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方一声苦笑:“不足七百人?哈哈,这是天要亡我呀!天要亡我!”
“将军莫急,只要还有性命在,就总有转圜的余地。”
建忠都尉的话逗乐仲方:“转圜的余地?呵呵,你带上人趁着夜色快走吧,这是天要亡我仲方,谁也拦不住改不了了。”
建忠都尉咬紧牙关,低着头不肯说话,也不肯动。
方才禀告伤亡人数的军官以一种极为认真的态度说道:“将军,就算战死到最后一个人,我军也不会放弃!战死沙场才是我等身为军人的宿命!”
仲方用交叉的双手捂住脸,浑身一起颤抖:“宿命?好一个宿命!”他猛地站起来,眼睛一点一点亮了起来。“你们到营中问问各位兄弟,若有愿意走的便让他们趁着夜色快走,若不愿走,便留下来和我战到最后!”
“我军之中怎会有如此贪生怕死之辈?若有要走的,老子第一个杀了他!”建忠都尉受到了仲方的感染,抽出刀用力插在了地上。
仲方笑笑:“若有那想走的,留也留不住,倒不如让他快滚!别扰了那些好兄弟的心思。”
月亮沉了下去,清水郡的百姓又在踢踢踏踏的行军声中迎来了黎明,他们不知道明天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就像清水郡中的仲方一行周军,也不知道不远处的莱芜郡中那位太子殿下又在打着什么主意。
那个剑客在黑夜的墙角中,微微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第二十一章:这一次,无人可以幸免
城楼下的厮杀声像是看不见的风吹过田野,枯草随着风的方向柔顺地偃倒。楚政站在久安的城楼上久久未动,他对这座城有着一种极为特殊的情感,今日站在这里,内心里澎湃的豪气简直要直纵入天际,与十三岁攻下久安时相比,已胜过千倍万倍。他抱臂站在这里,大有一种已俾睨天下的错觉,他坚信这错觉很快就会成为现实。
他必将俾睨天下!
厮杀声犹未绝耳,这是他与吴国俩和伐鲁的第一仗,他却已无心再看,注定了结果的战局,自无需他去费心。
转头远远地望着东南方向,他极目远眺,想要看到莱芜战场上的情形,却只看到天苍苍、白茫茫的一片,不由地嘲笑起自己的儿女情怀太重了,难怪昭乐总也瞧不上。
纵然是笑话自己的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仍旧忍不住去想莱芜境内天气如何,可寒?可冷?昭乐的衣服可暖?可够?他实在想不明白昭乐为何非要选这大冷天的出征,便是不怕冻着自己,也该知道雪天出征不利行军。
若说是因为仲方之事刻不容缓,那昭乐早该在仲秋之时便发兵清水,何苦等到现在?
楚政摸摸鼻子,唇边牵扯出一抹笑容,他从来都清楚的知道昭乐不可小窥,以昭乐的聪慧来看,近来这些事端必在他的算计之中,便是他此刻出军鲁国,恐怕也是在昭乐的运筹之中。
饶是如此,他依旧忧心战争是否会为昭乐带来危险,忧心寒冷是否会冻坏了他的小昭乐。在他心中,昭乐永远都只是个孩子,一个任性执拗、十分要强的孩子,他同时也希望昭乐能永远只是个孩子,在他的庇护下单纯快乐的成长。
他笑着摇摇头,这愿望是难以企及的梦想,他只能轻轻地收回手心中窝好,自己看、自己听、自己品尝这份心酸。
紧紧握在手心中的梦想,要什么时候才能够实现?又要什么时候才能够剖白给他听?
“陛下,吴军的密使来了。”身穿盔甲的青年长相英俊,白脸黛眉,斯文之中不乏英气。
楚政点头:“知道了,你父亲呢?”
青年答道:“正在营中安抚受伤的将士。”
楚政微一怔,他竟未发觉城楼下的这一仗已经结束了,顺着望过去,果见地上尽是断刀残剑,鲜血漫过荆棘和枯草,在褐色的土地上开出一朵朵妖艳的红花。他拍拍青年的肩膀:“你与你父亲都是好样的,你们是项氏之光,也是我国的栋梁之材!”
青年名叫项梁,是此次阵前大将军项燕之子,自幼随父习武,少年时便已跟随其父身上沙场,年纪虽轻,却也是经验极其丰富战场之花。
对于陛下的夸奖,这位战场之花并未表现出如其父一般的谦逊,而是以一种青年特有的骄傲回应着这位同样年轻的上位者:“多谢陛下夸奖,项梁必当尽心竭力,不负陛下识才知遇之恩!”
“呵,我以为你会说不敢当!你父亲向来都是这样说的。”楚政唇边笑意更浓,除了关于昭乐的事情外,他向来就是个极为自负的人。没有哪个上位者会喜欢自负的属下,但他从不压制属下们的自信,往往这种具有自信的属下更能得到他的欢心。
楚政认为,战争中为最为重要并不是军队的实力、财富的多少,更加不是计谋的奇险、盟友的忠诚,而是自信,统领的自信往往可以增长士气,也就是增长士兵们的自信。故而,战争中必不可缺的正是这看似虚无廉价、不值一提的自信,少了自信,则再无取胜之道。一支缺乏自信的军队,必输无疑!
“吴军密使下榻何处?”
“郡东的神庙中。”项梁如是答道。
他扭头看了项梁一眼,径自下了城楼,临行前问了一句:“我命人送往齐国的礼物可都送到了?”
项梁还沉浸在楚政那意味不甚分明的一瞥里,没有听到楚政的问话。
楚政皱着眉重复了一遍:“我问你,命人送往齐国的礼物可都送到了?”
“是,已经送到了!”项梁赶紧躬下身,回答了楚政的话。
楚政笑笑,很满意项梁的反应:“那就好,送到了我就放心了。”
他喜欢自信的人,也明白自信过头便会成为自负,他自然懂得如何让他们的自信不变成自负。
烈烈冬日,肃肃凄风。潜鳞在渊,归雁载轩。
晋王裹着厚厚的披风坐在花园里在冰湖里垂钓。冬日的风像是现在的天下大势一样,吹过他的头发,扰乱了他的视线。“躬亲,你说本王该如何自处?”
侍立在晋王身边的赵躬亲已经花白了头发,他认真地答道:“大王不如签下先前齐国送来的盟书。”
“齐国?”晋王年迈的脸上露出了有些天真的笑容。“小昭乐离我也太远了些。这会儿楚吴联合伐鲁,待他们平分鲁地之后,下一个恐怕就轮到我国了。国小式微,本王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赵躬亲道:“大王,其实现今天下东西方的大势大抵是相同的。赵齐梁三国正在集结,马上便要合军伐周。楚吴联合伐鲁,您不如学习梁国,依附于楚吴二国,趁机分的鲁国一杯羹。依楚王的性情,他自然不会允许吴国坐大,自然会将土地多分一些给大王您。那时候我国便不再是国小式微,也就可以幸免于难了。”
晋王笑笑:“想来当日小昭乐派往梁国的说客,说的大概也是这一番言论。”
“臣实是为国着想!”赵躬亲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严肃至极。“并非说客。”
晋王叹了口气,过去扶起他:“这么些年来,我又怎会不知你的忠君爱国之心?既然阿密的两个儿子都作出了这样决定……我相信我女儿的选择。”
凝望着冰湖中的衰荷,晋王仰天长叹:“这乱世,谁能幸免于难?”
冻雪连荒野,寒云出乱山,人间瑶草不知名,窗外乱飞蝴蝶影。
昭乐拿着晋女的剑来回翻看,低声问她:“这剑可杀过人?”
第二十二章:高处不胜寒
天正八年的正月不像往年一样喜庆,整整一个月里,只落了一场雪,稀稀拉拉的直下了三天才止。
落雪之前,赵灵宫的王师已到了卢郡备战。与此同时,公子羽所带领的梁军也已驻扎在西邻赵国卢郡,南邻周国临卢、沫后二郡的长水。
无论是赵国王师,还是梁国大军,都已经做好了开战的准备,他们停在这里,都在焦急的等待着齐国莱芜战场上的消息,等待着昭乐太子的消息。
文知礼自长水回去莱芜的路上会路过卢郡,途经之时,他骑在快马上远远地望了望赵国王师在城外所筑的工事。
只一望,便见到了站在高台上的师傅,素来高高在上的赵王正在为师傅披上一件衣裳。见到这场景,文知礼的心中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许多原来理不清楚的事情在一瞬间都已经明朗于心。这些忽然明朗于心的东西令他感到十分可怕,倘若一切如他所想,那么殿下和齐国现今的处境就太过危急了。
他最后回头望了望渐渐缩小的身影,抓紧马缰,飞奔而去。
“慈明,你瞧!”赵灵宫抱住身前的魏慈明,将披在他身上的衣裳拢起来。“那也是你的徒儿吧?你说他瞅见我给你披衣裳会怎么想呢?又会怎么和姜昭乐说呢?”
魏慈明冷笑:“你既这样做自然已有了你的打算,又何必来问我?”
赵灵宫幽幽叹了口气,偏头将下巴放在魏慈明肩膀上,唇贴在魏慈明耳边:“若我说给你披衣裳的时候并未瞅见他,你可信?”
“信,自然信!”魏慈明的声音不像往日一般平静,不经意间拔高的调子,使他的语气变得阴阳怪气起来。这样的语气,就是他自己都感到十分惊讶。他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制中胸腔中翻涌的情绪。掰开赵灵宫箍在他腰间的双手:“赵王请自重。”
赵灵宫毫不气馁地拽住魏慈明的袖子不让他走,柔声道:“慈明,我方才当真没有瞧见他。”
魏慈明回过头很无奈地笑了笑,以一种很包容地态度回答他:“赵王说没有便没有吧。”
“慈明,你不信我!”赵灵宫笃定的语气掩饰了他的失落。“你从未信过我!”
魏慈明脸上仍是平淡如水的样子:“慈明向来胆小,现如今我的性命都攥在您的手中,您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有岂敢忤逆?哪里由得我信与不信?”
“魏慈明!你该知道,我要的从不是这些……早些年是我年少不懂事,你别再怪我了!”说到动情之处,赵灵宫不自主地向前跨了一步。“你这次同我回来,我几时逼过你?你怎就不肯……”他的话戛然而止,只因忽然注意到魏慈明与自己仍是保持着三步之遥。他向前一步,魏慈明也同样向后一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赵灵宫低下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又抬起头看看魏慈明平静的脸,一声苦笑:“这高台上风大寒冷,你一个人在此莫要受凉。我这就下去了……”他走了几步,忍不住回首时,看到了高台上一动不动的魏慈明,心念一动,又折回来走到魏慈明面前,微笑道:“慈明,我还是爱听你叫我少君。”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在魏慈明平静的眼中荡开了阵阵涟漪,只刹那的工夫,他便已收拾起失措的表情,微微笑着应道:“是,少君!”
赵灵宫摘下脖子上整张狐皮做成的领巾,围到魏慈明颈上:“你总爱站在高处俯览众生,却不知自己的身体抵不住寒冷。先前我命人给你做了大氅你不肯穿,这个领巾你就暂且收下!等你下了这高台不再寒冷之时,是烧了,还是扔了,便全由着你的心意可好?只戴一会儿就好……”
魏慈明摸摸颈上的领巾,紧紧地抿起唇,不肯去看赵灵宫,也不愿去回想方才赵灵宫所说的话。然而他越不愿去想,那些话就越像一个个调皮的孩子,在他的体内上窜下跳地叫嚣着,搅乱了他心中那一池碧水。
他动了动紧抿的唇,恢复到最为平静的表情,面向西方的齐国,目光悠远。唯有盖在披风下的左手,悄悄握住了腰间的小口袋,泄露了他的心思。黄连虽苦,长久的咀嚼,也会使它的苦涩慢慢淡去……
昭乐斜靠在桌子上,拿起王彩御递来的箭,偏着头笑了一会儿后,才道:“你说这箭是仲方射得?”
“臣也只是推测而已。清水郡中能有此等本领的,除却仲方之外怕是再没有别人了。”王彩御交给昭乐的那支箭是今晨守城门的士兵交来的,说是黎明之时一人一骑自清水奔来,往莱芜城门上射了一箭便匆匆退回了清水。
昭乐深深地望着他,忽然道:“传令下去,即刻出兵攻打清水!自然有人替我军打开城门!”他拿着箭在眼前转了一圈,手指轻轻描摹着箭身,不再开口。
兵马踩乱了一地皑皑白雪,仿佛一张染了污渍的白绢,写满了为国为民的齐地之歌。
利剑破长空,公子羽将手中的弓扔到身边伺候的士兵怀中,望着十五丈外的箭靶,仰天大笑。
身边伺候的士兵殷勤道:“又是全中靶心,公子好技艺!”
灯前角断忽霜飞,王适之放下手中的书信,揉揉自己的头,望向窗外。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应该感到高兴,还是感到悲伤。
“适之,你留下来替我看住赵国,我只信得过你!”
赵灵宫的话还是很动听的。
王适之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他早知道,这世上动听的往往是谎话,真话向来伤心逆耳。就像大王同魏慈明说的那样,是逆耳的真话,纵然不好听,却真实。
“魏慈明,跟我走,我不信你!不能留你在这里。”
他回想着赵灵宫的话:呵,再动听的话也只是为了将他留在赵都,再难听的话也还是为了将魏慈明带在身边。
赵国大军驻扎卢郡,梁国大军停于长水,齐国大军正在攻打清水。
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着莱芜境内的齐军攻破清水之日,三国一齐发兵伐周。
第二十三章:一颗心流血,一颗心宽容
昭乐笑着抚上那只木盒,唇边含笑,眼神却冷得像冰一样,神色说不出的诡异:“是你杀了他?”
“不错!”宋兰撑着剑跪在厅中。
“你倒是很有主张。”
昭乐向王彩御使了个眼色,王彩御很快会意,过来打开了盒子。
一个狰狞的人头赫然陈于桌面,那是仲方的头,颈上刀口齐整,蓬乱的头发遮不住他爆睁的双眼。即便在死去整整一天之后,那双眼睛已经黯淡无光,与之相对的时候,却依旧可以感受到那双眼中的不甘。灰败的脸色下,有暗紫红色云雾状的斑痕透过皮肤呈现出来,就像女子脸上贴的花钿。
王彩御将正对着昭乐的人头转了个方向,使其正对厅中的宋兰。
昭乐的头向右偏了一点,冲着宋兰绽出了一个有些天真的笑容:“赏!”
说话的时候,他眼睛亮了亮,但是很快便敛住了那亮光,依然天真地笑着。不单是宋兰,就连伺候昭乐的小宫人都在等待着他再次开口,他们都很想知道,昭乐会赏些什么给立下了战功的宋兰。
“王师兄,你去把我那只玉匣子取来。”昭乐抬起右手撑住脸,属于少年的清澈目光被烛火映的熠熠生辉。“宋兰,我待会儿要赏你这东西,可是我平日里都舍不得用的,你务必要好好珍惜。”
宋兰本就因杀了敌方大将而沾沾自喜,此刻听到太子殿下在众人面前如此一说,更是自得。放下手中的剑,对着昭乐磕了个头:“草民自当万分珍惜。”
“如此就好。”
王彩御已捧着玉匣子过来,他将手中的匣子放到昭乐面前的桌子上后便退开了。
这是一个略有些发黄的青色玉匣。打眼看去,方方正正,上面浅浅雕着些花纹,虽看不太清是雕了些什么花纹,想来不外乎是龙纹或是兽面。匣盖正中的那只螭虎高高立在那里,雕工精细,甚是精妙。
昭乐摸了摸这玉匣,脸上是一副很不舍的表情:“这玉匣很精巧,我一向喜欢,今日便将它赏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