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抬头看去时,傅君泽肩上被拉出一道血痕……接着,一柄长剑刺中了他的胸口。再接着,是第三剑、第四剑……
待望山与曾夫子赶来时,刺客被悉数消灭,傅君泽也不甘地睁着眼,慢慢咽了气。
第三十六章
初月如弓未上弦,分明挂在碧霄边。
就快到初秋了,天气渐渐有些沁凉,结罗搬出矮凳坐在睿儿的摇篮前,看着他的睡颜发呆。昨夜傅君泽死后了,他原本以为望山和曾夫子会严词审问他一番的,但是已经过了两日,望山一句话都没问当晚的事情,只是整天和曾夫子凑在一起,不知在商议什么大事。
结罗想好好和他说一会话,都没找到机会。
人影纸间过,却只有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短暂停留。
不过,紫夜却回来了,叶祯和紫潭也在,这两日便还是紫潭守的夜。结罗想,既然他们三个都回来了,那账簿的事应当是办好了。
思虑了良久,结罗托腮在床前凝视着明明灭灭的油灯,决定今晚一定要等望山回家,把傅君泽的死对他解释清楚。
假寐着躺在床上,虚盖着被子,结罗闭着眼控制着平稳的呼吸,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望山轻手轻脚地进来,关好门,坐在床边脱靴子,准备洗漱之后就寝。
忽的,腰间一重,传来丝丝暖意。结罗伸出双臂,从后面抱着他的腰坐了起来,脸贴着他的背,乌黑的青丝顺着赤裸的肩头滑落至被褥,几缕缠绕在望山脖颈上,满满一片旖旎淫靡味道。
望山微微一笑,转过脸来反搂着他,问:“怎么还不睡?”
“等你……”蹭着他的手低头,结罗低声道:“望山……你为何不问我……还有曾夫子为何也不问我……那晚三殿下……”
他说说停停,却是有些说不下去了。毕竟人已经死了,再解释又有何用。
望山静静看了他半晌,才道:“你不会,这两天都在想着如何对我解释吧?”
结罗对着他点头。
望山的手掌抚在他脸上,笑:“其实,事实如何,看当时的情景就明白了。傅君泽会死,不怪任何人,是他自己的错。”
“你……”结罗似乎有些不信,这话虽是事实,但从望山嘴里说出来,突地显得有些寡情和刻薄了些。
“老三从小被骄纵惯了,任性妄为,上次我故意刺激他,本是希望他能够收敛一些,能够明白到他不能左右我的决定。但真没想到……他会真的动你和睿儿,当日刺客来袭,他如若好好待在自己房里,是不会出事的。”望山叹了口气,“谁知等我敢去时,却不见他的踪影,他故意将刺客引到这儿来,不是冲着你和睿儿,还能是为了什么?只可惜这招借刀杀人火候不到,他也没料想你会不要命地护住睿儿……所以他会死,不是你的错。”
结罗感动地抱紧了望山几分,还是略有不安,道:“但是你不知,那把匕首是我掷出去的……他拿着睿儿挡剑,差点就……我没有办法,只能……”
望山稍显惊异地看了看他的眼,问:“你会武功?”
“不,不是……”结罗心虚地埋着头,道:“那是情急之下,不知怎么就刺的那般准了……你知道的,我只会射箭来的。”
“嗯。”点了点头,把他的下巴抬起来,给了一个安慰的笑,道:“你都说了,当时是没有办法,为了救睿儿才掷出匕首的……自然也不能算是你的错。你还胡思乱想什么呢?”
结罗的神色稍微轻松了些,轻声叹息道:“我是怕你……难过。”
望山把他抱起来放在膝盖之上,在他耳边喃喃道:“傻瓜,虽说我与他是从小一同长大的,有些兄弟情分,但这种情分还不足以令我为此伤心劳神。当然傅君泽死了,我不会没有半分感觉,但也只是觉得有些遗憾而已,知道吗?”
“只是这样……而已?”又问了一遍,瞅着他的脸看了许久,结罗算是相信,撇嘴道:“还真没看出你有多难过,唉……傅君泽那个笨蛋,亏得他还喜欢你呢。”
“那你是希望我难过?”望山故意问。
“我只是觉得……”有一种任何人都对他心里留不下任何痕迹的感觉,结罗也不知如何表达这种忐忑不安,干脆闭上嘴不说话了。
望山勾起他的下巴到嘴边,来回摩擦了片刻,吻了吻,笑:“又在胡思乱想,不要把自己随便与人比较!你对我而言,与其他人是根本不同的。”
“那傅君泽于你来说,是什么?”仰起脸问,眼角却比刚才挑高了些。
望山想了想,慢慢道:“若要说起这个,我只怕你有更大的好奇。傅君泽五岁之前并不在宫中,因为他母亲惜夫人当年失宠,被国君最宠爱的容姬赶出了宫,带着孩子只能住在宫外的一处庭院,在其他人看来这便是被打入冷宫了。但后来容姬也面临失宠,因为她多年来没能生下子嗣,无法扶正,便想起了傅君泽。她想要将他接进宫来,给自己当儿子,然而在此之前……她必须要除掉其母。”
“这个容姬,真是心肠狠毒……”结罗忍不住插嘴道。
望山轻摇着头,道:“后宫之争,历来如此,只有心狠手辣之人才能活下来。容姬这样做,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她若不是这样狠毒,只怕也会被其他宠姬害死的。她派刺客杀了惜夫人,把傅君泽接近宫,然而有件事她一直蒙在鼓里,至今也不知道……”
“什么?”瞪着一双眼,完全是一副非常想知道的可爱表情。
望山笑:“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是我的人了,迟早要知道……”把结罗又搂得紧了些,道:“她接进宫的傅君泽,并非原来的傅君泽。”
结罗一愣,问:“你难道要告诉我,这个傅君泽……是个冒牌货?”
望山捏住他的鼻子,笑道:“没错,傅君泽四岁时就夭折了,据说得了重病无钱诊治,惜夫人曾求了许多人,但没人愿意帮她一把。因为不能接受儿子死了的事实,她迟迟未将死讯上报,还将他的尸骨停放在偏院中直至腐烂。不过她后来很庆幸自己这般做了,等到容姬派人告知她要接傅君泽回宫时,她就知道……自己有机会报仇了。”
“她想让假的傅君泽进宫,甚至让他坐上王位?”结罗立刻了然。
“不错,她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毫不惧死,完全遵从我母亲的话,将买来的孩子当成了亲骨肉,对他百般呵护,让容姬看不出一点破绽。”说到此处,望山停了停,摸了摸结罗因疑惑而皱起的眉头,又道:“从此,这个孩子就是傅君泽。为了让他忘记过去,我母亲派了我和曾夫子到他身边,凡事都依照对待真正王子的态度来行事,所以傅君泽才养成今日这副脾性,常常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说起来,他至始至终都是一颗棋子,是我与母亲手中的可怜棋子。”
结罗看着望山,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接下来,你应该问……我到底是谁了。”望山露出一抹明快的笑,摩挲着结罗的手,要紧不慢道:“还有我的母亲又是谁?”
结罗缓慢坐起来,神色认真地望着他,道:“那好,我问了,在别人都知晓之前,我要听你亲口对我说。”
“本来这些天也是在准备某些事,与曾夫子商议的也是于与此相关的一件大事……”望山边说边走到衣橱边,打开来取出一件结罗不曾见过的大袖袍服,深紫色的华贵锦缎,上面隐约绣着一种复杂的花纹,形似龙却又像一种上古神兽。他脱下身上的外衣将这件袍服穿上,背着身子对结罗道:“结罗,这件袍服是我父亲留下的……今日可是我第一次穿。”
结罗伸长了脖子看他。
片刻只见望山转过身来,一派的雍容华贵、气度雄健。腰带上系着一副精致稀有的玉带钩,玉质玲珑透剔,琵琶形底,以银托面包金,中间刻着浮雕兽首,二龙缠绕在两旁,钩端又合为龙首。任谁看了,都知道这绝非凡物,乃是象征着高高在上王族地位的形制……结罗定住了身形,道:“这是……这是……”
“在当朝国君傅铎登记之前,绛双国的国君是谁,你知道吗?”望山拉过结罗的手,坐到床边,似乎毫不在意袍服会有褶皱。
结罗目光流连在他身上,道:“是傅鐏吧。”
“是的,他们是两兄弟,只不过并非一母同胞,傅鐏是嫡子,在位二十七年,励精图治,使绛双国力日益强盛,是个难得的不好女色、勤政爱民的好君王。可惜他膝下子嗣不多,曾有一子年幼时夭折了,后来晚年得子,这孩子一出生就被册封为太子。然而不久之后,傅铎就与当时的朝中权贵和数位将军举兵造反,篡夺了王位,犯下弑兄杀君之罪。世人都知,叛军攻入宫廷内苑之日,岚夫人抱着一岁大的太子投了井……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穿着岚夫人衣袍投井的是她的贴身侍婢,而那个孩子只是一个空的襁褓。”
结罗沉默地看了他,细细看着他,从眉梢到前额,从指尖到肩臂。
随即被望山握住了手,听得他幽幽道:“结罗,望山是我的字,我的母亲是岚夫人,本名是傅卿遥。”
第三十七章
望山决定对外宣布傅君泽死讯的这天,睿儿脱开了结罗的手,晃晃悠悠地迈动起一双小腿,呵呵笑着奔向望山。
本来在与曾夫子商量事务的望山低头一看,小家伙正拽着他的袍袖来回摇晃,一双眼睛亮晶晶地仰望着他,嘴角立刻荡起一抹笑来,弯腰把他抱起来,笑:“睿儿长大了,都会走路了。”
结罗走过来拍他的胳膊,作势要他赶紧放下,道:“也不知他这副急性子随了谁,刚会走就想跑,你放下他,可不能宠。”
“我越宠他,你不当越高兴吗?这有何不可的。”望山眯着眼睛瞅着他,也不管曾夫子眼睛在看哪,凑过来就要亲结罗的脸颊,被他躲了过去,还瞪了一眼:“忙你的正事去!”
曾夫子还是一副温和的笑脸,恭敬地对结罗行了礼,又转过头去与望山说话。
不一会儿,结罗依稀听得,两人决定在三日后公布望山的身份,同时将三郡将归于傅卿遥管辖的事实表陈给国君。至于国君有何反应,他们好像并不在乎。
兵权哪兵权,如今的兵权在哪?即便三郡都肯听从他的号令,要夺去王位看来依然遥不可及。结罗暗自想着,时不时往望山脸上流连一眼,视线竟有些舍不得从他脸上移开。脑海里顿时闪现出昨晚飞涧带来的消息:速归。
为何在此时要他速归?莫非是发生了什么变故?结罗禁不住皱紧眉头胡乱猜想,一只手抓着睿儿的胳膊也有些紧了,不知觉力气也大了些。睿儿抬起头看他的脸,撅起小嘴,见爹爹没反应,着急地扁了扁嘴,小手用力拉了拉,结罗还在专注地思考,他便突然支支吾吾发出了一个词来:“爹……爹爹……”
稚嫩的嗓音很软糯,模模糊糊听不大清,但注意惊了结罗一跳。结罗顿时站起来,盯着睿儿红扑扑的小脸,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又赶紧蹲下身来,微笑着对他道:“睿儿,你刚才喊爹爹了?再叫一遍,喊我爹爹……再叫一遍……”
睿儿的胳膊不疼了,小嘴也不撅了,就歪着脑袋看着结罗的眼睛,半晌,张开小嘴轻声道:“爹爹……”
结罗“啊”的一声蹦起来,扑到望山身边就一把拽住他的手,一双眼睁得老大,喜不自胜地喊:“听见没有,听见没有?睿儿刚才喊我爹了!他喊我爹了啊!”
“真的?”望山刚才并未往他们那边看,心思都在手上的这份诏天下令上,被结罗这么一喊,也是吃惊。结罗见他并不很相信的样子,连忙跑回去把睿儿抱起来,献宝似的抱到他跟前,哄睿儿:“乖儿子,再叫声爹爹听听?”
睿儿眨了眨眼,看了结罗一眼,又瞧了瞧望山,慢吞吞地又重复了一遍:“爹爹。”
顿时,结罗扬起一个璀璨明媚的笑来,得意地抬了抬下巴,冲望山道:“睿儿喊我爹了,哈哈!”
望山看笑着捏了捏他的耳垂,也兴致盎然地去哄睿儿说话,“睿儿,我是你望山爹爹,喊一声来听听……”
“这是我儿子啊,干嘛也喊你爹?睿儿,别听他的。”结罗撇撇嘴,一副就是不想让你如意的表情,故意背过身去,不让望山对睿儿说话。结果被望山伸出的胳膊一勾,就势揽进了怀里,听得他气息灼热地在耳边喊:“睿儿乖,叫声望山爹爹吧!今晚有猪脚汤喝哟,专门给你炖的,你爹爹都没有哦。”
睿儿翻了翻白眼,似乎是被两个大人折腾的不耐烦了,小手一挥正好打中望山高挺的鼻梁,结结巴巴说了一个字出来:“山……”望山惊讶地牵起唇角,又冲他喊:“对对,是望山,望山爹爹!”
“四个字这么长,他才不会说呢。”结罗瞪他。
睿儿又挥舞其小手,这次打中了结罗的下巴,咯咯笑道:“山山,山山!”
本来准备抬脚开溜的曾夫子一听,忍不住笑出声来,捋着长须摇头晃脑道:“真是伶俐可爱。”
望山则是不甘心地想要纠正他,但无论他再说多少遍,睿儿都只看着他喊“山山”。结罗倒很高兴,对于儿子的领悟力感到欣慰,拍了拍望山的胸膛道:“别不服气了,你若真不喜欢,不如我教睿儿喊你娘亲?”
曾夫子立即转过脸去,自我催眠道,我什么都没听见,没听见……
略感挫败的望山终于定心下来,回到书案边与曾夫子商讨公务,结罗则饶有兴致地把睿儿抱在膝盖上教他说话,不停地重复同一句话:“睿儿,要是你饿了就对爹爹说,你要吃饭,要是你困了就对爹爹说,你想睡觉……”
睿儿认真听了半个时辰,终于坚持不住,揉了揉眼睛,干脆眼睛一闭,装睡。
临近傍晚,结罗从卧榻上睁开眼爬起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和睿儿一起睡了好长时间的午觉,这会儿屋子里正是冷冷清清的光景,窗户半敞,微风掠过,刚好将窗下的芍药花香都送了进来。
伸伸懒腰,唤醒睿儿,结罗估摸了该用晚膳,准备牵着睿儿出去,找找望山的踪迹。但还没穿好衣衫,门就被推来了。望山抱着一个大包袱走进来,直勾勾望着他走过来,双手一递,笑:“斗篷做好许久了,一直放在你那屋里,我却是忘了,今个儿才想起来。”
结罗点头打开包袱,眼前咻的一亮,手指触摸上这如血色殷红的锦缎,心尖微微一颤,道:“真好看。”
“喜欢,以后就多给你做。”望山拿起那件大的,往他肩上一搭,眼眸里是止不住的惊艳之色,“你的确适合红色,这般姿容,竟教人都不敢直视了……”说着又把他摁到怀里,愤懑道:“不行,你不能穿这身出去,今后只能在屋里穿,只穿给我一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