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萧郁出现我也没再见过她,今天是第一次。”林言指了指身后的鬼魂,不好意思道:“他叫萧郁,好像没跟你说过。”
不知道为什么在别人面前提起他的名字竟有点紧张,林言连忙咳嗽一声做掩饰。
“萧、萧郁,已经能想起自己的名字了。”小道士低声自言自语,打开柜子掏出上次驱鬼用过的红漆大笔和盛朱砂的玻璃瓶,拧开瓶盖,停顿了一下:“遇见你说的小女孩时他也在?”
“不在。”林言回忆道:“那家店的门上挂了个辟邪符,他没办法进去。”
“挂着辟邪符会有鬼,是什么样子的辟邪符?”
林言凭着记忆用手机涂鸦板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图案,像个变形八卦,下面一串龙飞凤舞的符号用涂黑的方框代替了,小道士皱眉研究了一会,肯定的说:“这、这是专门驱鬼用的,这东西贴在门上再厉害的鬼也进不去。”阿颜细长的手指点着照片中林言脚边的一团灰雾:“跟我想的一样,这不是鬼,是咒。”
“咒?”林言抱着杯子迷惑道:“电影里演的诅咒?”
阿颜从桌子下面拿出黄纸,朱笔蘸着朱砂粗略写了道符,用打火机点燃了在林言左右肩膀和头顶各点了一下,皱眉道:“不、不是,咒是一种由人操作的邪术,比如南洋降头和苗疆蛊术,通过虫蚁,替身,甚至鬼魂来伤人害人,它跟我们道术不一样,道术只针对鬼,而咒针对人。”
黄纸的火苗掠过林言肩头时明显增大了,发出细小的噼啪爆裂声,小道士把黄纸在手中使劲甩了甩吹熄火焰,奇怪道:“用相机对自然形成的鬼魂拍照不可能拍出灰影,那小女孩应该被人用某种方法禁锢起来做成咒术,我帮你去去晦气,碰、碰见这种东西很不吉利的。”
“林言哥哥你最近得罪过什么人,怎么有人对你下咒?”
林言喝了口茶陷在沙发里苦笑着摇摇头,他突然想起二仙姑说过的话,那小女孩被人关起来怨气深重,那时以为她信口胡诌,没想到竟有七八分可信,可惜人已经死无对证了。
死无对证?林言诧异的回望了一眼萧郁,如果人死了都可以有魂魄……
“阿颜。”林言一把攥住小道士细瘦的手腕,沉声道:“人死了还能说话么?”
小道士楞了一下,唇边浮上抹笑意,视线在天花板盯了一会,轻声说:“不、不一定,有些死的时间短可以,久了就不行。”
“不到一个月。”林言把茶杯重重磕在桌子上,溅出的水在黄纸上氤成一个个小圆斑,“我想招一个人的魂。”
小道士若有所思的摩挲着朱笔的笔杆,犹豫了一会:“我、我试试,一个月应该还没来得及投胎。”
客厅灯光暗淡,整间屋子浮动着淡淡的药草香,置身久了仿佛与正常世界越离越远,林言掏出手机盯着明晃晃的屏幕想找到点人气,通讯录一条条往下滚,一条短信突然跳了出来。
“有消息了,我叫秘书再确定一下,明天给你答复。”
发信人是周一开讲座的文件夹教授。
28、仙姑
在南方某些偏僻的山区,苗疆女子用陶罐和经血饲养百种毒虫,封口放置于阴湿之地,施以术法,白日之后毒虫自相残杀,剩下最后的一只叫做蛊,用蛊做成的咒术能让情郎一生一心一意,也能让仇家梦魇,疯魔,甚至死亡。养蛊女子独来独往,常对空气喃喃自语,路人避之不及。
南洋降头,寻找刚死的婴胎熬出尸油浇于木偶,以人血供养放置于家中,囚禁其中的婴鬼可保家宅兴旺发呆,但施咒者本人必遭报应,也有在木料上刻生辰八字诅咒他人致人凶死。
咒术兴盛于明朝,东厂阉党作乱,大臣相互举报,乃至于不敢大声说话,每日以眼神交流,而咒术就作为道术的分支发展壮大,用以报复政敌。阿颜说用于驱鬼救人的道术日益没落,邪术却经久不衰,不可不说是道派发展的悲哀了。
周六上午天气晴好,阳光明媚但还不到毒辣的程度,远山青黛在蓝天下默默无语,乡间林荫小道中一辆黑色a4快速穿行而过,扬起一地烟尘,路边一只昂首挺胸的白鹅被汽车惊动,拍拍翅膀伸着脖子往篱笆后面躲去。
汽车在村子西北角的一户农家小院停下了。
院中一棵高大的蜀子树伸展着茂密的枝条,看起来格外生机勃勃,相比之下整间院落却奇异的呈现出颓败的气息,一口水井被磨盘覆盖了,石子铺成的小路长满野草,三间土坯房大门紧闭,遮蔽门窗的稻草帘落满灰尘。
一切都跟一个月前大不相同,林言记得上次来时这里养着母鸡和兔子,穿蓝花布的神婆正跪在蒲团上闭目养神,小院中到处充满了乡土的神秘气息。而现在的院子给人一种屋主早已离去多年的荒芜景象,实际上后山的新坟刚刚建好不足一月。农村人深信生人居住的房屋有神灵保佑,几十年如一日遮蔽风雨,而一旦屋主辞世,神灵也就跟着离开,因此空屋无人常常不到半年就倒塌损毁。
“仙姑在时村里孩子生病发烧,大人撞客中邪,小年轻娶亲掐算八字都找她,要钱要的多,算的也挺准。”村长夹着烟说。
这个村的村长跟尹舟母亲相识,听说尹舟带人凭吊二仙姑,特意等在村口迎他们,从村头到二仙姑家一共十分钟车程村长连抽了四根烟,尹舟被熏的直挤眼睛,林言和小道士则每隔半分钟把脑袋扭向窗外透一口气,明明烟熏火燎的车里只有村长一个人唠叨不停,林言却简直能看见三人一鬼的吐槽像旦幕一样从车顶呼啦啦飞过。
如果鬼也会吐槽的话。
林言从小道士随身的包袱中找出一卷香火点燃,将香炉放在土屋门口,恭恭敬敬的拜了一拜。
“上次我们走后没多久仙姑就出了事,早该过来上柱香,学校的事多就耽误到现在了。”林言掸了掸稻草帘子,积存的灰尘落了他一头一脸,“咳,咳咳,这里,这里没人管么?”
“哪儿有人管,你们城里小娃不知道,干这一行都是老天让拿福笀换饭吃,仙姑二十来岁出来,不到十年家里汉子跟俩儿子都死了,就剩她自个儿,这不连她自己也没保住。”村长把发黄的条纹衬衫往裤子里塞了塞,“甭觉得膈应,村里每出个仙姑都脱不了这下场。”
“走,走,你们几个不是要到坟前看看嘛,我们这不兴立碑,都是弄块石台子,就村里人记得住,我带你们上去。”
日头渐渐毒辣起来,几个人各折了根树枝一边拨拉草丛提防有蛇,一边踩着崎岖的小道上山。农村坟地不像城市公墓整齐,而是各家认领各家的地方,家里每死一个人就挨着上一个埋,一块突出的土堆加上块大石头就是坟头,有些年代久远的甚至连土堆都看不出来了,草丛中开满了淡蓝色小花,一棵棵枣树长得杂乱无章,走路时需要时刻留心脚下步子才不至于打扰了故人。
二仙姑的坟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土堆很新鲜,除了一个扎的歪歪斜斜的花圈外跟荒芜多年的旧坟没有任何区别。
这场景让林言有些愧疚,他把一大串纸元宝在坟前烧了,用树枝一边拨拉,一边在心里默默说,阿婆,你要是还在人世,麻烦回来一趟告诉我们是谁害你,我们一定还你个公道。
村长拿了林言送的玉溪在远处蹲着抽烟,林言给小道士使了个眼色,轻声说:“开始?”
阿颜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照片,是刚才在二仙姑家镜框里找到的,照片中的仙姑还很年轻,穿着件花棉袄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
“现在时间不好,太、太阳太大,山间阳火盛,鬼魂不一定招的出来。”阿颜说着,跳起来抓过头顶一棵横出的枣树纸条,将包袱中的一张招魂幡挂在上面,拍了拍落在肩上的尘土,“有照片,有尸骨,嗯,林言哥哥,还借你的生辰八字用一用。”
林言还没来得及问,小道士已经利索的递给他一柄匕首,不同于平时用的那柄桃木剑,这把是实打实用金属锻造,看刀柄似乎有些年头了,刃尖在阳光中闪着明晃晃的白光。
“一、一会你拿着这个,可能有点不舒服,但千万别松开。”阿颜嘱咐道:“我、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尹舟扑哧笑了一声,又觉得这时候笑场不好,赶忙把笑声在喉咙里变成一串咳嗽。
其实阿颜每次讲到道术和符咒都不结巴的,林言嘀咕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马上接近正午时分,山里的小枣树挡不住火辣辣的阳光,站久了几个人身上都起了一层热汗,村长已经耐不住暑热去附近的人家喝茶了,林言握着匕首站在坟前,用肩膀一个劲蹭流到脸颊上的汗,直希望这次能快点结束。
小道士开始吟诵,那声音听起来并没有实际的内容,但语速缓慢也不算难学,林言攥着刀柄,一句句跟着念诵。谁知口诀念了还不到一半,林言已经开始感觉到不对劲,周围气温开始下降,热汗凝在后背上,他像中暑似的不停打冷颤,一股阴寒之气从刀柄传来,先是手掌的温度被吸光了,接着是整条手臂,两肩,从脊梁骨骨到后脑勺后麻嗖嗖的,仿佛手中拿的不是匕首,而是一条在冷柜最下层中放了一年的冻鱼。
头顶的招魂幡开始动了。
“好冷。”林言倒抽口凉气,扫视着四周寂静的山岭,“招到魂魄了?”
“好、好像找到她了。”小道士犹豫道,“咦……奇怪……”
又念了两句咒文,蚀骨的寒气已经蔓延到小腿,林言的上下牙咯吱打颤,从牙缝里挤出声来:“阿……阿颜,你确定没问题吗……实在太冷了……”
吟诵声在继续,小道士斜了他一眼,眼神寒光毕露,林言只能强撑着断断续续跟着念口诀,冷汗一重重从额头冒了出来。
“再撑一会,魂魄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我要把它抢过来。”阿颜咬牙道,一张符纸重重朝刀锋一贴,霎时寒冷如海啸一般扑面而来,林言全身都像被极细的钢针扎着,疼的额头都暴起了青筋。
“姓颜的你在干吗?!”尹舟见林言嘴唇青紫也觉得不对劲,“这次招不来拉倒,人不能出事,林子,跟着你的那个鬼呢!”
“就快了,别放手!”小道士的脸泛起病态的潮红,口中飞快念诵咒文,霎时头顶的招魂幡被风吹得越绷越紧,嗤啦一声脆响,整片缀着流苏的布条被横向扯成两半,飘飘摆摆的落在远处的旧坟上。
“没、没事……阿颜你动作快点……”林言冻得舌头都不听使唤了,他试图把贴着匕首的手挪到上面,却发现皮肤已经与金属冻成一体难以分开,战栗从双手蔓延到小腿,林言往后一踉跄正踩在坟包的斜面上,摇摇晃晃的就要往后倒。
一股力量托住他的后背,萧郁的声音适时响起,低沉却不容许他抗拒:“松手。”
萧郁的手覆上林言的手背,相比匕首的温度他的掌心竟是温热的,恰到好处的阻断了不停灌入林言手臂的寒气,阿颜一瞬间变了脸色,爆喝道:“孽畜退下!”
“我他妈跟你拼了……”林言猛地一闭眼睛,掌心往刀刃一贴,顿时刺骨的凉气如万根钢针从手心直扎到小臂,与此同时身后的寒凉在瞬刹间膨胀,再睁开眼睛时二仙姑并没有出现,相反,萧郁用完全无法抗拒的怪力狠狠掰开林言的手腕,硬生生将那把驱鬼用的利器从他的双手间抠了出来。
匕首脱手的一瞬间林言像从冰块中捞出来被立刻扔进火堆,术法断了,灼热的阳光舔着他的背,整个人如要化开一样麻痒难当。然而他顾不上身体的反应,下一刻发生的事情让林言和在一旁干着急的尹舟都惊呆了,只见萧郁握着匕首一步步向阿颜逼近,冷到极致的眼睛杀意弥漫,手掌与刀柄接触时发出炙烤皮肉的呲啦声响,他却丝毫不以为意一般,一手拽住阿颜的衣领,另一手将匕首狠狠朝他的左眼猛扎下去!
林言的脑子里嗡的一炸,下意识冲过去抱着萧郁的腰,使出全身力气把他往回拖,然而小道士也不对劲,平时的懦弱之气荡然无存,双眼被愤怒烧的通红,一个翻身挣脱出来,利落的掏出一把朱砂朝萧郁猛洒过去,声音因为颤抖而变了调子:“孽畜就是孽畜,留你不得!”
“操他妈的怎么回事!”尹舟看不见萧郁,只见小道士一个人在地上翻滚摸爬躲避一把铮亮的匕首,林言此时也急了,一边拖着萧郁一边朝尹舟吼:“我他妈怎么知道,你把阿颜拉住啊!”
他从没见萧郁这么愤怒过,正午阳光凛冽刺眼,那鬼的全身散发出隐隐青黑之气,双手指节爆凸,利爪般的阴白手指抓向小道士的后脑,林言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一闭眼睛,那情景却依然映在他的眼皮上,鬼影伫立的地方呈现出一团青黑,人的位置则是一团跳跃的橙火,纠缠在一起,那捧橙黄光焰渐渐寂灭……
后来他才知道人有阳气,鬼有阴气,在精力极端集中之时能够不被视觉所迷惑而直接感知阴阳二端,是为绝佳道术根骨,他竟在无意之间推开了一扇封闭已久的玄术之门。
但当时的情况却危机万分,萧郁单手扼住阿颜的脖子,匕首一寸寸割入小道士格挡的手臂,握刀的手与专克邪祟的煞刃接触而炙烤至黑黄,阿颜的脸则涨成紫红,眼球往外凸出。林言不敢再有一瞬犹疑,连滚带爬冲过去把阿颜护在后面,当啷一声脆响,匕首滚落到地上。
小道士从厉鬼手中挣脱出来,捂着鲜血流淌的伤口断断续续呻吟道:“林言哥哥……仙姑……仙姑的鬼魂被困住了……招不来……”
林言扶着小道士的肩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鹿一样柔弱的眼神跟施法时判若两人。“咒术……小心。”阿颜低声道,林言还没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瘦小的身子再支持不住过大的体力消耗,双眼一翻昏厥过去。
林言和尹舟面面相觑,都被这莫名其妙的结尾惊的说不出话来。
29、
回城找到医院时天已经黑透了,阿颜伤的不算重,胳膊上一处十公分长的刀伤缝了针,打破伤风疫苗时医生一个劲的盯着灰头土脸的几个人看,边推注射器边数落年轻人干点什么不好非天天打架,林言和尹舟在山坡上滚了满身泥,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唯唯诺诺的一个劲应承。
血检结果出来,医生说阿颜长期影响不良导致严重贫血和血糖过低,需要住院休养,期间不能做体能消耗太大的活动,林言替小道士办了住院手续,缴完费去房间看他,阿颜缩在床上吊葡萄糖,被子一直拉到只露出眼睛,见林言进来便红着脸一个劲道歉。
“刚、刚才是我心急了,师父说术法一旦开始就不能中断,否则很容易造成厉鬼冲身,山上人少,我担心出岔子没法收场……”阿颜神经质的笑笑:“我没想到你的体质这么奇怪,林、林言哥哥,你要是学这个肯定比我有天赋多了。”
“看你平时也不怎么说话,发飙起来这么厉害,我跟阿舟都被你吓了一跳。”林言把他受伤的胳膊小心的挪进被子里,指了指萧郁对阿颜说:“先养伤,回去我替你收拾他。”
小道士的脸又开始红了,林言捏着手指,回忆起山上的蚀骨寒气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看两侧的病床没人,大概都去吃晚饭了,便低声问他:“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招魂术是最简单的道术,有尸骨和照片,你又是纯阴命格,应该易如反掌,没想到明明找到二仙姑的鬼魂却带不过来,好像被什么绊住了,我一急,就、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