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玹眼光微闪,没有说话。
这时却听得锣鼓一敲——下午的训练开始了。
相比早晨的小试牛刀,下午才算真正的开始。
所有人绑上沙袋,练习打桩。十人一组,每组五个桩,一人打,一人监督。在限时之内没打完的扣钱,少打了违规了也要扣钱,扣得钱加给监督的人,这下,所有人都不敢怠慢,生怕亏了自己便宜了别人。
打桩对于凌玹而言只是小菜一碟,即是对面对着楚啸那张欠扁的、满脸暧昧的笑的脸,他也能做到心无他物。
两个时辰过后,大家都累得精疲力尽,台上的朗风高喊了一声“集合”,开始宣布下个一个环节:“想成为一名合格的侍卫,光有一身蛮力是不够的,还要有技巧,耐力……”
说话其间,已经有人将木桩抬走,搬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上来,摆好。
“接下来,诸位需在一盏茶之内,依次通过旋转轴、独木桥、小型攀岩、踩木桩、爬网、最后跨栏到达终点。过了时限没有完成的人,重新来;进行期间掉下来的人,重新来,任何违规的,都必须重新来;倘若到晚饭前始终完成不了,那就别吃了。”朗风顿了顿,接着道,“记住,今天只是对你们的初步试炼,明日开始,实行淘汰制。”
大家都苦着个脸,然而无可奈何。
初始点划了一挑长长的线,一声令下,最开始的五个人冲了出去。
转弯旋转木,就有两个“啪”的撞在一块,齐齐摔到地上。
“重来!”
独木桥上又有一个掉了下来。
“重来!”
最后两个还是在攀岩的地方失利。
“重来重来!”
……
开始的时候个个是摩拳擦掌,等到自己上阵的时候,个个又是灰头土脸。
当逸之第五次站在起跑线上的时候,实在是受不了了,旋转木还没转完,就啪的一下倒在了地上。
“逸之!”凌玹这时候已经只剩两个跨栏了,余光瞥见这一幕,长眉一皱,突然转身跑了过来。
“十三!你干什么!”朗风走下台来,蹙眉道,“又是你……”
凌玹扶起逸之,语气强硬道:“不过小小的侍卫训练,竟然如此草菅人命?!”
朗风倒没想到竟有人敢反抗,冷笑道:“他既然无能至此,本就不该不自量力前来报名!如果不想继续下去,随时可以放弃滚蛋,萧王府亦不需要你们这些废人!”
“放肆!”凌玹沉下脸色,想他身为东玄皇子,竟然被一个下人如此奚落!
“放肆?”朗风盯着他的眸子渐渐眯起,忽然猛一抬手一巴掌扇向他脸上!
他出手如电,凌玹墨瞳中快的只有一个黑影眨眼而过,他下意识出手挡住,只听“啪”的一声,凌玹退了一步,他的手缓缓垂下,竟然有些红肿起来,微微泛起火辣辣的疼。
极响亮的一声,里面蕴含的劲道也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若非凌玹的应变功力不算差,早就被打翻在地了。虽然没扇在脸上,却仿佛扇在他心里。凌玹微微眯起双眼,心中极是震惊的,看朗风若无其事的样子和颇有些嘲弄的神色,这人实力起码是七阶以上,甚至有可能是八阶!
朗风冷哼一声:“原来还有几分实力,这就是你的依仗么?哼,你们所有人都给我听好了,在这里,服从就是一切,你们没有任何依仗!”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走了。
全场一下子静默,也不只是惊呆了还是在心里嘲笑。
凌玹没有说话,长长的额发挡住了眼睛。
“哼,这点苦都忍受不了,你们看什么看!”
“公子!”逸之到底没有意气用事,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我没事,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朗风冷冷道:“违规的人都给我滚去重新来过!你们这些废物!”
凌玹肩膀一僵,又渐渐放松下了,一言不发,转身重新回到出发点。
朗风重新到看台上站定,目光若有若无的扫视着,方才打人的那只手负在身后,这时候竟然也有些红肿起来。只不过没有人看到。
楚啸一个不小心把最后一道栏杆弄倒了,然后十分之自觉地跑了回来。
“何必逞一时之气呢?”他轻轻动了动嘴唇道。
凌玹目不斜视冷冷道:“……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
终于到了晚饭时间,大部分人总算完成了,剩下个别人累摊在出发点,动弹不得。
一天下来,几乎要了逸之半条命,他趴在木桩旁白,一边用袖子扇着风,一边听到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
朗风命人将东西搬走,正眼也不看这些人,只道:“今晚不用吃饭了,明早晨练时,加罚五圈。滚罢。”
凌玹双眼眯成两条危险的逢,眼神如刀,一脚迈过去。
楚啸见凌玹朝逸之走过去,忙拍了他一下,向他使个眼色,道:“吃饭去罢。”
对方却不理会,径自走过去。
“凌玹!”楚啸一把扯住他,在他耳边沉声叫了他的名字,“你别忘了来这里的目的!”
凌玹果然顿住了,脸色铁青,紧抿了有些干裂的嘴唇,回望他的眼光闪过复杂。
“去用饭。”
“……好。”
“哎……”楚啸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叫住,“还痛不痛?”
凌玹摇摇头,半晌才道:“……不算什么。”
楚啸站在原地,目送那道身影被门掩去,忽而笑了,狭长的眸子弯起来,喃喃道:“……还不错,有点意思……”
不远处,高墙的阴影下,朗风看了片刻,正欲离开,一转身却见背后赫然站着一个男人,全身裹在黑衣里。
“嘘——”男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道,“会去罢,别打扰楚管家。”
“呃,是……”朗风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黑衣人仿佛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道:“想清楚,你现在该叫我什么,朗风。”
“……王爷。”
饭后片刻,是集体洗浴的时候。
澡堂是很大的,里头有单独的隔间,不过没有门,对面还是能看到。不过男人的澡堂向来是没什么讲究的,边洗边讲些荤段子也是常有的事。
凌玹很是不习惯,只想早洗完早了事。他拧了毛巾往身上擦,擦着擦着忽然听见旁边一个隔间传来说话的声音。
原本在嘈杂的环境中,也不会去仔细听,不过他却听到“大皇子”三个字。
凌玹移到墙边,专注的听着。还好练过武的人五识比一般人好很多,而对方似乎并不忌讳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听说东玄大皇子下月要来蜀川!”
“……真的?!不会罢?难道准备开战?先来刺探军情?”
“谁知道?若是刺探,他大可不必亲自来罢,万一被压作人质怎么办?”
“……”
凌玹肩膀一瞬间僵硬,后面的话他已无暇去听了。
玄凌辉要来蜀川,莫非是来抓他回去?……看来他私自出宫来这里的消息已经暴露了,这下父皇一定震怒了,哼,那个家伙定是会趁机落井下石……
不对!若是这样,他决不会亲自前来,如果是那样他就无法借机除去自己了……
那是……难道也是来找萧初楼?!
凌玹猛然站起来,匆匆擦干净穿好衣服。
他如今已是进退维谷,没有退路了。他陷在这里,带来的亲信除了逸之恐怕全都遭遇不测了,完全陷入孤立无援。一个月!一个月之内一定要说服萧王爷……否则,只会落得个阶下囚的下场!
他绝不能失败!
第五章:逆来顺受
翌日清晨,锣鼓声刚过三响,所有人都已在操场中央站好。
已不需要朗风多说什么,只消一个手势,便迅速排成纵队开始晨跑,今天是十一圈。
楚啸注意到凌玹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微微上前,嘴唇轻动:“在找逸之?他身体吃不消这样大强度的训练,已经退出去了,放心罢,他还在训练场里住着,十天之后选拔完毕才能离开。”
“……”凌玹微微瞥了他一眼,表示自己听到。
当所有人跑完,气喘吁吁地站回中央,朗风扫视一眼,道:“我昨日已说过,从今天起,实行淘汰制,所谓淘汰,就是每天达不到目标的,或是违规超过十次的,萧王府不需要这样的废物!这些人失去资格,银钱也将收回,看看你周围,是不是已经少了一些人?”
台下一阵哗然,十个组一目了然,果然是少了一些人,不由人心惶惶起来。
“不过留到十日后选拔的人,不管是否选上,都有赏钱可以拿,会授予证明,往后子女读书都有优待。”
“真的?太好了!”台下长长松了一口气,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欢呼起来。
朗风淡淡一笑,道:“今天的任务是徒手搏斗,这是作为侍卫的必修课,上午还是先打两个时辰的木桩,下午自然有师傅教你们搏斗的技巧。开始罢!”
众人齐声道:“是——!”
本来安静的操场一下子噪腾起来,木桩大概一人高,用脚踢下边,膝盖会被转过来的桩子打到;用手打上边,头又会被打到。用一十的话来说:“那个混蛋设计的?真他妈锉啊!”
然后他会非常之鄙视的盯着十一——那孩子永远不会被打爆头——他太矮了……
楚啸两只袖子抡在手臂上,双手抱胸,一边摇头一边叹道:“像我这样的翩翩佳公子怎么能干打桩这种粗鲁又难看的活计呢?”
凌玹挑了挑眉,对于他的自恋和自言自语充耳不闻。
十六大概觉得打桩太过单调,嘴里开始哼哼:“一不小心混进卫队,抛家舍业对不起长辈,浪子回头已经白费,大伙现在如此狼狈,急难险重必须到位……”
旁边的十八嘿嘿合唱起来:“唉个咿呀呵!咿呀呵!”
“身上流血心里流泪,管用知识啥也不会,吃个刁饭还要站队,每日每刻都要在位……”
“哈哈!十六哥牛!咱也来一个!”一十清清嗓子,笑道,“穿布鞋,拉腰带,戴的帽子像锅盖,穿的裤子像麻袋,墨绿被子正反盖,背黑锅,带绿帽,看着人家打打炮!啊哈哈!”
旁边的人听来一阵闷笑,不知是谁得意忘形,竟把裤腰带扯了一条出来,拿在手上直转,谁知乐极生悲,一下子手里没稳住,呼啦一下飞了,好巧不巧偏生缠在凌玹面前的木桩上!
“……哈哈哈哈!”
凌玹一顿,长眉扬起来,沉下脸,手掌一挥,“啪”的一掌拍在木桩上:“你们够了罢!”
周围笑声渐渐停下。
“怎么回事?”
乍听这个声音,众人心中一凛——把朗风引来了!
这下可惨了……十六十一个个低眉敛目,生怕朗风注意到自己,恨不得躲到地缝里去,那条裤腰带,依旧孤零零的挂在高高的木桩上,随风飘荡。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大喘气的声音都没有。
朗风冷冷的盯着凌玹,对方坦然的回敬,一点都不甘示弱的样子。
“……这东西,你的?”
凌玹皱了皱眉道:“不是。”
“那怎么挂在这里?”
“不知道。”
朗风重重哼了一声:“不知道?好,我看你力气挺多的,打完桩后去挑十桶水过来,否则不准用膳!”
“……”凌玹目光凛冽如霜,并未说话,也没有如昨日一般明显的愤怒,他缓缓转身继续打桩。他分明是退了一步,却让人感觉在气势上生生将朗风压了下去。
四周隐隐在倒抽凉气。
朗风愣了愣,这家伙……方才分明感到一股杀意……难道是错觉么……
片刻,他冷笑一声,转身离开,悄悄抹掉了手心微渗的汗。
训练场的水井在很远的地方,平时都有专人用车负责运送。凌玹将打好的水桶挑到肩上,双肩立刻沉了下来,幸而他功夫底子不错,普通人这样来回跑两趟,早就趴下了。
不过,那也并不代表一向在宫中养尊处优的皇子就能够吃得消。
相对于身体上的劳累,更多的是心理上的承受,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在这里,他不是皇子,不是贵族,不过是千万个普通人
之一,没有什么与众不同,没有什么一步登天。
唯一不同的,是信念,绝对要赢得信念。
凌玹轻呼一口气,揉了揉手腕,十桶水下来,肩背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
回到饭堂,只剩一点残羹冷饭。凌玹一个人坐在冰冷的板凳上,默默地咽下去,食不知味。
一个热呼呼的包子忽然递到他面前,凌玹微微吃惊,抬头一看,是楚啸那张放大的笑脸。
凌玹看着他的目光渐渐冷淡下来,道:“我说过,不需要你的同情。”
“收起你那无聊自尊心罢,”楚啸在他身边坐下,偏着头看他,黑色的眼眸眯起来,带着一点深意,“你就是太傲了,就算是身处下风,也要保留那一点傲气。但是有时候,太傲不是好事。”
凌玹有些怔忪,看他一眼,淡淡道:“……多谢楚兄提醒。”包子被塞进他手中,凌玹眼中闪过疑惑,带着一点怀疑的,犹豫道,“为什么……”
非亲非故,萍水相逢,却放着安逸舒适的生活不要,跟着他受苦受累?为什么……到底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楚啸有些哭笑不得,不就是个包子么,也要七想八想研究其中深意?
片刻,他淡淡笑道:“真的想知道?”
凌玹点点头,对方却长久不语,心中不由莫名其妙带了一丝紧张。
“……因为我中意你嘛。”
看着凌玹眼中的惊诧,错愕,楚啸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直到许久之后,凌玹才猛然醒悟他当时为何会说这句话,才猛然醒悟竟是自己会错了意,表错了情。
随后的几天,训练的强度是一天比一天大,成效却也很明显。不过,越到后面,不合格而走路的人也越多,凌玹那一组里头,秀才十五是最先离开的,他走的时候,大家都很沉默,他留了一首诗,说是他临别的赠言:“摸爬滚打终日疲惫,囊中羞涩见人渐愧,青春年华如此狼狈,流血流汗还得流泪。”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一地瓜子壳儿。
小屁孩十一是第二个走的,他眨巴眨巴大眼睛,哭喊着说十八年后又一条好虫……
众人无不洒泪目送他离开:“是好汉……”
后来,屠夫十七,结巴十九,胖叔十八也都走了,十八走的时候很是乐观,明年他就虚岁三十六了,该是六六大顺的时候了罢?
训练的时间已经过了大半。
这天下午,朗风忽然宣布放两个时辰的假,众人一阵欢呼,回去蒙头大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