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尽天下(碧弓扶摇尽苍穹)上——满地梨花雪
满地梨花雪  发于:2013年0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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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罗嘴角微微勾起,将手中的香囊收入怀中,推开门走了出去。

夜深人静的院子里,冗长的影子拖拽在生出了绒绒青苔的青石板上,显得幽深而神秘。与白日里被众人看到的那抹疏离傲然的神情不同,此刻扬起手臂,让空中俯身飞的那只飞禽直冲而下,瞬时停在他臂弯上的结罗,整个人笼罩在朦胧的光影中,一张惨白的脸,更添了些许与世隔绝的寒意。

他最亲密的仆人——那张贴在脸上的人皮面具,即便是在此等夜晚,也没有被主人取下。

“飞涧,辛苦了。”结罗低声喊着这只扑闪着翅膀,盘旋了数日才敢露面的家伙,顺手从腰间的小荷包中拿去一块小肉干,往它眼前一丢。小家伙一口咬住,三两下吞进肚子里,尾上的蓝灰色羽毛在夜色中泛着幽暗不明的光。月亮偷偷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打量着这只飞禽,只见它个头比鹞略大,全身棕白色,颊近白色,腰和尾上覆羽皆为蓝灰色,喙锐利而小巧,目光灼灼,威武而立,竟是善于逆风飞翔的红鹰。

结罗摸了摸它的头,又喂了一块肉干,才抬高手臂,从它的脚上系着的小木哨里抽出一张卷得极紧的白绢。随后,对红鹰低声道:“乖,去吧。”被主人取名为“飞涧”的红鹰即刻振翅跃起,飞向漆黑的林中。

白绢上只有一个字:变。

苦笑着摇着头,结罗心道,那人从来不肯多说一个字,虽说这样能防止消息泄露,但也未免太任性了点——如果他没有足够的默契来揣测其中含义呢?

变,即是让他灵便而行吧。结罗想了想,也便是那人信任他,命他全权处理这边的事物了。看来那日白衣人的出现只是为了确认他的安全,如今既然已经联系上了,这段时日还是少联络为好。至于那晚在厨房故意遗落的白绢,想必已经让望山产生了怀疑,既然生出了疑虑,自然会去查白绢的质地和来源,并按照他们留下的线索深入下去,如此甚好。

但愿,做完这两百支良弓,让此处的事情早点了解,便向那人申请回家吧。结罗打定主意,背着双手,回到房中。落下门闩,再抬手时,方才被他捏在右手的那方白绢已然化作一捧细密的粉末,被风吹散在了空中,没留下一丝痕迹。

射月谷的某处山峦上,暗如鬼魅的林海起伏翻滚,仿佛隐藏着什么秘密,即将被陌生的来客逐一揭开。

又过了几日,所有的竹胎全部晾干,解下了弓挪子,只等弓人们准备好牛筋、漆,还有暖靶用的树皮,结罗就可以着手进行下一个步骤。看着他多日都只睡不两三个时辰,弓人齐齐将结罗推出作坊外,让他回去好好休息几日。

结罗伸了个懒腰,散步回县令府邸,和看门的护卫聊了几句,便奔着中厅而去。正逢午时的饭点,格外喜欢县令大人厨子手艺的结罗,闻到了卤蹄髈的香味,耸着鼻子就走了进去。一看,睿儿正被望山抱在膝盖上,一双手趴在桌子上,乐呵呵地吸着碗里的骨头汤,胖嘟嘟的小脸好似又圆润了一些。一桌子的菜,用饭的却只有这一大一小。

“哟,这不是先生嘛,多日不见,本官还以为先生把儿子送与给我,数日相待,更觉亲近如同宗血脉啊。”望山笑眯眯地看着他,却是笑里藏刀,睚眦必报的坏性子立时抖擞了出来。他知道结罗做弓很辛苦,但根据影卫所言,实际上并未到了必须要每夜宿在作坊的地步,因此对于胳膊、手臂上逐渐增多的牙印实在是怨怼极了。

面无愧色的结罗坐下来,抱过一看到他进门就往他猛扑过来的睿儿,夹起一块蹄髈到碗中,才道:“为官之道中有一条,讲的就是爱民如子,如今大人言传身教,做得滴水不漏,令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睿儿得您照料,在下不放心都不行啊。”

得,这马屁拍得,有高度,有深度。望山埋头扒饭,也盯着那盘卤蹄髈,奋力消灭,直到结罗将最后一块蹄髈抢入嘴中,望山才悻悻然擦嘴,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

“前日夜晚,城外的那群楙月县来的乌合之众,在城门外燃起了篝火,烧烤野味。一边吃肉喝酒,一边辱骂先生哪,说你肯定造不好那么多弓……”望山斜着眼,瞅着吃得手指油光四溢的结罗,把每个字都咬得嘎嘣响。

结罗头也不抬地支吾了声:“啊,大人也太老实了,他们烧烤,你可以去讨个野兔獐子过来解解馋。要不,改日我们在院中烧烤,你就别羡慕了……”

望山:“……”

见他许久没说话,结罗啃完蹄髈,给睿儿喂好了汤,转过脸来,“大人有话就直说吧。”

“先生,我跟你说实话,楙月县也被大王子控制了,这次的事恐怕不那么简单。这群乌合之众有恃无恐,背后肯定有人指点,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这出离间计如果成功,得益的是谁。如今,时限不多了……请你务必告诉我,究竟如何在这两百支良弓上做手脚,让他们看不出,还能帮助三殿下收服楙月县,不然,本官需尽早铺好路,另想办法。”在饭桌上谈这么严肃的事似乎不太合适,但望山觉得,不给结罗思考的准备,才是试探出他本意和目的的最好机会。

即使叶桢查到了结罗在泗水县的背景,望山还是心存疑惑,直觉认为他绝非一个小小的弓人这么简单。但另一方面,他又希望自己太过多虑,毕竟自身对于结罗的好感一日比一日强烈,试问这世上,有哪个惜才之人宁愿错过此等游龙潜水之才。

摸了摸下巴,结罗叹了口气,“并非我不想说,但这造弓时的巧妙,有一些关乎本门秘技,如果全盘托出,怕是……”

“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啊,先生并非迂腐之人哪。你也无需说得那么详细,告之我至关重要之处即可。”望山抢白。

结罗想了想,点了头,示意望山回屋里密谈。

一席话毕,望山脸上再不见半分顾虑,反而连连感叹:“妙极妙极,如此说来,先生深谋远虑,将后面的几步棋都想好了,没想到这造弓技艺有这样大的讲究。好,太好了!既然能想到这一步,不如让这个计划再完善些,大王子不是想要三郡县之间产生罅隙,命令福坎假意投靠三殿下么,不如……”

“大人是想……”结罗何其聪明,这几件事表面上没有关联,但内里都有牵扯,倘若能通过一个缺口,将这些人和线索全部利用起来,铺开大网,将计就计,引君入瓮,到时就不止是一箭双雕的结果了。

望山志得意满地挑动眉梢,“先生,就让我们用这些鼠辈打打牙祭吧。”

支着脑袋,结罗低着头擦拭睿儿唇边的口水,缓声道:“唉,这吃人最短,拿人手短,看来这宫中秘制的卤蹄髈只能吃这么一回了。”

“呵,你怎知这是宫中秘制的菜肴?先生不但手艺精湛,还见多识广啊。”抿着嘴饮茶,望山一张脸又是似笑非笑。

“这并不难猜。大人不了解这三郡的风土人情,自然也不知道这西南地区的人大多不养猪,除了过年祭祀时需用到猪头,平日极少有人家宰猪,更别说卤蹄髈来吃了。能在这个时节宰猪,还花上几个时辰不嫌麻烦卤蹄髈的,我想来想去,也只有大人和您的属下了。而且,这卤料是北方的做法,香料也不是寻常人家能有,想必是大人嘴馋,偷拿着为三殿下备下的香料来伺候这蹄髈了。”结罗轻叹了口气,斜睨着眼道:“大人拿这么好的东西犒劳我,我还敢不小心应对着吗?说吧,我在大人的计划里,恐怕还算得上个关键人物吧?”

哈哈哈!望山捻着胡子大笑出声,“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先生,于先生来说,这件事不难,但是劳神费力,先生如若不肯多加担待,本官是要头疼的。”

“啰啰嗦嗦,我且听着呢。”结罗有些不耐。“快些说完,我还要去给竹弓铺筋。这时辰耗费着,又没有多余的工钱可赚。”

望山一翻白眼,干脆不客气了,“嘿嘿,不难,请先生帮本官仿制一把‘上德玄弓’。”

话音簌簌抖落,却似雪片穿树飞花,惊得结罗一身沁凉。

“大人真敢开口?!‘上德玄弓’乃上古神物,是天下弓人心中的天弓,别说当世未有能人有幸得见,就算在下机缘巧合知道这把神弓的制式,也不敢仿造啊!”结罗气急,抱起睿儿就要跑。

望山也是情急,迈步过来一张胳膊,就抱住了他的腰,讨饶道:“你急什么?都说是仿造,看起来有七八分像就行了!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再者,我们不说这就是‘上德玄弓’,何来造假一说!但有人认为它是,觉得它是,那便是他人眼拙,与你何干?”

这话说的,三分奸诈,七分阴险,但说到底,如若不是别有用心之人,看得这件东西,即使是真品,也不会生出多余的妄念。但若心中本就藏有执念,有所图谋,哪怕是赝品,也会惹起一片惊鸿。

这般想来,结罗愣怔片刻,心里倒痛快了许多,没有之前那么大的抵触。一回神,却发觉腰身让望山越抱越紧,当下又脑又怒,还有几分恍惚,搅得他心思不宁,一颗心迟迟找不了地,不知道乱窜什么。

“先生,你今天不答应,我就不撒手了!”望山哪里知道结罗的细腻心思,不管不顾的,这倒还撒起泼来了。

“你!”结罗抱着睿儿挣扎不了,这一顿气闷,硬气地一扬脖,吼道:“我还就是不乐意做了!大人再这般无礼,就不怕我连拿两百支良弓也不管不问了吗?你还……还真要对我用强不成?”

望山一挑眉,心道反正抱着舒服,既然豆腐好吃,不如趁机多吃几口,他一个有勇有谋的大男人,还怕了结罗这个养着娃娃的纤细单薄之躯不成?

说着还起了劲,冲着屋顶喊紫谭下来,抬手点了结罗的几处穴位,顿时让他动弹不得,吩咐紫潭抱着睿儿去找乳娘玩耍,自个则抹了抹嘴,瞅着结罗白皙的脖颈好一阵子,越来越觉着口干舌燥,一股奇异的热浪在四肢百骸游走起来。

直到被望山整个人抱在怀里,双脚离地,结罗才真正着慌了。他撑大了眼,如炸毛的小猫,死死瞪着望山,眼神惶急不堪,只能化悲愤为口水,全数喷在他脸上:“大人,还不快些放开我!你怎么能!你敢……你若是敢……”

“原来先生不信,那本官就做给你看,看我是敢还是不敢?”望山算是豁出一张脸不要了,“厚颜无耻,君子之道”统统被抛诸脑后,弃之如履,噙着笑将结罗扔到了床底上,一抬脚,如饿狼扑食,欺身而上。

身上的重量是货真价实的,结罗庆幸自己的牙齿还能动,张口就冲着眼前白肉咬下去,边咬边哼:“你敢……我咬死你!哼嗯……你这个无耻之徒,下流卑鄙龌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恃强凌弱……”

“啊!你还真咬?”望山盯着被压在身下的这只小野猫,胳膊被咬得痛,心里却被猫爪子挠得扑哧扑哧冒出了热气,一会儿痒得想跳想翻滚,一会儿痛得想骂想喊叫。

只想要着要咬回去出气,望山一头埋在了结罗的绷得直直的脖颈里,一口啃了下去。一瞬间也没觉出味道如何,便又顺着牙齿下嘴的地方饶有兴致地啃噬下来,舌尖一点点触及那片凉薄的肌肤,丝丝缕缕,口齿之间满满当当,犹如软化柔嫩的柳枝在深处舒展开细密的叶片儿,抿上一会儿,舌根里居然渗出了蜜汁的甘甜。

这一番,竟让望山品出了红酥手、黄藤酒的意犹未尽。

只是未有尽兴,便被结罗隐忍嗔怒的声音喊了停。

“大人!我应了,我做还不行吗?”妥协里带着几分不屈与不甘,屈服了却也种下了愤懑的种子,结罗咬着牙忍耐着,看在望山眼里,更似增添了些许不堪折辱的倔强。霎时间,云山雾绕,倒比那看惯了的千娇百媚更加撩拨心弦。

舍不得,也还是需得放开了,否则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亲近与点滴信任,恐怕将付诸于流水。望山坐起身,目光流连在那截藕白脖颈上,晕染开的粉荷花瓣收拢处,禁不住抬起手指往他的脸颊上探去。

“大人?!”结罗一双眸子里全是树立起的丛丛荆棘。

望山抽回了手,轻声笑了两声,脸上还是促狭,默然了一阵,才伸手解了结罗的穴。“诶,先生所言‘做’,是指的何事啊?”

如受惊的兔子般提起敞开的衣襟,结罗翻身从望山身边跳开,背对着他,潮红春色顺着莹润的脖子往上爬,像是没有停歇的预兆。

“要仿‘上德玄弓’即使有现成的良弓做模,没有十天半月也是不成的!大人果真要这样做,可以,我做便是!算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不过……我也有条件!”结罗肃然地将这身过长的深衣整理好,重新系好腰带,冷声道:“等我做好了眼下所有活计,大人允诺给我的扳指,要给我……还有,我和睿儿何时要走便走,大人不可再强留。”

你就这么想着要走?望山立时变了脸,心中不悦比之前尤甚。自己却不知是因为惜才,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因由,每当听到他提起离开,总是焦躁得很,烦闷得很。

看到他迟疑,结罗出口言语更为生疏,“大人或许认为小的以下犯上,但结罗毕竟不是您的部下,您品级虽高,但在西南三郡,您却没有权利决定我的去留。还请大人原谅小的出言不逊,但如今看来,小的还是早早离开为好。大人身份尊贵,我只是小小弓人,还是不要走得太近,您说是吗?”

哼,好一颗七窍玲珑心。望山也背过脸去,“好,我应你!应你便是!”

心中悠然叹息,结罗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外,急忙寻睿儿去了。

此后半月,两人有意相互避忌,结罗早出晚归,望山也是整日不见踪影,但睿儿还是被照看得胖了许多,还被养叼了嘴,爱上了羊奶做的乳酪,不用说,定是望山带来的北方厨子给他做的这新鲜玩意,睿儿吃上两三次便上了瘾。以至于睿儿一日不见望山,便对结罗大哭大闹。结罗无法,只好把他扔在望山房里,两三天才去看一回,但都是捡着午饭、晚膳的时候才去,相对无言吃顿饭,然后逗弄一下睿儿,便匆忙回作坊去了。

“哼,也不知你是我儿子,还是他儿子?”望山捏着睿儿的脸蛋,言语愤愤,瞅着结罗愈发纤瘦的背影,眼角有些发酸。

距离交付两百支良弓的期限已经不足十日了。

这晚,望山把叶桢、紫潭等数十名心腹影卫叫到房中,敲定下最终计划,分派任务。望山把叶桢的深弓给了结罗,他费了六个日夜,使其改头换面,重新换弦、换弭,重贴了暖靶,弓干髹上黑漆,就这么弄出了一把似模似样的“上德玄弓”。

五更过后,叶桢身着夜行衣,便拿着这把“上德玄弓”飞檐走壁,偷偷出了射月谷。

三日后,崇阳郡内的某处大宅内,一方原本搁置在楠木书桌上,由云倾国进贡给绛双国君的雕龙砚,忽然被一只手掀起,直直飞向桌前单膝跪地的锦袍黑衣人。

砚碎四瓣尘归土,墨入惆怅一点红。

下跪之人只拢了拢锦袍,一张肃杀的脸,依旧没有半分颜色。血顺着眉梢滴落在唇边,溅起一弯妖娆。

半晌,他匍匐于地,禀告道:“大殿下息怒……只要是您想要的,就一定是您的。明晚,属下便亲自去取……”

“好,你务必谨慎。这东西,傅君泽怎么配拿……只有本宫……只有本宫才配做它的主人!”书桌后的人面若芙蓉,一双眼藏在黑夜中,吸取走夜幕下仅剩那一缕银白柔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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