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吕果不愧为乱世下横空而出,开疆拓土的霸主。虽淫乱、虽无德无道、虽残虐不仁,却不是个昏庸无能之辈。入宫半月,楚吕碰也没碰他,列丹弓知道,这高高在上的帝王在等,等他的臣服,等他献出死忠的臣服。
列丹弓抿唇一笑,指尖勾起一缕发丝在指间把玩。轻蔑笑叹:「可惜……」
可惜,楚吕嗜虐残暴的个性、严厉不仁的驭下手腕,也只能够当个开拓王朝的狗。兔死狗烹,楚吕注定了是那献祭的牲口,他的残虐,只是下一位登上龙位者完美的垫脚石罢了。
「太子殿下驾到。」太监不阴不阳的声音从殿门外传来。
随着通传声而入的,是一抹挺拔修长的身影,背着殿外刺眼的阳光,一时间,瞧不清那人的模样,却感受到,那人周身散发出让人不敢轻忽靠近的迫人气势。列丹弓眯着眼,抬头望向太子立定脚步的方向,也不起身行礼,依旧维持着慵懒趴卧床上的姿势。
「见了太子也不行礼,你也忒是大胆。」
太子身边伺候跟随的侍卫见列丹弓无礼至极的态度,不由得心火大生,大步一跨气势凛凛,就等着太子爷一开尊口,便动手将那不知礼数的少年拉下床榻。
列丹弓张嘴打了个呵欠,微笑:「太子?你确定?」
「你说什么?」
列丹弓悠悠起身,伸手挠乱一头滑顺的青丝,修长的腿往床下探了探,总算构着了随意踢乱,遗落在地上的鞋。浑然没把侍卫的威吓放在眼里,衣领敞口下突起的锁骨透着惑人的风情,就连威风凛凛的侍卫也不免暗暗咽了咽唾沫。瞧着侍卫的举动,列丹弓隐隐勾起唇角,待他将目光朝太子身上一放,不自觉地浑身一凛,潜伏在刻意制造出的假象下,天生对于危险的警戒,瞬间被挑起。
棋逢敌手!
圈绕在发梢上的指狠狠收紧,扯得连在发根的头皮传来刺刺的痛觉。微颤的身躯愉悦享受着自己微乱的反应,像只遇上敌手的野兽,满是跃跃欲试与之拼搏的欲望。
楚云溪直视着眼前的少年,关于他的传言,无论是出身列家,亦或近来自愿入宫为宠的惊人之举,他无一不耳闻。然而,却直至此刻,才如此清楚地看明白那张脸。一张,绝世容颜;一张,不逊后宫美人却长在一个男人脸上的倾国容颜。却也让人容易忽略了,那对突兀的眼招子,那双隐伏野性与杰傲的瞳眸。
列家子弟果然无一凡物,尤其这个名叫丹弓的少年。
「下去。」
楚云溪摆手遣退近身伺候的那名侍卫,侍卫依令退下,掩上宫门前,还忧心地看了眼他的主子,一副唯恐列丹弓那媚世之姿,会迷惑了他效忠的太子殿下。
「你便是列家么子?」
列丹弓愣了愣,覆上了那欺世的面具,侧腰躬身,撩人之姿不亚于烟花女子。「微臣不才,正是列家末子,列丹弓。微臣列丹弓,见过太子。」
楚云溪冷静观察着列丹弓每一分细微的反应,「微臣吗?」
列丹弓笑笑,挑起凤眼:「莫非太子不知,皇上封了我『威平』将军一职?」
「将军?你有何战功?」
「战功?」列丹弓轻笑:「晌午方醒、衣襟凌乱、发未束冠,这些『战功』难道还不足以称得上是个称职的将军吗?还是说……太子要微臣宽衣验身,瞧瞧陛下昨晚在微臣身上留下的『战绩』?」
字字句句,露骨得足以让那些文武朝臣咋舌。然而,却没有预料中地挑起对方任何反应。
楚云溪跨步向前,双手执起列丹弓胸口松垮的衣襟,左右互拢。「对不起。」
「……」列丹弓惊讶地抬首看着身前的男人。
「不愧是列老将军的儿子。」
「什么意思?」
「之前我也曾误会你,直到方才见了你,才知道自己错了,你不是传言中的佞幸之流。」
列丹弓心下一震,软倒在楚云溪胸前,遮掩面上藏不住的惊慌,撑着笑,道:「太子此番言语,莫非也是想要微臣?微臣倒无所谓,只消太子得了陛下允诺,本将军愿意在床上给太子您立下赫赫『战功』。」
楚云溪轻轻推开列丹弓的肩,指尖缓缓滑过他的脸:「成天戴着个面具,也不嫌累?」
烫人的温度从脸上骤逝,待列丹弓终于回过神时,却已是耳畔传来宫门开启复又关起的声音。
「楚……云溪……」手指覆在方才还有那人体温的地方,愣愣看着重回宁静的宫殿,双唇无声重复着三个字,重复,再重复。
多年后,楚云溪问起他那狂傲的大将军,为何愿意为他效命沙场?列丹弓一把勾下那满是不解的脸,狠狠吻了那喋喋不休破坏气氛的唇,说了句,就仅仅说了那么一句——
因为,你懂我!
第7章
流言蜚语阻不了列丹弓不逊的举止,一日大宴群臣,几个老臣跪倒在兴致正欢的楚吕脚下,声声无道昏君骂得上座的君王勃然大怒,招来卫兵将几人绑在木桩上。一盆烧得通红的火盆放着烙刑的铁块,就在兵士要将红铁烙上老臣们被迫赤裸示众的身子,一袭白衣位坐下首的列丹弓竟大打呵欠,离席步向台阶上的君王。
「好无聊。」
上座的帝王饶富兴意地看着白衣少年,笑着:「怎么,难道朕的威平将军另有高招可以代朕教训教训这些老鬼?」
列丹弓懒懒地伸直了腰,笑得邪气:「高招没有,微臣只是觉得无聊想跟陛下借把剑来玩玩。微臣在他们每个人身上各刺百刀,若人没死算老天保他,不过臣最近老窝在宫中许久没练剑了,待会要是没到百刀人便挂掉,您可不能怪罪微臣哪!」
「哈哈哈——」帝王朗声笑了声,随即收了笑目光犀利地看着列丹弓:「你尽管玩,玩死了朕也不怪你。不过你玩开心了,今晚可得让朕也开心。」
台阶下,参与大宴的朝臣有不屑列丹弓淫荡无耻、有叹息这列家竟出了个败坏门风的儿子,只有少数人看出,这少年将军正拿自己的名声拿自己的命走在刀锋——为了保下这些忠肝义胆的老臣。
本在列丹弓起身的同时,也扶桌欲起想劝父皇几句的楚云溪,被列丹弓此举震慑,眼神追着那随风飘荡的白衣。瞧见那少年看似闲散的气息、瞧见他狂放不羁的身形、也瞧见……那双交叠后腰的手,在微微颤抖……
「来人,取来朕御驾亲征用的狂龙剑给威平将军。」
列丹弓心下狂颤,皇上这剑他曾听父亲说过,既沉又利,而且刀锋宽逾手掌,别说百刀,恐怕二十馀刀这些耿直老臣便要命丧自己手下。
皇上,看出来了吧!
看出自己此举之目的是在保这些臣子,而非旁人所见,是另一个帝王与男宠的残虐游戏。
列丹弓暗暗苦笑,笑自己这德行怕是死也改不了,无论表面上如何佯装游手好闲破礼悖法,骨子里还是一滩热血,见不惯不义之举、容不了无辜之人遭祸。眼见几位忠臣就将死于酷刑,倒不如豁出去为他们拼出一线生机。只是如此一来,月馀来的伪装就全白费,还欠了个皇上一笔债,连带地平白把自己的弱点交到皇上手中。
这债……怕是难以还清了……
状似无聊地甩动两条手臂,列丹弓隐下惶恐,笑道:「微臣哪有皇上神力拿得动那绝世神剑啊?您那把剑给了臣,臣也只拖着剑走路,这还怎么玩哪?借御林军身上的配剑好了,跟微臣平常使的剑挺像,还请陛下赐剑一用。」
楚吕目光一沉,叫来台阶下护卫的一名御林军卸剑交予列丹弓。
列丹弓偷偷舒了口气,接下侍卫的剑在掌中掂掂,迈步走向木桩,在老臣们悲愤不屑的瞪视下,背对着帝王所在处,低声道:「大人们得罪了,晚辈只想的出这法子来保你们性命暂时无忧,待会无论有多痛都请各位尽量放软筋骨,还有切记保持身躯舒展勿扭曲移动,晚辈才能避开致命处下手。如有万一……还请黄泉路上不要忘记我的脸,化做厉鬼或投胎报仇,晚辈绝无分毫怨言……」
「你……」
老臣们露出恍然大悟而不可置信的表情,待列丹弓落下最后一字,为首的老者激动淌着泪水,颤抖着唇道:「老夫错眼,列家子弟果然忠义无双,你尽管下手,我们绝不怪你……」
知道此刻绝不能有任何情感表露,要知帝王之心反覆无常,难得楚吕给了这机会,若有半点可能惹他不悦改变心意,这最后一丝生机终将化作泡影。
于是,列丹弓举剑旋身,迈开脚步俯身仰首,舞起了众人从未看过的箭舞。便见那白衣轻动回旋下腰,姿态犹如天仙偶下凡尘,剑身银光闪动,像条银带随风飞舞,比那倾国花魁的舞姿多了十分的艳丽、添了百分绝尘未染的纯,仿若传说中瑶池的蟠桃仙酒,连仙人都要醉倒。
可在楚云溪眼里,却看见一个少年,一个白衣飘逸的少年,扛着宴席群臣不齿讥讽的目光、扛着帝王贪婪掠夺的凝视,用薄如秋之枯叶的身躯,战战兢兢地舞着。
舞着那柄长剑、舞着醉人身姿,舞着……枯叶坠地身不由己的轻叹。
绣袍下,楚云溪的拳紧紧收死。
那张脸,该是猖狂杰傲、该是自信不羁。而不是像刻下这般,惶恐不安却仍强持平淡。
但看那一招一剑,流水轻云绵密不绝,剑尖入肉的疼尚不及让人开口哀鸣,下一剑便已刺入身体的另一处。木桩上,老臣们身上斑斑血痕,嘶吼夹杂着怒骂,与那执剑击刺的白衣彷佛两个世界,宁静与炼狱共存。
参与宴席本欲看上一出好戏的佞臣们,嘲讽的悠哉尽褪,看着俊美的少年谪仙醉人的剑舞、看着那优美的剑招招穿入皮骨而后抽出、看着不断从老臣们周身各处流出的血……说不出的恐惧,逐渐笼罩席宴上的每一个人。
滴滴冷汗淌下,颤抖的唇早已青得发紫,就连掌管刑部看遍极刑的朝官也抑不住翻胃的恶心,口一张,刚入腹的奢华佳肴下一刻成了让人掩鼻走避的秽物。
一个接一个,这些平日里草菅人命的大臣,逃命似地奔出大殿扶着宫柱呕吐。
没见过一个人,能受这么多剑却不死;没见过一个人,能从想也想不到的地方淌出鲜血。可今日他们见着了,见着了天仙般的美丽罗刹、见着了那绝艳的血腥之舞。一招一剑,勾人慑魄,引得人人迷失了心智走入那片血腥,看着那一招一剑刺入自己的身体,不及呼救哀嚎剑身已沾肉带血地抽出,然后……又一剑……再一剑……
第8章
马车急驶在深夜宵禁无人行走的道上,表徵将军府的金边深蓝顶盖,让巡夜的衙役只抬头看了一眼,便继续巡视城内的工作。马儿是受过训练的,如此高速急奔下仍能领着马车绕过弯曲的官道,甚至连地上一粒不惹眼的石子都能避过,让马车内的人不受颠簸。仅一盏茶的功夫,由皇城北门奔驶,最后在张丞相的府上停住。
驾车的人不等马儿驻下便顿足飞身落至丞相府的门前,门口几名仆役早已等得心慌,一见来人也不按例回身通报家主,急急让了条路让此人进自入内。
马车上,列家三子列丹扬负着黑衣覆盖的一人下车飞身奔入门内,后头还跟着个提着药箱的布衣大夫,二人追着早一步入屋打点的车夫,绕过三进宅院直奔后方主屋。
主屋内早已灯火通明,罩笼内的红烛已燃了泰半,烛台下还留有前一枝蜡烛来不及刮除的凝块……可见这主屋内里里外外的灯,竟燃了不下三个时辰。
闻风赶及主屋的青年,看着自己的老父满身尽血地躺在床上,一旁布衣大夫手上拭血敷药的动作从踏进屋子后就没停过。只是老者身上的上多得让人心惊,而更让人惶惶颤栗的,是一个人身上有着如此多的渗血伤口,却还能吊着三分气。
「该死!」
青年气怒交加,并步冲至父亲床前想要推开那布衣大夫,却哪知那大夫手没停、头未回,一蓬银针却不知何时铺天盖地射向青年的面门。
「敏儿不可!」
列丹扬深知故交脾气,系在肩上的斗篷横力一甩,挡在青年面前拦下那带着杀意的银针。
「哼!」
布衣大夫冷冷一哼,依然迅速将老者遍体上的伤一一清洗敷药,最后从药箱内拿出早备妥的大捆纱布,贴着上好药的伤口细心包覆后,这才收摆满他脚边地上的数十罐伤药,背着药箱子唤来女婢,开了十多张的药方子与熬药喂药的单子。
「惺惺作态。」青年不齿地瞪视着列丹扬与那布衣大夫。
「名字!」布衣大夫拧着眉心,毫不遮掩的厌恶睨着怒骂自己的青年。
「陈固。」
「可笑。」
「你什么意思?」
大夫嗤笑:「陈固?老尚书的儿子?就你?哼,配吗?」
「你——」陈固气结。
列丹扬摇头苦笑,纪敏这护短的性子无论过了多少年、叨念过他几回,都没法法变他。他能够容人质疑、容人辱骂,可偏偏只要矛头对准的是列家的人,纪敏就只有一偏到底的份,哪怕是列家的人自己犯了错,在他眼里也都是错有理、错得好。
眼下这陈固的一句话,一听便知是专对列丹弓殿上剑击其父之举而发难。不巧这老尚书偏又是数人之中伤势最重,列家从丹弓埋在宫内的手下得知大殿上的消息后,半个时辰内便备妥运送伤者的药材马匹,就连负责驾车与医治的人也都在宫外候着,等着那些无辜受罪的大臣们一被太监们背负出了宫门,立即送至各大臣们的家中救治疗伤。
个中因果,陈固不明,单凭眼见之景,断定列家一面放纵丹弓为得君宠持剑伤人,而且还伤得如此令人不忍赌俎;却又快马夜递消息安置几乎命丧丹弓剑下的老臣,甚至随同军中大夫前去替老臣们疗伤……
种种前后矛盾的之举,陈固只用区区「惺惺作态」四字论断,已算是官家子弟修养自持不出恶言的表率了。
只可惜,正因为老尚书伤势最重,列老将军派来护送医病的不是别人,正是医术最为高明的纪敏。
列丹扬一比手势,拦下纪敏一付斗鸡备战,大有今日非与陈固激辩争论出个你死我活的态势。对着陈固躬身行礼,压低了声音道:「陈公子若有怨怒,尽管前来列府撒气,可老尚书此刻极需静养,是否能先容丹扬与纪大夫把照料老尚书的事宜对下人们交代个清楚,再前去其他几位老臣们的家中看看是否还有哪些的方看顾不周。等大人们都安然渡过这关后,丹扬自当前来请罪,到时候您若有什么愤怒不满,丹扬也都一肩子扛下。」
「你……」陈固担忧地看了眼床上的老父,切齿道:「好,这笔帐陈固改日定登门索讨。」
「你这混——唔唔唔……」纪敏气炸,脱口便骂,只是这话还没说全,就给列丹扬一把掩住了嘴。
「丹扬还有要事,就此告退。」边说着,边捂着纪敏的嘴将他拉离尚书府。
那一晚,席宴撤下后,帝王步下象征王权的九龙台阶,看着木桩上一个个浑身是血但仍悬三分弱气的老臣们、看着那谪仙般俊美持剑染血满身的少年。
少年微微喘气,任由帝王以指抹去他脸颊处被溅上的血,而后缓了缓气,嫣然一笑,仰倒在帝王早已等待许久的臂膀。
帝王也笑了,一场以残虐为名的戏,助他抓住了这挑人心魄的少年。普天之下,没有他楚吕得不到的人、更没有他收服不了的人——纵使是列家的人。
夜里,宫娥伺候着沐浴净身的列丹弓,洗去满身腥味的浓血,一桶换过一桶的热水,累坏了这夜当班的宫人们。
一袭滚金的丝制黑衣,衬着列丹宫分明白皙的颈骨,透着诱人将之蹂躏的脆弱。光裸的双足,踏过用兔毛编织铺成的地毯,一步一步走向帝王的寝宫。
「别去。」
宫柱暗处,楚云溪抛去堂堂太子的礼法束缚,等着一个名叫列丹弓的少年,只为了一句话——一句怀满私心的劝阻——他等了足足半个多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