六魄的其实就是这颗坚韧而脆弱的心,情根深种了又如何拔除?倘若情是那么容易掌控左右的东西,世上何来那些痴人怨侣。结罗苦笑着自嘲着继续赶路,眼前还有一道关卡,只要过了这里,他就可以没有阻碍地抵达沉碧国境内。
想必他这一暴露行踪,王兄很快就能预计到自己的路线,应该会派人前来接应。
不过,他实在没有想到,会有一个人在这个时候拦住了自己的去路。
是他先于望山洞悉了自己的出逃路线么?
不然,为什么会比他还要早到一步,横刀立马在这条羊肠小道上。这条小路距离官道至少十几里,结罗就是为了避开官兵才从这里绕了远路。冷不丁看到前方不远处出现一马一人,影影绰绰,难免惊讶了起来。
但是这个身影不是望山,也不是他相交不错的谋士和影卫,让他紧绷的神经总算还能保持冷静。拍马前行几步,结罗把头上的帽子掀下来,抬手一望,轻笑了一声,招呼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南宫先生,怎么不留在谷中继续你未完成的任务,偏要顶着风雪在这里等我呢?”
来者正是素衣长袍的南宫玥。
南宫玥打马过来,脸上是一抹佩服和赞许的笑意,“昨晚看到你房中的烛火迟迟未灭,我就觉得有些不对……我连夜赶过来没有知会任何人,但这个时辰,殿下应该已经发现我也不见了,肯定也会对我产生怀疑。你说,我是否应该对你讨要一个说法呢?沉碧国的宿亲王……又或者我该称呼你为……沉碧国的二王子殿下!”
结罗心里一惊,抖动马缰往后退了一步,眸子半眯着露出危险的精光,冷笑道:“南宫玥,你早猜到我的身份了?”
“其实在今日之前我都不敢妄下结论,直到今日。猜测你是沉碧国的人并不困难,因为你的饮食和习惯总透露出一丝沉碧国人的蛛丝马迹。”南宫玥的身上似乎并没有什么杀气,但是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还是让结罗无法放松警惕。
“不光是如此吧。”结罗自认为没有留下多少纰漏,但那是在望山和曾夫子等人不详知沉碧国人生活习惯和风俗的情况下,这个南宫玥虽说是望山的旧友,但他始终感觉很是古怪的,居然是个沉碧国了解甚深之人吗?
但他,绝对不会来自沉碧国,因为结罗笃定,哥哥从来不会找一个自己不认识的暗探放在自己身边。如果他安置了,那便意味着对他极大的不信任。
南宫玥嗤笑着对他道:“当然不光如此,我对沉碧国的了解程度绝对超出你的想象。不仅如此,我对绛双、云倾的了解也绝对超出了你的认知……换句话说,这几个国家的皇族、兵力和国情,我都了若指掌,你又信是不信呢?
沉碧国实在是个有趣极了的国家,王宫之内人丁凋零,自从上一辈国君起就子嗣不兴,生出来的王子总是活不过五岁就夭折了,平安长大的只有现今的国君烟罗,二王子结罗。不过,三年前,沉碧国忽然封了一位从来没有路过脸的亲王——宿亲王,据说也是皇族宗亲,但他所得到的资料里并没有这个人的存在……当时南宫玥还奇怪,怎么突然出现一个亲王,这碧烟罗是何等用意?今日算是彻底明白了,神秘的二王子就是宿亲王,因为碧烟罗需要一个得力助手来处理一些他不好下手的政事,他那么多疑的一个人,交给别人自然不放心,唯有指望唯一的亲弟弟。他却又不直接授予亲弟弟干预朝政的权力,想着法子弄出来一个亲王的封号,想必是为了掩人耳目,让结罗从众人视线中浅出,是为了交给他更重要的任务吧。
比如……刺探邻国绛双的军情,又比如刺杀望山!”
“呵……”结罗一阵哂笑,“厉害,南宫先生果然是厉害……不愧是望山信任的人,但是……你所做的事儿,他也并非一无所知啊。”听他说的这样详细,结罗反而顷刻找回了自己的冷静,淡笑道:“你怎么得知我腰间的宗符的?”
沉碧国皇族一脉历来都有用牛血与朱砂混合起来纹在身上的习俗,他是二王子,从幼年期身上就有这个画符图案,因为里面掺杂了少量水银,所以遇水和汗不会掉色。他老早就觉得这个东西存下了隐忧,如果有人知道了这个皇族秘密,只要在他身上看到了这样东西,他的身份就别想再保住了。
南宫玥或许,是有这种机会的。
他哈哈一笑,把玩着手中的剑道:“你不会想到的,望山每次在抱你起来时,我恰好能看到你露出的一截后腰……我把这个图案画了下来,连夜找人去探查,没想到真让我查了出来。但我没有立刻告诉给望山,而是帮你隐瞒了这么久,你知道为什么吗?”
真是太不小心了!结罗愤恨地咬紧牙槽,怒目道:“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二王子什么时候也舍得让你出来给他做探子了?!”
此话一出,南宫玥也是一怔,半晌轻笑了起来:“好,现在换我问你,如何看出来的?我与二王子的事儿,理应不会有人知道才对。”
结罗不屑地翻了翻白眼,“你有你搜罗情报的渠道,尚且能够查到我身上的宗符……我为何不能知道你与绛双的二王子是哪种关系?我一直不怕你,也正是怀疑你对望山是居心叵测,你来到射月谷也是有目的的。”
如果他没有判断错,南宫玥正是二王子谋士,他虽然年少时与望山交好,但不意味着他在今日就会效忠于望山。他并不知晓宫中那几年,南宫玥与二王子之间发生过什么,但他现在是忠于二王子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结罗是他沉碧国二王子的本名,但极少有人知晓,哪怕是沉碧国内,也鲜少有大臣内侍知道他的真名。王兄烟罗为了保护他,公布于众的才是假名,又因为在他年幼时就将他送出沉碧去学艺,二王子在沉碧国内就是个虚无的存在,不会有人注意到。反而是宿亲王在过去几年被沉碧国人熟知,但他也是能不露面就不露面,只在必须帮助王兄处理某些事务时才会现身,直到……他派自己潜入绛双,偷偷进入了王宫。
“啊。果然你是个足够聪明的人~难怪望山那么迷恋你~”连霜月脸上忽而浮现出一点嫉妒或者说是欣羡的神色来,让结罗看了极为不解。
转瞬,他又看向结罗怀里的睿儿,嘴角扬起更高的弧度,“既然你承认了自己是沉碧二王子,那睿儿是谁的儿子我也能估算一二了……你早就猜到,那个实在宫里的倾城公主,生下的儿子是被你掉包偷出了王宫,是也不是?”
随即顿一顿,笑道:“你说,如果望山知道睿儿就是倾城那个怪物的孩子,这样好的机会,用来要挟你们沉碧俯首称臣的机会,他会轻易放过么?”
结罗立时紧蹙眉头,神色略有些不安,不由得抱紧了睿儿,声色俱厉道:“南宫玥,你想干什么?”
“不要着急啊,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好好想想,如果望山知道了这件事,会如何看待睿儿,还会像以前那般喜欢他么?不会的,结罗你别傻了,现在摆在你面前的选择很简单,如果想活着回到沉碧,你只有与我合作!只要你和碧烟罗答应帮扶二王子登上王位,我可保你和睿儿的安全……另外,如果到时你还念着望山,我可以想法子饶他一命,送你们三人一起离开,如何?”南宫玥的算盘打得精,还帮他们想好了最终的退路。
眼前的这个机会,的确是他釜底抽薪,帮助自家主子夺去王位的绝佳时机!
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刻,结罗就想到了他要使用什么伎俩。
他这是在利用结罗的私心。结罗当然放不下望山,夹在两国之间难以决策,但只要望山不能成为国君,变成了一介平民,他们之间的阻碍将会小得多。或许,那时的望山会责怪自己,但只要自己用心请求他的原谅,并且拿南宫玥要挟自己的事情做借口,他迟早会原谅自己。结罗甚至有了那么一丝动摇,有种答应他的冲动。
但是——他能够这样做吗?
先不论南宫玥是否会遵守承诺,那个王宫里蛰伏了这么多年的二王子是否心狠手辣过河拆桥更再一说,单单是现在,南宫玥会不会趁着他分神就抢走睿儿?
结罗不敢相信他,因为他不能拿睿儿的安危冒险。
毕竟就现在的状况而言,南宫玥只需要夺走睿儿就具有了和沉碧谈条件的砝码,一旦公布了睿儿的身份就更加麻烦!他根本就不需要挟持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二王子!
结罗不敢想,不敢想象如果事情真的这样发展了会是怎样一种情景——
不行,他绝对不能让南宫玥掳走睿儿!
“南宫玥,你以为望山一直是相信你的吗?你以为单凭二王子现在的资本,就足以赢过望山么?”结罗深邃的眸子一转,朗声对他道。
他现在只能想办法影响他的情绪,找一个他失神的时机,抱着睿儿从他身边闪电般地冲过去。
“哦?结罗,我看你还不了解,望山这个人有念旧,他即使真觉得我有的行为不对,也不会往坏的方面想太多。当然他毕竟还是望山,也派了人来监视我,只不过昨晚上他派来监视我的那些影卫,在我出来之前就被我点了昏睡穴……呵呵,你惊讶么,我的武功是哪里来的?别以为这世上只有你会那种掩藏内息的内功心法!现在的我,你可从来不曾见过,最后奉劝你,放下睿儿自己离开,要么就答应我的条件乖乖跟我走!否则,我会不惜杀了你也有达成目的!”的确不是个容易相与的人,南宫玥一下子就看穿了他的想法。
结罗眉头高蹙,一股真气从丹田往外汩汩涌动,既然他已经把话说白了,现下没有商量的余地,那就只有硬碰硬,看谁临危不惧,棋高一着了!
他带着睿儿势必不能完全施展轻功,但是冰天雪地却是更加不能将他搁置在一边,只有迎头痛击,尽快解决掉难缠的南宫玥,趁机溜走了。
“睿儿,你要乖,不用害怕,很快就能回家了……”结罗轻轻拍了拍怀里的睿儿,右手伸直了在空中一抖,一柄长长的银链子式的东西便从袖子里滑了出来。
这是他一直隐藏着的武器,玄铁铸造的只有两个指头粗的连环锁链,中间由细小的金圈环环相扣,不占地方,极容易藏在身上会包袱里。这东西,他就一直放在睿儿的小包袱里,裹在一件极不起眼的旧衣衫里,压在最底下,望山虽然也曾派人监视过他,但从来不曾检查他的衣物,因为从来不知道他使这般的软兵器。
对于结罗来说,连环铁链便于携带,攻击起来可攻可守,可长可短,招式可随时变化,能抵挡刀剑与暗器,是也极为实用的兵器。
南宫玥瞪大眼眸,就见结罗单手拿起这个奇怪的武器,瞬时在空中舞动起来,看得他眼花缭乱。正诧异的当口,结罗抬脚垫起,从马背上飞跃腾空,如鹞子翻身一般直奔他的面门而来!
风声凄厉,金石飞溅,静谧的雪地刹那间变得冷酷而肃杀……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望山带领着一队人马从夜色中御马而来,突然,他狠狠拽起马缰,调转马头,吩咐众人停下。
“点燃火把,我觉得这片雪地的颜色不对!”望山翻身下马走到路边,用剑柄波动起一丛凋敝的杂草。
这时火把亮起,在火光的笼罩下,他看见了脚下的景象。
“血渍?”还是不少的血渍,染红了地上一层的白雪……望山僵硬的身子骤然一抖,捡起血渍旁边一片破碎的布头——像是从谁人的衣服上割下来的。
边缘很齐整,对方用的应该是把快刀!
望山蓄积了一日一晚上,满腔的憎恨和仇怨瞬时又增添了一缕深切的担忧。他认得这布料,是结罗的那件大红斗篷,睿儿身上的小斗篷也是用这种布料做的,当初他还笑言过,不准结罗穿给除他以外的男人看。
“结罗……你是受伤了,还是遇上了仇人?”望山不想再这个无情无义的人担心,但他还是忍不住的惶然难安。
眼前,却只有雪色苍茫,狂风如泣,一片伤心画难成。
第四十九章
雨萧萧,风飘渺。
海连天走不完,今夕是何夕,梧桐树下滴漏声咽。
望山看清了曾夫子递给他手中的薄绢,仰头望月,沉默了良久,将一声叹息从心口处狠狠推压了回去。
曾夫子略带忧虑神色,想了想,上前一步问:“殿下,如何决定,还请示下吧。”
决定?是了,他一直以来都是决断果决的一个人,顶天立地,手中掌握了足以够问鼎那个宝座的资本,具有睥睨天下的雄浑气魄,现在为什么竟有了一丝动摇和犹疑。
他没有想到,天昭国会在这个时候派出特使,送上这样一件东西——
意欲与他结盟,甚至愿意用联姻的方式来表示诚意。说白了,天昭国给他下了一个巨大的香饵,他们愿意帮助望山登上王位,望山就必须答应迎娶天昭国的幽兰公主。此外,他登基之后要立刻借兵给天昭,助他们一举攻入沉碧。
望山负手立眉,在房间里不轻不重地踱步,道:“天昭国想要吞并沉碧,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们条件提的固然丰厚,要我们付出的代价却更高。不管他们是否真心诚意把公主嫁给我,我觉得奇怪的是,即便不借助我们的兵力,天昭想要与沉碧开战,那也只不过是动动手指头调动几十万兵力的事情。他们莫还以为,自己在三国边境暗地里屯兵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人知道?”
天昭、沉碧和绛双几百年前就是一家,但如今三国接壤,和平时期是友善邻邦,却是积怨已深,要不要挑起战事,是三个国家的国君每年都要思虑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