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伺候,还有坐在床前的胤禩。
胤禛双目紧闭,面色也好了少许,不再苍白中泛着青色。
胤禩一颗心随着他的神色变化,也才渐渐落了原地。
时辰渐晚,连小丫鬟脸上也见疲色,胤禩打发她下去,又让人不要进来,余下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望着床上的人,叹了
口气,为他掖好被角。
良久,胤禛眼皮微微一颤,缓缓睁开,一眼便看见守在身旁的人。
四肢绵软,气息虚弱,他却竭力抬起手,轻轻碰了一下胤禩的衣角,嘴唇微微阖动,无声传递了三个字。
没事了。
胤禩握住他伸出来的手,感受着掌心的温暖,微微一笑。
“睡会吧,我就在这儿。”
胤禛微扯唇角,这才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屋外海棠初绽,红灿灿缀了半树枝头,也在窗口探出头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内宅
康熙四十八年的晚春,雨滴滴答答下了近一个月,细密得几近缠绵。
庭院里的枝叶皆被雨水浸染得青葱翠绿,亭台楼阁洗去轻尘,亦显鲜亮。
亭中摆了张软榻,上面半靠着个人,穿着宝蓝色常服,手里握了卷书,姿态惬意,神色舒展。
“阿玛!”弘旺远远地奔过来,到了近处,声音渐小了下来,见胤禩转头看他,疾步一迈上了台阶,整个人往前扑。
这是一个习惯,他知道父亲总会接住他。
果不其然,自己随即被搂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头顶传来责备:“这都惯出来的什么毛病,不好好走路!”
这句话也不知被说了多少次,弘旺自然毫无惧意,反倒咯咯笑着伸手搂住父亲的脖子。
“阿玛!”
“阿玛快抱不动你了,都成小胖猪了!”胤禩戏谑道,仍是轻松抱起他。“你说你生病告假不去上书房,就是这么个病法
?”
弘旺是皇孙,自然也要去上书房念书,今年刚过六岁生日的时候,康熙便提起这茬,让他跟着叔叔哥哥们读书,原先还有
个十八阿哥胤祄,与他年纪相仿,却是后来早夭,所以如今上书房里年纪最小的,便是弘旺了。
上书房读书的艰苦,胤禩自是知道的,不仅知道,还经历过两次,现在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悸,因此对弘旺偶尔一次的装病
逃学,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
“阿玛我不怕,我永远是阿玛的宝宝!”弘旺在他怀里扭动身体撒娇,他当着外人的面时,举止表现都颇为早熟,只有在
父亲面前,才是真正符合这个年纪的模样,兴许因为自小额娘早走,胤禩时常伴着他,而胤禩本身也没端着父亲的架子,
倒是培养了父子俩极好的感情,也让他对胤禩极为依恋。
“你不是平时都和弘晖一块儿玩的么,怎么今天逃学也不喊他了?”
“今日四伯要进宫,兴许会路过上书房查看,他怕被发现,回去就要吃棍子了。”弘旺嘻嘻笑着。
胤禩作势抬手打了他一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有你这泼猴胆大包天,我也管不住你了。”前世有郭络罗氏在,儿子
大多由她管教,自己很少过问,这辈子亲力亲为,多数也与他闹到一块去,丝毫板不起脸教训,弘旺并不怕他,却也并没
有张狂放肆到哪里去,反倒是雍亲王府上的大阿哥弘晖,一副小老头模样,这也许是因为胤禛对儿子较为严厉的缘故。
“阿玛今日不是休沐么,弘旺怕您在家无人陪着,特地告了假回来陪您啊,我可以一下午都待在这里不惹事的!”
胤禩笑骂道:“我可不敢收留你,你去缠着你张额娘吧。”
谁知弘旺霎时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现在张额娘那里天天都有人缠着,哪里顾得上我哟!”
胤禩被他故作老成似的的表情逗笑了,奇道:“谁缠着她?”
“阿玛新纳的妾室,她们成天缠着张额娘,又来缠我,我想和张额娘说会儿话都不成了。”弘旺闷闷道。他口中的妾室,
是康熙四十六年小选时,康熙给胤禩指的两名格格,郭络罗氏和章佳氏。
廷姝早逝,府中福晋之位空悬,康熙本想指个秀女当廉郡王继福晋,后来胤禩进宫,跟康熙说明自己对富察氏未能忘情,
希望将福晋之位暂时空着,以后再说,康熙怜他一片真心,便也答应了,只是另外给他指了两个格格。
郭络罗氏是宜妃远亲,因身份不显贵,连封庶福晋都显得抬举了,加上胤禩的进言,只好一降再降,成了一顶青衣小轿就
能抬进门的格格。
另外一位章佳氏,也是籍籍无名之辈。
续娶福晋,尚且有理由推搪,格格这种位份低微的妾室,胤禩也只好接了旨,心头却不大痛快,当年宜妃想给他与毓秀做
媒不成,如今又重燃了心思,虽然机关算尽,最终也为侄女谋不到一个福晋的位置,可郭络罗氏毕竟也入了府,跟自己扯
上关系。
康熙只道这世间男人皆好色,特地还选了两个姿色姣好的,没想到却引得某人狂喝干醋,偏偏还因为自己家中同样有妻有
妾而苛责不得,终究只能逮着机会在床上折腾胤禩,这是后话。
胤禩听了这话,一怔之后立时明白。
张氏老实本分,必是那两名妾室不安于室,借机生事。
“她们缠着你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让我去她们那里小坐,还要拿东西给我吃。”弘旺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
胤禩目光一闪,继而笑了。
这个孩子,也到了会耍心机的年纪了。
胤禩却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你是廉郡王府的嫡长子,这一点永远不会变,将来我还会向皇上请封你
为世子,无论如何,阿玛都会护着你的。”
弘旺扁了扁嘴,抱紧胤禩,将头埋入他怀里。
“阿玛,我只是不喜欢她们……”
胤禩放柔声音:“我知道,所以没有怪你,阿玛有事要处理,去找你张额娘玩吧。”
弘旺又抱着胤禩闹了一会儿,这才离去。
他一走,胤禩的脸色随即沉了下来,对一旁的陆九道:“去请庶福晋过来,还有郭络罗氏和章佳氏,也一并喊过来。”
“嗻。”
不多时,张氏便匆匆过来,后面跟着郭络罗氏和章佳氏。
胤禩的目光扫过三人。
张氏疑惑中带着紧张,以为府里发生了什么事,郭络罗氏与章佳氏二人,则一副盈盈不胜娇羞的模样,微垂着头,却又恰
好能让胤禩看见她们明艳的容貌。
“爷唤我们来,是有事要说?”胤禩没出声,张氏只好先问道。
“你是什么时候进的府?”
“回禀爷,是康熙三十九年。”张氏惴惴不安道。
郭络罗氏视线微垂,露出些许轻视,暗自冷笑。康熙三十九年进府,到如今也还是一个庶福晋,甚至连一儿半女都没有诞
下,光知道巴结嫡子有什么用,他亲额娘死的时候,早就记事了,又怎会认她这个便宜额娘?
胤禩点点头,道:“当年福晋早逝,将府中事务连同弘旺,都托付给你,这些年你做得很好,从今往后也要一直这么做下
去,方才不负福晋之托,我不在的时候,这府里头还是你作主,哪些奴才不听话的,哪些奴才犯上的,都不要轻饶。”他
的目光有意无意扫过张氏身后的二人。
张氏慎重地点点头,她再鲁钝,也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却不晓得这位爷是从何得知这些内宅琐事的,又或是哪个下人多
嘴嚼舌头被他听到了。
胤禩顿了顿,续道:“我已向宗人府请封你为侧福晋了,过些日子当有回音。”
张氏一愣,有些手足无措,慌忙道:“多谢爷抬爱,妾身不敢当此重任!”
郭络罗氏与章佳氏却都面色一白。
胤禩淡淡道:“陆九。”
“爷?”陆九趋身上前。
“回头告诉高明,郭络罗氏、章佳氏对大阿哥不敬,本月月银减半,以儆效尤。”
“爷!”郭络罗氏抬起头,满眼不可置信。
“就这样罢。”胤禩起身,拂袖而去。
“爷!”郭络罗氏失声喊道,“妾身怎么说,也是宜妃娘娘的……”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到了这府里,就要守规矩。”胤禩停住脚步,回过头,冷冷看她。“你应该庆幸,现在册封大阿哥
为王府世子的碟文还没有下来,否则对世子不敬,当是罪加一等。”
说罢转身便走,再不停留。
郭络罗氏身子一晃,险些倒地,身边丫鬟忙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胤禩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琐事搅和了,用过午膳,正想去翻早上没看完的书,宫里却来了人,宣
他即刻进宫。
今天是休沐日,若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喊人的,胤禩来不及多想,匆匆换了衣裳,便跟着来人进宫。
入了养心殿,却发现张廷玉、佟国维等重臣,连同大阿哥、胤禛、胤禟、胤俄等皇子,也早已齐聚一堂,正传阅着一份军
报,康熙坐在炕上,怒色未消,地上茶盅瓷片碎了一地。
胤禩心头一凛,隐隐猜出缘由。
胤禛将军报递了过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出征
当年噶尔丹被朝廷剿灭,策妄阿拉布坦也是出了一份力的,不仅如此,在噶尔丹兵败自杀之后,还将他的骨灰献给朝廷,
以示效忠之意,事隔不过十载,依附朝廷的策妄羽翼渐丰,再也不满足于准噶尔部落一隅之地,康熙三十八年,策妄阿拉
布坦遣其弟策凌敦多布西征,将哈萨克汗国尽收版图之内,成为漠北草原上的一只雄鹰,俯瞰整个蒙古,同样也令其他部
落的首领心生不满。
但是当时策妄阿拉布坦对朝廷的态度是柔顺温和的,甚至屡次上书表示甘愿服从朝廷命令,康熙年纪渐大,也不想滋生事
端,便将蒙古诸王的不满压了下来,并派朝廷大臣前往从中调和。
随着准噶尔部休养生息逐步壮大,实力元气也恢复过来,与朝廷的矛盾终于不可避免摆到台面上来,策妄也渐渐不再掩饰
他的野心。康熙四十七年十一月,策妄派兵袭击哈密北部五寨,隔年二月又侵扰西藏,拉藏汗亲自上疏求助,当年康熙便
已打算调兵前往援救,岂料今日八百里加急奏报,竟说拉藏汗早已被杀死,而西藏全境悉数落入策妄囊中。
康熙勃然大怒,当即就召所有人进宫,商讨出兵之事。
胤禩看完奏折,抬首发现康熙正盯着他,目光灼灼。
“老八,你怎么看?”
老爷子如此问,这仗看来是非打不可了,只是……
“皇阿玛,策妄阿拉布坦狼子野心,目无天朝,实为可恶之极,理当出兵剿之,然则俗话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如今
国库空虚,只怕……”
康熙微微皱眉,移开视线,没再说什么。
胤禩看向胤禛,发现他正朝自己使眼色,显然类似的话他之前已经说过。
康熙轻叩桌面,沉声道:“这仗非打不可,对于策妄来说,西藏只是第一步,若不加以阻止,下一步,他就要盯上蒙古或
四川了。”
西暖阁内一片寂静,无人出声。
胤禛微垂下头,暗自苦笑。
老爷子指点江山,乾纲独断,只在一两句话之间,可这筹钱之事,又要如何解决,莫非真逼着他去抄家不成?
这时,一直未曾开口的大阿哥胤褆轻声道:“大军出动,非同小可,且这一路上天气恶劣,风雪交加,怕……”
他自被康熙放出来后,再也没了先前神采飞扬的模样,鬓间过早地染上星白,连背部也显得有些佝偻,兴许是康熙对这个
儿子心怀愧疚,几番议事都喊上他,但大阿哥却极少再发表过意见,这还是第一次出声。
“大哥几年没有上战场,竟怯战了不成?”
门口传来朗朗一声,众人转过头去,只见十四大步流星跨过门槛,一身铠甲威风凛凛,丰仪飒飒,俊美得耀眼。
大阿哥面上忡怔半晌,默然垂首,不再开口。
康熙脸上微露出笑意,口中却道:“怎么穿成这样,不成体统!”
十四摘下头盔,挽于右臂,单膝着地,行了个军礼。
“儿臣特来向皇阿玛请战,请皇阿玛允许儿臣领兵出征,剿灭策旺阿拉布坦,夺回西藏,扬我大清天威!”
康熙斥道:“胡闹!领兵出征岂是说着玩儿的,这里站着的,都是你的前辈兄长,多听听他们的意见,对你方有助益!”
话虽如此,胤禩却仍注意到康熙眼中的欣慰之意,他又看了一眼神情木然的大阿哥,不由暗叹一声。
十四笑着应了,立于一旁,望着众人。
佟国维咳了一声,上前道:“皇上,方才四阿哥所言,也不无道理,粮草具细,是三军之根本,前阵子甘肃闹灾荒,户部
才拨了一笔银子,如今若要兴战,怕是耗资颇巨,就算一时没有问题,也当顾虑长远之计……”
他的话说得委婉,但说白了,也就是跟胤禛说的一个道理。
户部没钱,拿什么打仗,这一天两天还好说,时间久了,国家也消耗不起。
康熙扫了他们一眼,顿了顿,蓦地冷笑:“军国大事,关乎大清江山,百年社稷,此战非打不可,至于钱粮,朕先前看了
户部的账册,仍有余银两百万两,可作军资,不够的,朕再从内库拿二十万两!”
众人大惊,胤禛当先跪伏失声道:“皇阿玛,万万不可!”
内库是皇帝私库,里面的钱自然是皇帝的体己钱,跟国库截然不同,康熙连自己掏钱的法子都想出来了,可见狠了心要打
这场仗,而皇帝掏自己的钱,底下的人又怎能眼睁睁看着而不表态。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便听得十四朗声道:“皇阿玛,儿臣也愿身先士卒,将身家财产都捐出来!”
康熙笑骂道:“你一个刚开府的贝子,能有多少身家,现在当务之急,是择定领兵出征的人。”
十四顺着他的话,朗朗道:“皇阿玛,儿臣愿往!”
这一回,康熙并没有接茬,只转头扫过其他人。“你们看呢?”
目光落在张廷玉头上。“衡臣,你看呢?”
张廷玉中规中矩,老实道:“皇上恕罪,微臣于军事一道不甚精通,不敢妄议此事。”
康熙皱眉道:“今天召你们前来,便是要定下此事,通与不通,只管说就是。”
张廷玉凝神想了片刻,斟酌道:“四川总督年羹尧,似是个不错的人选。”
康熙想也不想便摇头:“先前朕命年羹尧带兵阻拦,他大败而归,这才让策妄阿拉布坦入西藏如无人之境,再用他,怕要
误事。”
张廷玉偷偷朝雍亲王胤禛处瞟了一眼。
谁都知道年羹尧是胤禛镶白旗旗下的包衣,今上直截了当地拒绝,让人忍不住揣测是否也与此有关。
胤禛失落之余,却也忍不住暗松了口气。
先前年羹尧与十四暗通曲款,后来胤禛虽发了通火,年羹尧也认了错,但毕竟在他心里留了根刺,他潜意识里,既不想看
着年羹尧坐冷板凳,也不希望他被过于重用,从而越发目空一切。
“老四,你心中可有人选?”康熙道。
“儿臣想举荐一人,此人自小熟读兵书,也曾掌管兵部,熟稔兵事,若带兵出征,定然再合适不过,可儿臣不知该不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