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旁观布满勾心斗角的早朝,果然耗尽了萧洛的耐性后,抬手制止了众人微微皱眉斥道:“朝堂之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他一开口,底下重臣皆战战兢兢闭口不敢言,原本那些明里暗里夹枪带棒的话都是说给萧洛听,如今惹得他不耐烦,还是早早闭口明哲保身的好。
冷冷地看了一圈站立两侧的朝臣,萧洛续道:“东勺使者昨夜已到元信,今日东勺公主必到,如你们这般样子,是想叫东勺人笑我元信无容人气量的肱骨之臣么?”
这番话虽可看成一般斥责,可若萧洛借此深究,却是抄家灭门的大罪。众人皆垂头站在阶下不敢抬头,生怕萧洛拿自己作伐警示重臣。
方才众人吵嚷,萧轻弦与萧锁辞贵为王爷,自然不会参与其中,此时倒是不惧萧洛威严。萧轻弦已退却婚事,如今不好开口,只默默站着等萧锁辞说话。
果然萧锁辞跨步出列扬声道:“东勺公主千里迢迢到我元信,我元信也不该怠慢,还请父皇准许儿臣到城外迎接公主进城。”
话一出口,仿佛激起千层浪一般,原本安静无声的大殿里又响起低低的抽气声与议论声,只是慑于萧洛威严,众人只敢压低声音悄悄议论。萧轻弦推辞婚事之事萧洛并未向众臣提起,只有周承弼等心腹重臣才知,东勺公主原本是指给萧轻弦为妻的,现如今萧锁辞竟提出要出城迎接,于情于理皆不合,是以此言一出,众人自是议论纷纷。齐妃辞世,萧轻弦不得娶妻乃是众人意料之中,此时看来,东勺是将公主许给了七王爷,皇位人选便更加清晰,人人心中不免重新掂量一番。
萧锁辞这番话带来的影响萧轻弦自然心知肚明,只是心境变换,心中想起霜翎,竟无不悦之感,只是平静的跟着出列道:“七皇弟所言甚是,儿臣也觉该出城相迎,还请父皇准许。”
他此言一出,更是坐实了萧锁辞要娶东勺公主的事,顿时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萧洛坐在龙椅上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也露出笑意:“难得你们二人也想的周全了些,便以你们所言。东勺使者说公主午时便能至,朕在宫中摆宴,就由你出城相应吧。”萧锁辞躬身答应,萧洛转眼看了看萧轻弦,又开口道:“虽是待嫁公主,可也算是东勺使臣,笙儿、弦儿,午时一同在宫中用膳,款待来使。”
萧轻弦与萧墨笙皆躬身答应。宫中摆宴款待来使,皇上却只叫了几位王爷,摆明便是家宴的意思,众臣心中透亮,无人敢质疑。
早朝散去,萧洛难得未叫自己到书房,萧轻弦松了口气,心中隐隐知道自己颇为惦念霜翎,便径自出了宫门回府。绕过萧海乐所住的园子之时,正听见里面呼喝舞剑之声,显见他并未像从前那般日日躲在安国寺,萧轻弦站住脚静静地听了一会,也并未进门,而是抬步回了主院。一进院门,萧轻弦便察觉房中无人,现下吴陌兄弟医馆难开,都在府中避难,霜翎不在房中还能到哪里?推开房门,果然床上被褥整齐,霜翎已不见了踪影,微微疑惑了一瞬,蓦地想起昨日霜翎带回来的那个孩子,自己随口吩咐将他安置在醉竹苑,想必此刻霜翎定是去陪伴。萧轻弦尚未用早饭,随口叫了院中的小厮摆饭,又吩咐人去醉竹苑将霜翎叫回来。果然正用饭时,房门被人推开,霜翎微微喘着粗气站在门口唤道:“王爷。”
萧轻弦嗯了一声,心中颇有些不悦,霜翎已将太多心思用在昨日领回来的那个孩子身上,不过是个不相干的百姓,他何至如此?当下冷着脸色不与他说话。
霜翎一怔,萧轻弦这样子显然是在生气,难不成是今日早朝有何不顺心之事?想了想开口问道:“王爷,早朝可是有何事叫王爷不悦?”
萧轻弦慢慢咀嚼口中之食,直到咽下方淡淡摇头道:“并无。”
霜翎更加疑惑,萧轻弦对自己态度冷淡,难道是自己惹他不悦了不成?只得站在房中不再开口。他方才听说萧轻弦回府找他,便急匆匆的从醉竹苑赶来,路上走的极快,又兼昨夜并没休息好,此刻站在房中,只觉腰背有些酸痛,奈何萧轻弦气性未消,他也不敢就坐,只得默默侍立。
慢条斯理用过早饭,萧轻弦终是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霜翎,只见他垂头站在房中,额头却带着一层细汗。夏日虽是天热,但霜翎习武之人比旁人耐热些,不过刚刚上午时分,出了这许多汗非同寻常,萧轻弦一怔,心中暗怪自己心狠,指着一旁的软榻道:“还不过去坐下?”
霜翎松了口气,走到软榻前坐下,沉甸甸的肚子也轻松了些。
萧轻弦冷冷开口道:“自己尚且顾不过来,又何必逞能再去顾个不相干的人?”
原来萧轻弦是因小虎而不悦,霜翎恍然大悟,萧轻弦贵为王爷,对平民百姓家的孩子自然不会上心,霜翎心中斟酌词句开口道:“属下并非逞能,只是小虎没了亲人乃是因为夺嫡之事,属下身处其中,只觉该负些责任罢了。”
原来是怜悯那些无辜百姓,萧轻弦脸色缓和了些,嗯了一声,暂且放下这个话题道:“今日东勺公主进京,我午时要在宫中用膳,不必等我了。”
霜翎点了点头,暗暗看着萧轻弦脸上神色,失了东勺这个助力,萧轻弦却是脸色如常,可见是真的不在意了。心中感慨又不知该说什么,霜翎张了张嘴只是道:“属下……多谢王爷。”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萧轻弦看了霜翎一眼并不答话,两人静默了半晌方低沉着声音道:“何必称谢。”
第五十章
萧洛言语中虽是没提,但这明显的家宴意思,萧轻弦揣摩其心思,还是将萧海乐一同带进了宫,一来顺了萧洛的意思,二来也能叫父子关系略略缓和些。
萧海乐自然也懂大局道理,他身为皇子,迎接外来使臣却不出面实在说不过去,也许还能让父皇给萧轻弦安上个管教不力的罪名,便也乖乖跟着萧轻弦进宫。
彼时萧锁辞与东勺公主尚未进宫,萧墨笙则是下朝后便呆在宫中未走,萧墨笙无心朝政,与萧轻弦两人关系倒也和睦,三人谈谈说说,时间倒是过的飞快,午时将过时,终是听得小太监来报,说东勺使者已到,萧洛叫他们三人过去。
原本是家宴,东勺公主来日又是儿媳,萧洛便也没选在大殿相迎,只让萧锁辞直接到御书房中来。
萧轻弦兄弟三人与东勺公主平辈,不便就坐,站在下手处相迎。看着门外萧锁辞引着一人走进来,萧轻弦微微一怔,来人一袭大红色的衣衫,正是东勺国尊贵之色,脸上倒没故作神秘的蒙住,一张脸尽现端庄,确实是生的好相貌、好身段,只是不知为何,明明并未见过这张脸,萧轻弦却只觉来人身形说不出的熟悉。忽的感到身边人的视线,萧轻弦微微侧头,只见萧墨笙皱眉看着自己,一见自己转头便忙收回目光看向门外。
待一行人走得近了些,便看见萧锁辞脸上毫无欢喜之色,反倒是一脸不耐与厌烦,再转头看东勺公主,父子四人齐齐吃了一惊。原本离得远了些看不清晰,只觉东勺公主走路的样子颇有些怪异,待走近一看,她那件繁复的红衣之下竟是掩饰不住高高隆起的肚腹,这公主分明已是身怀六甲!
萧洛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一言不发看着东勺公主走近。
这许多人不甚友好的视线聚集在自己身上,东勺公主倒是镇定自若,自顾自走近前来,有些吃力地行大礼道:“东勺来使陆闻参见陛下,愿陛下圣体安康,愿元信与东勺永世交好。”她虽身为女子,在邻国皇帝面前却是不卑不亢,礼数丝毫不缺。她既参拜,身后跟来的众人自然也跟着拜了下去。
萧洛沉着脸冷声道:“东勺公主还请起,公主远道而来,实是我元信之光。”
陆闻闻言站起身来,身后的众人也跟着她站起来。而后她又独自朝萧洛行了个参见长辈的小礼道:“陆闻见过父皇。”
萧洛脸色更加阴沉,看了一眼陆闻的肚子冷冷地道:“这声父皇朕可不敢当,还请公主不必多礼。”
陆闻站直身子微微笑了笑,抬头看着萧洛道:“我腹中正是父皇皇孙,父皇又有何不敢当?”
她这句话说得长了些,萧轻弦终于得以听清,脸色瞬时一变,这个声音他的确是听过,正是曾经住在自己府上,萧洛赏赐给自己的胡女问筠!当初自己从江南治水回来,恰巧胡人使节将胡姬送到,她尚未入宫便被父皇赏赐给自己,想必父皇并未注意过那名胡姬,否则也不会叫东勺的公主掉了包,也不会到现在都认不出她的声音。
陆闻此言一出,房中几人都变了颜色,萧洛冷冰冰的眼神朝几个皇子一扫,就看见萧轻弦神色与旁人不同,眼中并非惊讶,乃是惊疑,当下冷笑一声开口道:“不知公主此言何意?公主远在东勺,我元信皇子人在元信,公主腹中又怎会是朕的皇孙?”
陆闻转头看着萧轻弦笑道:“此事三王爷知晓的最清楚。我听说元信风景秀丽,初春的时候便带人悄悄到元信游玩,哪知道在江南碰上恶人,险些叫人欺负了去。三王爷当时恰巧路过救了我,后来与我相伴几日,有了……肌肤之亲,这孩儿便是当时之因,正是三王爷的骨肉。”
父子几人同时转头看向萧轻弦,萧锁辞眼中更是透出阴狠之色。
萧轻弦沉吟不语,陆闻并未说出实情,想必她东勺潜入元信意图不轨也不敢当众说出实情,她并无证据,自己想要否认实在是在容易不过。只是听说陆闻乃是东勺王最宠溺的女儿,今日观来性情刚硬,似是不易相与,若是自己否认,八成东勺立时便会与元信开战,到时候天水定会趁虚而入,结果绝非自己能够承担,更何况问筠腹中的,的确是自己孩儿。
他这般不说话,萧洛在一旁看着冷冷问道:“弦儿,可有此事?”
萧轻弦垂下头沉声道:“是儿臣行为不端,还请父皇责罚。”
萧洛原本阴沉的脸色微微缓和一些,萧轻弦素来冷情,不会为着别人委屈自己,既然承认,那这个孩子便一定是他的。东勺王并未羞辱元信,与东勺的关系便可稳定,萧洛心中微微一松,只是转头看见满面怒火的萧锁辞,心中又是一沉。自己尚未登基时便娶了岚妃,他陪伴自己多年,情分非同寻常,奈何他重病缠身,自己对他的情尚未淡去时便撒手人寰,叫自己对他一直念念不忘,以至于后来不顾众臣反对娶了与他长相相似的民女孟妃。萧锁辞长得与岚妃颇为相像,自己一直以来都将他看做是与岚妃的孩儿,自然有意将大统传与他,本想着叫他娶了东勺公主,多了东勺这个助力便能压制三子,哪知道天不由人意,到现在竟是棋差一招。如今东勺助力已稳稳进了三子手中,自己压制不住,心中虽然不悦,却也不能发作,只得不痛不痒的道:“原来如此,倒是朕误会了闻儿。弦儿,你也知自己是行止不端,待明日写一篇德为重的文章来交予太傅,日后若仍旧不思悔改,朕当好好罚你。”
萧轻弦垂头答应,心中却并无一丝喜悦之感。他身在孝中,又答应了霜翎不会娶妻,如今这般情状,叫霜翎如何是好?想了片刻终是决定将话提点清楚,当下朝萧洛行礼道:“父皇,此事乃是儿臣之过,只是儿臣身在孝中不得娶亲,儿臣不敢辜负了公主一片美意,但万事以孝为先,儿臣身为皇子,不敢开天下先河。还请父皇定夺。”
萧洛眯了眯眼睛,他倒险些忘了,萧轻弦身在孝中,此时便娶陆闻自然不能,对萧锁辞来说倒是机会。只要萧轻弦一天不娶,为防他过河拆桥,东勺一天便不会随意出兵扶助萧轻弦。主意已定,萧洛点了点头道:“弦儿此言甚是,守孝三年的规矩无论无何也不能破,才能给天下万民做个榜样。”又转头向陆闻道:“闻儿深明大义,想必也能体谅弦儿的难处吧。”
陆闻挑了挑眉看着萧轻弦,齐妃之事她确实知晓,他为了齐妃竟真能拒绝自己这送上门来的助力,心中对他执念又深了几分,当下点头道:“闻儿知晓,三王爷以孝为先,叫闻儿甚是佩服,更何况我已有了他的骨肉,自当等他孝满。”
自己尚有三年孝期,届时情况如何谁能预料?萧轻弦当下也道:“多谢公主体谅。”
原本杀气腾腾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萧洛吩咐开席。陆闻毕竟身怀有孕,又远道而来,用过膳后便掩饰不住脸上的疲惫之色。萧洛吩咐小太监带一行人下去歇息,也叫四个皇子各自散去。
萧海乐依旧不愿住在宫中,固执的跟着萧轻弦回府,萧锁辞一直一言不发,他今日失利,只得再等机会压制萧轻弦,倒是萧墨笙依旧脸上淡淡的,仿佛并未经历这一场变故一般,与三人告辞便乘车离去。
萧轻弦带着萧海乐回府,兄弟两人坐在车上,萧轻弦脑中想着霜翎之事,眉头不自觉地微微皱起。
萧海乐今日见了陆闻,知晓兄长又有子嗣,倒是心中欢喜,转头看见萧轻弦眉头紧皱,不解开口问道:“哥哥可是有何烦恼?为何这般皱着眉头?”
萧轻弦嗯了一声,却不答话。
见他不愿说,萧海乐便也不再问,他原本年纪还小,并未涉足庙堂,虽是生在深宫,却毕竟比不上萧轻弦这般心思深沉,有些事考虑不到也是常情。想了想又兴高采烈的道:“哥哥你又有了子嗣该是再到安国寺去告诉母妃,过几日想必父皇会叫那个东勺公主住到王府来,咱们也该早些告诉府中的下人,到时候莫怠慢了。”
告诉府中人……萧轻弦心中正是担忧这些,脸色顿时一沉,只是萧海乐所言不错,自己既然承认了陆闻腹中是自己的骨肉,过几日待护送的东勺使节离开,父皇一定会让陆闻住到自己府中,到时候该如何向霜翎说?
三王府离皇宫本就不远,这般想着便回了府。今日萧海乐兴致颇高,脸上也有笑容,与萧轻弦道了别便回到自己院中。
回到自己院中,霜翎竟在房中,并未去醉竹苑,萧轻弦进了房门,眼中看着霜翎站起来向自己见礼,又见他倒了茶水送到自己手中,终于叹了口气开口道:“霜翎,日后不管出了何事,你要信我。”
第五十一章
霜翎一怔,先是答应一声,又疑惑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萧轻弦沉吟片刻点头道:“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府里的问筠?”
霜翎心中登时有了预感,嗯了一声看着萧轻弦。果然听他道:“问筠正是东勺公主。”预感成真,霜翎脑中瞬时有些发懵,不过片刻却又清醒过来。萧轻弦与问筠早已有过床笫之事,问筠也怀了萧轻弦的骨肉,这件事两人皆是心知肚明,霜翎心中虽不愿想起问筠,但他堂堂男儿,实在做不出与女子争风之举,强迫自己站在旁观立场想了想道:“若是如此七王爷还怎能娶东勺公主为妻?”
萧轻弦道:“的确不能,这东勺公主恐怕还要住到府中。不过……”说着抬起头来看着霜翎:“你已答应过我,无论无何也要信我,此番我必不会再负你。”
霜翎一怔,他没想到萧轻弦竟已将他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萧轻弦素来冷情,这种不会相负的话也能说出,于他来说极是不易。当下用力点了点头道:“王爷放心,属下定不辜负王爷。”
萧轻弦嗯了一声,过了片刻又道:“往后在我面前不必自称属下。”
不必自称属下,便是将两人的距离又拉近了一分,霜翎心中感动,又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是点头答应。一时间房中两人都没说话,霜翎蓦地想起当初听闻萧轻弦要娶正妃时对自己的淡然,同现在相比判若两人,那时自己知道他心中无情,与现在的心境也截然不同,如现在这般,不论萧轻弦有意还是无意,皆可算作两情相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