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昭乐小声答道,心里有些怯怯的。
班辛早年间叫越女的时候,何事没见过?此刻也并不揭露,只轻声道:“那殿下必定知晓这竹简上的意思。为了殿下日后天下一统,臣女有一事相请!”
多少年来昭乐一直在听别人对他说着天下一统,说着让他还天下一个清平世界。这时候,再听班辛说来却是一愣。班辛见他发愣,也不说话,仍旧跪在地上等他开口。昭乐没有让她等太久:“你有何事相请?但说无妨。”
“臣女请殿下下令,由臣女带人往饮江、临罗等地。”
昭乐一笑:“你要代替猴子去毁掉楚军的粮草辎重?”
“正是!”班辛温婉的脸蛋上笼罩着一层寒霜。“臣女不止要毁其粮草辎重,还要毁其粮仓!从根源断绝楚军的补给,殿下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的。”
班辛朝昭乐磕了个头:“求殿下下令!”
“罢了,你既如此坚持,我便允你又有何妨?”昭乐叹息。“只是弦高已死,我实在不愿你再去赴险。”
班辛听到弦高的名字后,鼻子发酸,眼中已经盈满了泪水。她克制想要哭泣的欲望,朗声答道:“班辛唯有为国而死,日后身到黄泉方可与弦高大人相见!若是苟且偷生不肯为国出力,便是身到黄泉也无法与弦高大人相会!”
“这是弦高教你的?”
“是,大人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教导臣女的!”
昭乐苦笑着摇头:“这个弦高……好,我明日便下令。”
班辛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毫无畏惧的带人前往了楚国的临罗、饮江等郡,并且成功地烧毁了楚国在临罗的一处粮仓。这些都是班辛的功劳,她却坚持要昭乐记在弦高头上,她说:“殿下,待到天下太平之日,班辛只求您能为弦高大人立一块碑!”
昭乐答应了她的请求。
沿山之战在伍齐射的记忆中是由一场雨开始的。
正是仲夏时节,雨水泛滥的日子。伍齐射想不到楚国会在这样的日子里出兵,在这样的大雨天出兵,既违反了天时的原则,更是不利行军。是以在那时来说,雨天理应是最安全的日子。
然而,令伍齐射没有想到是,就在齐军俱在帐中休息之时,楚军会予以偷袭。
大雨漫漫,子玉带着一队楚军在雨里快步走着。他们没有骑马也没有穿蓑衣,因为那会让齐军可以轻易地发现他们。这次突袭是子玉的决定,他请示过楚政后,便亲自带着兵来到了齐军大营。
早在半个月前,楚军已经在楚政的带领下攻入齐国疆土,如今正驻扎在沿山北部,而伍齐射所率领的齐军只能徘徊于沿山南部与历阳交界处。
伍齐射知道,自己必须守住这里。历阳之后便是齐都,他不能让楚军长驱而入攻占齐都。
趟着地上的积水,子玉忍不住开始幻想攻入齐军大营后擒住伍齐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一想到那情景,他的心里就会异常激动,就连脚趾头都因为兴奋而颤抖起来。天知道,他是多么期待这一天。
被偷袭的齐军根本来不及披上蓑衣便要外出应战。
伍齐射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很小的偷袭,说老实话,就连带着楚军的子玉也是这样的,这将是一场很小的偷袭,却可让齐军惊慌。他们都没有想到楚军方面会有源源不断援兵前来,更加令伍齐射感到震撼的是,楚军的战马在大雨中依旧奔跑如常。
子玉并没有如愿以偿的一入营便与伍齐射交手,等到他冲入伍齐射的大帐时,伍齐射已经受伤了。他身边还躺着七个楚军的尸体。
伍齐射捂着受了伤的手臂,冷眼望着子玉,咬一咬牙就要出手。
“慢!”子玉横剑于胸,制止伍齐射上前。“你且先止住血再与我战!”伍齐射哼了一声,停下脚步退回床边,随意从衣上扯了块布下来就要往右臂的伤口上裹。子玉看了那块布一眼,没有开口。伍齐射并不擅长使用左手,所以包扎起来很是不便。子玉叹了口气,走上前蹲到伍齐射面前,夺过他手中的布替他包裹伤口,一边包还一边说:“你可不要趁机偷袭我!”
伍齐射扭过头并不看他:“子玉将军说这话未免将伍齐射看到忒低了些!”
子玉低着头,专注地给伍齐射包扎着伤口。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明显,看起来很有力道,包扎伤口的时候,手法却十分巧妙,与他的手看起来很不相符。他打好最后一个结才笑着开口:“我一向不敢将你太高看了。”
“你!”伍齐射举起剑就朝着刺过去。
子玉后退一步,同时举剑格开了伍齐射的这一剑:“你这出手也忒快了些!”
“慢了就是死!”
“好!”
两个人你来我往间,剑影闪烁,一招一式俱是杀招,不置对方于死地,誓不罢休。
一个浑身都被雨水淋透的小兵闯了进来,突生的变故令子玉大吃一惊,剑也慢了。伍齐射正要趁机攻击子玉的时候,那小兵忽然出手,子玉愣在了原地。接二连三的小兵冲进来,他们合力擒住了已经受伤的伍齐射。
伍齐射被推到了子玉身边,小兵问子玉:“将军!此人要如何处置?”
第三十五章:有时候,把感情藏得太深并不是件坏事
今天这个场景,子玉曾经幻想过无数次,每一次幻想都会让他兴奋至及。可当伍齐射真的被人擒住推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愣住了,生平头一次感到无所适从。
他看到自己的手抽出剑,杀了自己的士兵,杀了那些擒住伍齐射的楚军。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动着,他开始怀疑伍齐射会使妖法。
伍齐射的脸上同样是一脸惊讶,他不似别的师兄弟那么多心思,他和王彩御一样,自幼习武,心思比别的师兄弟要单纯得多。如果是别人,一定懂得收起自己脸上惊讶的表情,而他的讶然一直停留脸上。
子玉收回带血的剑,冷冷地看着伍齐射,忽然举起剑,猛地刺入伍齐射的胸膛。
伍齐射倒下了,与他一起倒下的子玉摸着他胸膛中流出来的温热的血液,喃喃自语:“只有杀了你才是最好的!我……我一直想擒住你,可擒住之后该怎么办我却不知道。如今陛下的大军就要到了,如果陛下到了他必会生擒你……你是齐国最好的大司马,你可以死,但你不能败,不能被俘虏。我不能看着你那样,我……”
伍齐射会心一笑:“伍齐射死前能得一知己,此生无憾矣!我曾发誓不杀了你,誓不为人,如今……誓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消失。
他话音方落,白虔便已率军冲了进来,他看到地上的伍齐射,不由大叫道:“你把他杀了?陛下特别叮嘱我要擒住他,不可伤他的!”
“如你所见,他已经被我杀了。你来晚了。”子玉头也不抬地拎着剑从白虔身边走过。
一想到回去后受到陛下的责罚,白虔愤恨地抽出刀就要往伍齐射身上砍。子玉见势,抬起手一把抓住白虔手臂,用力一掐,位置拿捏的十分巧妙,白虔手中的刀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他已死了,你就莫再折辱他。”
白虔咬咬牙,不敢再上前。子玉看他愤愤的表情,仍不安心,弯腰抱起地上的尸体,往肩上一扛,沉声道:“我亲自带他到陛下面前请罪。”
如果说上次楚军坑杀俘虏时候,昭乐是盛怒。那么这一次伍齐射之死,昭乐就已经不单单是愤怒了,各种感情,各种往事,全部积压到了昭乐心中。那些百转千回的往事,让他心中五味杂陈。
时已深夜,他仍坚持让人急召文知礼进宫。
文知礼自然也知道前线战场的事,他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披上外衣便随着宫人进了宫。
昭乐见到他,状若疯癫地冲上来,不停地摸着他的脸,他的胳膊:“还好,还好……还好文师兄还在……”他突然哭起来。“也只有文师兄还在了……是我……是我害死了师兄们……都是我……”
文知礼冷眼看着恍若疯癫的昭乐,忽然扬起手,啪地扇了他一个耳光:“殿下,醒一醒!”
“文师兄……”昭乐揉揉脸,抬起头目光恍惚地唤着文知礼的名字。“你怎么会在这儿?”
“是殿下叫我来的。”
昭乐摇头苦笑:“我不记得了……我只记着我的头很晕很疼,然后……”
“殿下的病又重了。”
“近来前线战事繁忙,我实在是……”
文知礼打断昭乐的话:“殿下若仍执意瞒下病症,讳疾避医,您的病只会越来越重。”
“再过三天我便要上前线战场了,若此刻让人知道我的病症……”昭乐低下头,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似的看着自己的脚尖。“只怕真就到了我大齐亡国之期了……师兄能不能帮帮我?”
文知礼叹了口气:“殿下此法未免……”
“师兄,就算不是为了我,你就当……”昭乐皱了皱眉,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就当是为了师兄们,若是大齐亡了,师兄就白死了……”
三天后,昭乐太子亲自率军赶往沿山战场,国内大事尽交密夫人与长史大人文知礼。
齐都的百姓那天都来送行了,他们知道这一次再也拦不住太子殿下。所有百姓都站在街道旁,默默无语地目送着昭乐太子以及他身后的齐军远去。
夏季的沿山,遍地绿草,四处繁花。昭乐跨在马上,隔着繁花碧草与楚军中的楚政遥遥相望,就在短短半年前,他们还曾并肩作战,而今只过了半年,冥冥中的那只命运之手便将他们推上了敌对的战场。
让他们在这样一个温柔惬意的季节,在这样一个适合谈情说爱的地方,展开生死的决斗。
昭乐瘦了。这是楚政看到昭乐时的第一个想法,他很想抱住昭乐,蹭蹭他的脸,然后让他多吃一点。可是,他现在不止不能这样做,他还要对昭乐举起刀。
他和昭乐不同,他并没有将这一切归咎于命运,而是认为这是上天给他的契机,让他将齐国和昭乐一起收入囊中的契机。
战争开始了。战车碾碎了繁花,战马踏乱了碧草。
躲在山中的百姓支起耳朵听着战场上的声音,一会儿齐军的声音胜过了楚军,一会儿楚军的声音又胜过了齐军。百姓们聚到一起,跪在院中对着山神许愿:“天佑大齐,天佑殿下……天佑大齐,天佑殿下……”
战伐声起,楚政于挥刀之间,瞟到了昭乐手里的刀,那是他送给昭乐的刀。
昭乐正在与白虔缠斗,楚政则是在和匡章相斗。楚政对着匡章举起刀的同时,昭乐也对着白虔举起了刀,楚政送给他的刀。两把刀,隔着血河人海,在阳光的照射下交映生辉流光溢彩。
公子羽的箭尖直指楚政。起初他并不知道,在自己的箭尖直指楚政的时候,还有另一副弓箭对准了他。
当他射出第一箭的时候,他知道了。
他每射向楚政一箭,便会有人射出箭来撞开他的箭。他顺着箭找过去,入眼之人正是子玉。子玉知道他看到了自己,冲他冷冷一笑,又是一箭射出。
日头当空,楚王陛下与昭乐太子的第一战结束了。暖意盎然的太阳,无法令地面上的尸体重新温暖起来,被踏碎的花,被残破尸身代替了。这一战,楚军伤亡惨重,齐军的伤亡同样惨重,楚军副将白虔与齐军先锋匡章,皆亡于这一役。
最后一战
齐楚之间战争仍在继续,昭乐和楚政一次又一次在战场上相遇,却都默契地没有向对方举起刀,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杀敌。楚政的刀下有多少齐军的冤魂,昭乐刀下就同样有多少楚军的冤魂。
在日复一日的战争中,楚国的军队又往南推进了一些,时下,齐国沿山已尽入楚军囊中。
时光荏苒,正如文知礼所说的那样,昭乐的病又加重了许多,但他仍旧不敢让人知道他的病。若是被人乘虚而入,他该如何是好?
秋风卷过,已是收获的季节。
由于战争的原因,沿山陆口等郡的粮食并无法如往年那般尽数收入粮仓,大部分都烂在了土地,整个战场都飘荡着粮食腐朽却又香甜的味道。伴随着战马踢踏而来的声音,开始腐烂粮食柔顺地躺倒在地上,又是一战要开始了。
开战的之前,没有人知道这将是齐楚之间的最后一战。而当昭乐从马上跌落到地面的时候,楚政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不忍去看。
他知道,这大概是齐楚的最后一战了。
无论今后如何,结果如何,他都不忍心再和昭乐争斗下去。或许百姓们还会忿忿不平,但那又能改变什么呢?他停战的决心不会因为任何事改变。
太子堕马后,齐军迅速地撤离战场,退回历阳大营。
昭乐回去后没有立即休息,他命军医将他的病情瞒下,只说是一时失手跌下马来。他从马上跌落并未受重伤,只是擦破了些皮。他靠在椅子上,轻声问身边的侍从:“都城和班辛可有派人来?”
侍从答道:“只文大人派了人来。”
“让他进来。”
“可是殿下您的身体……”
昭乐撑着额头揉了揉,确实晕得厉害。“无碍的。”
文知礼派来的燕府门客,为昭乐带来了他盼望已久的消息。
齐国的百姓已经不再如当初那般愤怒,他们在入秋后,迫切地渴望停止战争。听到这个消息,昭乐险些落下泪来,终于可以停战了。他激动地咳嗽起来。
昭乐决定用沿山郡换取楚齐两国的和平。
因为昭乐正在军中,所以和谈书只需在军中拟好,待他盖印便可送往楚军大营交给楚政。
一想到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躺到床上休息的昭乐,满足地笑了起来。
平分秋色有什么不好?为何一定要一统天下呢?他的笑容有些顽皮。我偏要和楚政平分天下,违逆天命又如何?谁能奈我何?
楚政焦急地在大帐中踱着步,一刻也不能安静。见到项梁进来,立刻便问道:“和谈书拟好了没有?”
项梁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虽已入秋,沿山的天气还是热得像夏天。更何况,他才从沿山跑到历阳探听消息回来?“陛下,您是派项梁去齐军大营探听消息了。”
“啊!是了是了!你可有探到什么?昭乐!昭乐太子他怎么样了?”楚政很用力地拍了自己脑袋一下。“他的伤怎么样?可有摔坏了哪里?”说话间,楚政注意到了项梁身上的血,不由皱起眉头。“你和齐军发生冲突了?”
项梁摇摇头,低声道:“这是今日在战场时染上的,末将还未来得及换下。”自从白虔死后,与楚政一同来到沿山的项梁便替代白虔承担起了副将之责。这朵战场之花,终于在这一战中浴血绽放。他看到楚政大失方寸的样子,不由在心中道一句‘关心则乱’。“末将探得昭乐太子的伤势并无大碍,只是擦伤而已。”
“万幸万幸!”楚政合十手掌,不住念叨。“真是老天保佑,没摔坏实是万幸!”
项梁半低着头,偷偷笑了一下,继而抬起头认真地说道:“末将还探得,齐都派了人来。”
“齐都派了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