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太医走后,藏豫倾身将下颚抵在架在桌上的手上,长叹一声。
踏进清淑斋的前厅,一股幽淡的百合香迎面而来。藏豫示意在一旁擦柜子的宫娥不要禀报,直径走入清淑斋的内室。
一进屋便看到清彦半躺在靠窗的锦榻上,神情若有所思,以至于一向听力灵敏的他竟然没发觉屋里进来了人。沉默片刻,见他没
有回神的迹象,藏豫轻咳两声。
清彦一惊,反射性地转向他。“是谁在那儿?”他有些心慌地问。
竟然认辨不出他来,可见这孩子真是在烦恼呢……藏豫想着,故作轻快地回答:“怎么才一月不到,彦儿就把皇叔给忘了?皇叔
真是好伤心呐!”
“啊!不是!皇叔……”清彦一听是他,脸上一扫刚才的忧郁。他向藏豫的方向伸手摸索着,急切地解释道:“彦儿没有忘记!
彦儿只是出神,没听到皇叔进屋。皇叔不要生气!不要生彦儿的气!”
藏豫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孩子啊!为何就连在他面前都回如此容易惊慌、如此小心翼翼?
他走过去,握住清彦摸索的小手,在他旁边坐下,亲昵地说:“皇叔逗你玩呢!皇叔怎会为这样的小事生彦儿的气?来,躺好,
不然又要咳嗽了。”他让清彦卧回垫枕上,帮他把被子掖好。
“皇叔不是说要出城一个月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还没等他坐直身,清彦便抓着他的袖子,迫不及待地问。
藏豫很少让别人碰到他身上的任何一部分。除了上床夜欢之外,他几乎从不和别人发生肢体接触。清彦算是个例外。他的眼睛看
不见,有太多的事无法知晓,所以面对任何人,包括藏豫,他都会不安,而肌肤上的触碰可以减轻他内心的恐惧。
这样想起来,紫宸也属于例外。但这两者之间又决然不同。对于清彦,他只有疼惜与怜爱。对于紫宸,却在疼惜与怜爱之余更多
的是原始的欲望和……眷恋。
“皇叔?”清彦轻撤着他的袖子,有些担忧地唤道。
“嗯?看来皇叔是被你传染了,刚刚也走神了呢。”他笑着应道。
“皇叔刚刚在想什么?”清彦仰着脸问,无焦的双眼空洞地望着藏豫右边的某一点。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轻描淡写地回答。
清彦微微倾身,似是在注意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问:“皇叔,是不是有人跟您进来了?好像……还有人在……”
藏豫瞥向靠在对面墙上的子墨,道:“嗯,彦儿好耳力!还有子墨。”
话落,子墨已走上前,单膝跪地:“子墨拜见七殿下!”
“子墨大人不必多礼!”
子墨表面上是藏豫的贴身随从,其实在御史台也有官职。当然,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清彦会是其中一个也是因为当时找不出个
合适的称呼。因为藏豫的关系,清彦对子墨并不陌生,也不会像在陌生人面前那样腼腆、无措。子墨对他来说更像兄长,可子墨
以不合礼数为由,执意不让清彦唤他哥哥。
“那么,刚才魂不守舍地在想什么呢?”闲聊了几句,藏豫开始进入正题。
清彦一滞。“没、没什么。只是太专注于阳光的感觉……而已。”
那么落寞的神情和不顺畅的话语没有逃过藏豫的观察。他与子墨对望一眼,默契地想到上午莲太医的那席话。
“皇叔陪你下盘棋,可好?”藏豫故作轻快地问,企图转移他的思绪。
清彦因为身体残疾,加上不受皇上宠爱,居住的寝宫较为偏僻,平时没有同龄的朋友陪他玩耍,一直非常寂寞。听到藏豫愿意和
他下棋,脸上顿时一亮,一扫方才的郁郁寡欢。
“来人!”子墨朝门外叫。
“王爷有何吩咐?”清彦的贴身侍女,熙儿,闻声走到门口。
“把七殿下的棋盘拿过来。”藏豫吩咐。
“是,王爷。”
清彦的棋盘是藏豫两年前送给他的庆寿礼。因为清彦眼盲,看不见棋盘,藏豫专门命工匠特制了一套。棋盘不似一般棋盘那般平
滑,本该用墨漆上去的线格完全用薄木条围成一个个立体的方格,深度及棋子的一半,这样即使在摸索时碰到,棋子也不会挪位
。棋子本身表面上看来虽和普通的危围棋子无异,但如果细查,会发现白棋子全都是玉制的,摸起来光滑无比,而黑棋子采用砂
岩,外表粗糙,与玉石的手感差别极大。清彦平时下棋完全依赖触感来分辨白子和黑子的位置。起初藏豫还需提醒他新下的棋子
在哪,但下过几回后清彦便能靠触摸判辨了。
“开始了哦!”藏豫摆开棋盘,让清彦用左手扶住装着白棋子的坛子。“输了可不许哭!”
清彦浅笑:“彦儿从来都不哭的。”
看着清彦越来越专注的脸,藏豫在心里轻叹。现在已经把眼睛的事抛到脑后了吧……虽然这只是暂时的缓和,但能让他少苦恼几
时,也是好的。
在回府的路上,子墨叹道:“清彦殿下清减了不少。”
藏豫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被马车颠覆的景象,附和道:“嗯,想必是为了眼睛的事在烦恼。”
可是那孩子追逐的,是一抹无论如何都留不住的光啊……
第三十二章:难(5)
马车在王府门前缓停,藏豫刚下马车便问迎上来侍候他的碧云:“紫宸怎么样了?”
“回王爷,伊竹正在凝雨轩侍候公子。”
藏豫点头。转头对子墨说:“把公文送到凝雨轩。”
“是,主上。”
他快步向凝雨轩走去,暂时将朝政抛到脑后。
踏进凝雨轩的寝室,藏豫看到缩在床里一角的紫宸,心里一紧。他大步走向他,在揽他入怀的瞬间感到他微微颤抖。
紫宸先是一怔,而后伸手探向他的脸,问:“王爷?”
藏豫在他的脸颊上一啄,然后感到紫宸放松有些僵直的身体,依进他的怀抱。
“他今天怎么样?”他问。
“公子今天醒得早,一直闹别扭,不肯吃饭,奴婢劝了一上午,可是没用。”伊竹站在一旁,低着头回答。
藏豫点头,漫不经心地吩咐:“无妨。把饭菜热一热再送上来。”
等伊竹走后,藏豫拉着紫宸靠在床头,宠溺地搂着他。
[不吃饭?]他执起紫宸的手,缓缓地写在他手心里。
写了几遍后,紫宸有了反应。
“不饿。”他说。
藏豫皱眉。不饿?是不是又病了?还是……已经开始怀疑什么了?
似是感到他的不安,紫宸转身,失明的双眼迷盲地扫过他的脸。他抚上藏豫的胸,然后向上摸索。藏豫垂下眼睑。紫宸柔软但微
冷的指尖抚摸着他的脸。
“王爷……”紫宸喃喃地说,声音轻的让人心碎:“我是不是……不会好了?”
藏豫心中颤抖着,却不敢有任何表露,坚决地摇头。
是么?紫宸在心里问,继续抚摸他的脸颊。不管实事如何,都不想让藏豫再担心了啊……
“你瘦了。”紫宸轻叹,感受着指尖下轮廓鲜明的容颜。“是我的错吗?”
藏豫微怔。他一直觉得紫宸心智尚未成熟的稚子,虽不能说是娇生惯养,但起码不是个会关心别人的孩子。紫宸出乎意料的细心
让他有一时不知所措。藏豫抬手,单指勾过紫宸的下颚,怜爱地吻上他的唇,不似以前那样轻啄,而是一阵缠绵。紫宸在他怀中
轻声呻吟着,双手无力地抓着藏豫的前襟。
无法用言语将我的心情表达给现在的你。无法让你听到……
这样的我,该怎么办?藏豫郁郁地想。
不知何时伊竹已将热过的午膳放在圆桌上。
[吃饭。]他在紫宸的手心写道。[为我。]
紫宸怔了半晌,点了点头。
也许是因为一上午没有进食,紫宸被藏豫扶下床时双腿有些发软,站不稳。藏豫收紧了环着他腰身的手,眉头挤成一个川字。扶
紫宸在椅子上坐好,刚要执起他的手扶住碗,看见他伸手在桌上摸索。
“杯子在哪?”他微微侧着脸问。“我有些渴了。”
藏豫帮他倒了杯茶,让他扶住杯子。
紫宸乖乖地吃饭,即使吃得很慢、很少。
他难受、害怕、恐惧到几乎无法呼吸,但他不想变成藏豫的累赘、不想被藏豫抛弃。本来已经是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现在连
耳朵都听不见了,这样残缺不全的自己,藏豫还能容忍多久?
藏豫看着他微皱的双眉和似是快要哭出来的神情,深叹一声。可能是自幼失明的关系,紫宸不懂得如何掩饰自己的表情,以至于
会不由自主地将内心的喜怒哀乐毫无保留地表现在脸上。藏豫纵横朝廷多年,形形色色的人所见无数,但像这样单纯的人,至今
只见过两个。一个是清彦,另一个便是紫宸。
其实若是认真去想,会发现这两人之间有很多地方颇为相似。同样是幼时目盲、同样是被遗弃的孩子、同样脆弱、不堪一击的内
心,可清彦一直有藏豫陪同在身边,在他无助、彷徨的时候支撑着他,给于他藏殷不屑施舍的爱。那紫宸呢?在漫长的十年里又
有谁可以陪伴他、安抚他面对生活的种种无奈?
他将紫宸搂进怀里,下颚抵在他的肩膀上。
紫宸先是一僵。如今已听不到移动时衣服磨擦的声音,完全无法预计周遭的情况。在漆黑的寂静里,每一次触碰带给他的,首先
是惊慌。但他宁可承受着片刻的害怕,让藏豫抱着自己,因为只有在感受着藏豫的温暖时,他才能确定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待在使
人窒息的黑暗中。
抱着紫宸的手臂又收紧了些。他的沉默让藏豫有些心慌,就好像他退进了一个藏豫去不了的世界。
初夏的阳光……静静地吞没两个人的不安与无措。
第三十三章:难(6)
“你脸色不太好。”隔日,藏殷在养心殿有些担忧地说。“是不是该让莲太医瞧瞧?”
藏豫捏着眉心,摇摇头:“不用。这两天没睡好。”
“平时看你挺结实的,怎么如此弱不经风?”
藏豫瞪了他一眼,疲惫地说:“只是有些担心。公孙砚的事,加上紫宸还是没有好转,清彦的情况也越来越差……”
“他怎么了?”藏殷不经意地抬眼。
藏豫暗怔。藏殷平时对清彦不闻不问,今天怎么关心起来了?
“莲太医说他就快要看不见了。”
“他不是本来就看不见么?”
“现在还能看到光。以前还能看到更多的,但他的视力一直在下降。”藏豫埋首掌内,深叹。
“那样和完全瞎了有区别么?”藏殷漠不关心地问。
“若你从小就被告知是个与众不同的残废,这点微不足道的光就有区别了。”藏豫有些锐利地回答,对于藏殷讥讽的口吻颇为烦
感。
藏殷听他已动气,便不再与他争辩,自顾自地低头品茶。一阵尴尬的沉默穿梭在两兄弟间,直到藏豫轻叹,沉声道:“这点仅剩
的光明对那孩子来说就像救命的稻草一样。完全失明于他将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公孙砚的事交给我处理吧。你专心忙你的去。”藏殷突然说。
藏豫坚决地摇了摇头。“不用,那本来就是我该忙得事。你放心,我还没无用到这点程度的压力都承受不起。”他起身走向房门
。“公孙砚我会近期处理好的。”
“豫,”在他快走出养心殿时,藏殷幽幽开口。“你知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藏豫一顿。从小相依为命的兄弟,藏殷的担忧他又岂会不知?他回头,对兄长安抚地一笑:“除了这个,其他的你无需担心。”
话落,推开养心殿的门,大步离开。他没有回头,所以没看到藏殷脸上落寞的神情。
坐在驶往王府的马车里,藏豫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的过往云烟。景还是以往的景,心境却已全然不同。原来当一个人心里装着另
一个人,会是这样如挂铅坠的感觉。
即使是守战边疆时,也不曾如此心事重重。那时唯一在乎的兄长是个绝对可以独当一面的人,所以心里毫无牵挂,可一心战敌。
虽然回宫后有了清彦,但对他只是一种出于怜爱的心疼,内心,其实还是空的。直至遇到紫宸,对他,是揪心的眷恋和令人心醉
的痴狂。
暮色逐降,将凝雨轩的内室笼罩在一片暗淡的晚霞中。紫宸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但他觉得这时候藏豫该回来了。可他没回来。
这是不是代表,藏豫对他已经厌烦?思至此,他觉得心里的那股恐惧无限彭长,让他烦燥不堪。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什么,只
觉得地心里憋得难受。他摸索着从锦榻上下来,伸着手缓慢地、漫无目的地先前走。两、三步之后,感到一双柔软的手扶住他。
紫宸避开她,继续独自摸索。
伊竹被他甩开,无措地站在一旁。紫宸大病初愈,再加上听不见,步伐不稳,摇摇欲坠,看得伊竹心惊肉跳。她没办法,再次上
前扶住紫宸的手臂。
“别扶我!”紫宸大斥,用力甩开,却被自己的力量反摔得倒退,正好被身后的箱子绊倒。他来不及叫,本能地闷哼一声。
“公子!”伊竹大叫,即使紫宸根本听不到。
背上传来阵阵钝痛。紫宸盲目地摸索着,似乎搞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伊竹跑上前,连拉带扯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不料
紫宸突然一僵,再次推开伊竹。
“不用扶我!我能走!”
伊竹见状,束手无策,只能在一旁干着急。紫宸在屋里乱撞,一会儿碰到圆桌,一会儿碰到置物架,就像刚刚入府时完全不熟悉
屋里的格局一样。
“这是在干什么?”一声低沉的吼声自门口传来。伊竹把目光从跌撞的紫宸身上移开,发现藏豫已在不知何时进了屋。
“王爷!您总算回——”伊竹还没来得及说完,藏豫已经大步走向紫宸,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将屋里的一片狼藉收入眼底,藏豫禁不住地提高嗓音:“他看不见,你怎么能让他一个人乱跑?”
“奴婢该死!”伊竹扑通一声跪下。“公子刚才不知为何下床,奴婢要上前搀扶,两次都被公子甩开。公子因还为用力过大,反
摔在地。奴婢怕公子再伤着自己,所以不敢再试。”
失聪已有十几日,紫宸虽然对周遭十分茫然,但藏豫的触碰他马上就能分辨出来,所以此刻并不惊慌,但却一反平常的温顺,在
藏豫怀里不停地挣扎。
“紫宸!”藏豫有些压抑地低喊,但随后便想起,根本听不见。藏豫没办法,只好用蛮力将他禁锢在怀里,以防他再伤着自己,
一边对伊竹吩咐:“出去!”
藏豫拉过紫宸的手,想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可紫宸倔强地攥起手。他的那点力气对藏豫来说其实微不足道,可想到他身体虚弱,
苍白的手指纤细而孱弱胜雪,藏豫又狠不下心用力,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