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这绿色浮在表面浸不下去,说明是后期上色,这东西就值一两百块,您别买了。”
小贩的鼻子眼睛皱成一团,乍一看像只干巴核桃。
“哎呀。”中年妇女急忙把装钱的信封塞回包里,对林言连连道谢。
等她走了,小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气呼呼的扭头不看林言,连圆鼓鼓的肚皮也好像比刚才扁下去了点。
“逞什么能,当人发财路。”
林言使劲在小贩脑门抽了一巴掌:“没见人连个钱包都没有,这样的你也好意思骗,几天不见长本事了。”
周围几个摊位一起发出哄笑声,小贩把翻到头顶的眼珠放回原位,抓过林言的奶茶把塑料纸抠开灌了几口,卡拉卡拉边嚼冰块边嘟囔:“咱这一行哪有骗人,自己眼力不济怪谁,出门不退是规矩。”
这是实话,古董翡翠玉器买卖靠眼力,哪家店摆出来的都是假货多真货少,全靠顾客一双火眼金睛,打眼不退,出店自认倒霉。林言啧了一声:“人又不是圈里人,这要让你爸知道有你好看。”
小贩翻了个白眼,自知理亏不说话了。
林言从小就是古玩市场的常客,自从大学选了这专业后更喜欢没事就来小摊练眼,低价买高价卖捡过几次漏,他人又也和善,常帮人鉴别东西,因此许多小贩都认识他,比如今天这个,林言先认识的他父亲,很耿直的老人,跟客人还价时甚至会把进价条拿出来,可惜林言高中毕业老人就病了,生意交给儿子打理,于是便有了眼前的小奸商。
林言不跟他客气,绕到摊位后从桌下搬出一只铜皮箱子,里面堆了些明清民俗工艺品,原摊主年轻时从附近的居民家里收来的小玩意,都是家传老东西,林言就是想起了这一筐摆设才特意拉萧郁来看。黄铜镜子,岫玉镯,扳指,鼻烟壶,烟嘴儿,一样样看过去萧郁却只是摇头,林言把最后一件扔回箱子里,拍了拍身上的灰,有点沮丧。
“这一筐扔这多久了也没人动,你扒拉它干嘛?”小贩一直在旁边斜眼看他忙活,忍不住问道。
“找点明代的小玩意,上课要用。”林言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边往回搬箱子边应付着。
“明代的?”小贩已经不计较镯子的事了,“刘老头那儿藏了不少。”
“不不不……”林言赶忙拒绝,想了想又叹了口气,“算了,逛了一整天,就剩他那儿没去,我试试吧。”
“别说错话,祝你好运。”小贩做了个鬼脸。
刘老头开的店在沈家园的颇有名气,不仅仅因为别人卖古玩他只卖老照片,更因为那老头脾气出了名的暴躁,天天放着店不管,挂着一只老式机械相机在园里赚来赚去,去他店里买东西从来找不到店主在哪,走在路上倒天天撞见他穿着件旧中山装跳脚骂街,瘦的像螳螂似的脸歪歪斜斜挂着副眼镜,镜片有时碎块蛛网,有时压根找不着镜片。
他的店卖老城的旧照片,从地板密密匝匝一直挂到天花板,因为旧照片很难翻印,因此卖的也格外贵些。一八七二年的前门,大栅栏,夕阳中的旧日园林,穿长衫的路人面黄肌瘦,睁着麻木的眼睛。电视台来特意采访过,但节目做到一半从摄影师到记者已经无一例外被刘老头骂了出去,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于是店里还是整日没有生意,老头也还是天天举着相机在外面闲逛。
店铺在沈家园的西北角,位置不吉利,门上挂了一只风水名师设计的辟邪符,萧郁进不了门,站在门口等林言。
林言看着黑洞洞的店面,第一次觉得自己挺舍不得萧郁的。
不出意料,刘老头不在店里,一个穿红小袄,七八岁大的小姑娘正背对着他,指着墙上的照片念念有词,听见有人进门,回头对林言咧嘴一笑。
林言有点诧异,这小姑娘是他邻居,虽然不知道她住哪一户,但常常看见她穿件脏兮兮的红衣服在楼下院子里跑来跑去的玩耍,有时候林言晚上出去买夜宵也见她在院子里逗猫玩不回家。最近一个月倒不常见了,没想到在这里碰见。
难不成跟那怪老头是亲戚?怪不得天天在外面疯玩没人管,林言想。
“你怎么自己在这?”林言放柔了声音蹲下来问她。
小姑娘瘦精精的,一双眼睛直直盯着林言,咧着嘴不说话,林言突然觉得这小姑娘的笑让人觉得不舒服,那似乎不能叫做笑,只是习惯性的咧开嘴摆出的动作,嘴角向上扬,眼睛却很呆滞,大夏天穿件旧小袄,整个人跟满屋的老照片一样有种被时代抛在后面的味道。
林言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出去等那怪老头。
“你XX什么东西,我XXXX……”林言正走神,突然扑通一声响,刘老头抱着他的破相机从大门口摔进来,以极其狼狈的姿势四肢着地,趴在店里唯一一块能晒到阳光的地板上。
“您、您您没事吧?”林言赶紧冲过去扶,谁知老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翻过身一屁股坐在地上,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不死心的继续朝门外谩骂。林言尴尬的站在一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老头骂够了,哼哼唧唧的爬起来,一回头看见林言,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睁圆了眼,撇着公鸭嗓嘎巴嘎巴的说:“你在这干嘛?”
“我来买东西。”林言哭笑不得,出现在店里的人,老板的第一反应不应该是顾客么?
“走走走,有什么好买的,年轻人懂个屁。”老头使劲扶了扶眼睛,不满的绕到柜台后面,“你还站着干嘛?不做生意没听见?!”
林言懒得跟老头再废话,拍拍屁股转身就走。
“哎!等等!”老头大喊一声,林言刚走到门口,被这一嗓子吓得一个激灵,只好又站住了。
“你长得挺好,我给你拍张照片。”老头突然几大步又从柜台后举着相机绕出来,揪住林言的领子把他往屋里推,三两下给推到小女孩旁边,接着不由分说半蹲下去,咔咔几声快门响,老头沟壑纵横的脸从镜头后露出来,满意的咂咂嘴。
兹兹细响过后,几张照片接连从相机顶部冒了出来,老头捏在手里看了一眼,抽出一张塞给林言:“你拿着。”
林言这次又领教了一回老头的威力,气的一转脸,揉着肩膀往外走:“我不要。”
“拿着!”老头在林言耳畔大吼一声,震的整个脑袋钟鼓不绝。
林言无语的接过来扫了一眼,只见黑白画面里他像个木头杆子似的,面无表情戳在墙边,背景昏暗,他整个人像网上流传的灵异图片。
有什么不对……
林言突然睁大了眼睛,脑袋里一根神经突突的跳,他不由往后退了一步,打量着照片里的自己,再看看拍照时自己站立的地方,一阵冰冷像水一样从头浇下来。
刚才和他一起拍照的那个小女孩不在照片里,灵异电影似的黑白背景中,只有他一个人。
林言艰难的抬头,红衣女孩正站在他刚才站的地方,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破棉袄,咬着手指头冲他咧嘴阴笑。
“嘿嘿,嘿嘿。”老头扶了扶歪斜的眼睛,一片镜片啪的掉在地上。“照的真好,真好。”
林言连滚带爬的出了屋子。
阳光凛冽毒辣,熙熙攘攘的街上人潮涌动,萧郁正百无聊赖的站在门口,林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努力吞了口口水,几大步奔过去狠狠抱住了他。
27、招魂
敌人和朋友其实可以相互转化,比如之前林言一直小心翼翼的提防这只鬼,而当新敌方出现时,他才第一次深切的感受到萧郁和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林言的余光瞥过那间幽暗的小屋,脑袋枕在萧郁胸口,微凉的体温让他冒出一个莫名的念头,自己竟然因为这只二十四小时守在身边的鬼魂的存在而感到安全。
“怎么了?”萧郁摸了摸林言的后脑勺。
“没……没事。”林言脸一红,从萧郁怀里挣出来,掩饰着低头看老头塞给他的照片,黑白画面配上呆滞的表情像极了一张遗照,仔细看去,红衣女孩站着的地方并不是完全没有东西,林言使劲在照片上抹了抹,一团稀薄的灰雾浮荡在他的腿边,不细心分辨大概会当成照片的质量问题忽略过去。
“豌豆黄,山楂糕,果料糖蜂糕,栗子凉糕、驴打滚,爱窝窝。”推着货车卖小吃的商贩见林言站着不走,捞起一条抹布使劲擦了擦货车的玻璃橱窗,愈发起劲的吆喝起来,“您来一份尝尝?”
干燥晃眼的阳光投射下来,小贩的声音像来自另一个世界,遥远的让人听不清楚。
事情在朝着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林言摇摇头,拽着萧郁漫无目的的往前走,一边努力回想,他第一次见到这小女孩是在自家楼道里,那天电梯出了问题,他爬楼梯上十二楼,在三楼的拐角看到这小姑娘攀着扶手玩。后来几乎每次回家都能在楼下碰到她,但林言到家的时间正值孩子放学,大群学生在院子里踢球,他并没有单独注意过这小姑娘。现在一想,的确从来没见她跟别人说过话。
似乎已经很久没再见过这小女孩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林言低着头边走边踢一块小石子,眼角余光掠过萧郁的直缀下摆,一只鲜亮的白底青翠色怀古从云纹腰带垂下来,随着他的步子摇摇晃晃。林言犹豫着把视线投向身边的鬼魂,记忆中萧郁出现的那个雨夜,当林言失魂落魄的冲下楼时便看见小女孩站在雨中咬着大拇指看他,要不是他被鬼威胁一定会忍不住问清楚为什么她要在下雨天独自站在外面。
从那一天开始林言的生活完全变了样子,他默默的想,似乎也是自从萧郁跟上他,红衣女孩就再没出现过。
一个念头猛地划过他的脑海,林言几乎站立不稳,抖抖索索的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拨通了尹舟的号码。
“嘟……嘟……”接电话,快接电话,林言暗暗催促。
“……林子?”铃声响过七声之后,尹舟含糊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睡觉呢,没事我挂了啊。”
林言松了口气,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一边掏车钥匙一边问:“阿舟,你记得上次找二仙姑驱鬼时她怎么跟咱们说的吗?”
“神婆骗钱的管它干嘛……”尹舟不情愿的嘟囔,“好像是说有个小女孩来着,什么在阴间没钱没衣服,还泼了你一身水,纯扯淡。”
林言心里募得一凉:“然后二仙姑就死了,死亡时间被人故意改过。”
“对。”尹舟打了个哈欠:“有线索了?”
林言拽着萧郁大步往停车处走,狠狠一关车门:“她应该不全是在胡扯,真的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跟着我,我跟她一起拍照,但冲洗出的照片里没有她。”
“我靠!”尹舟彻底清醒了,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开什么玩笑!又是鬼?”
“还不确定。”林言拧钥匙发动车,目光死死的盯着挡风玻璃,“那只手,咱们去找二仙姑时拍在挡风玻璃上,差点害咱们出车祸的手,当时我觉得不对劲,但一闪就不见了,没看清。”
“现在想想那只手太小了,根本不是住我家的那只鬼。”林言瞥了一眼萧郁,“还有去酒吧找你碰上鬼打墙那天我也看见过那小女孩,那时候还以为她是活的,我怀疑她和那次鬼打墙,还有二仙姑的死都脱不了关系。”
“等会我去阿颜那儿问问,最近一段当心注意点。”
尹舟沉默了一会:“……你注意安全。”
林言挂了电话,小心翼翼的把车从停车位倒出来。沈家园关门的早,满载而归的淘金者们一批一批从大门口涌出来,鱼群一样略过林言的车窗,路旁的玉器店回响着刺耳的砂轮声,林言叹了口气伏在方向盘上等聚在车前的人群散去,转头看着萧郁时便忍不住有些愧疚。
“一直都不是你对么?”林言小声说。
“第一次遇到你的那个晚上,我开车在立交桥转了三个小时,直到看见你才找到出口。”
淅淅沥沥的小雨,路灯下立着的孤单身影,像在等一个永远实现不了的约定。
“那时候还以为因为你才迷路,没想到反倒是你把我带出来。”林言回想起当时自己像没头苍蝇一样在立交桥兜圈子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把他吓得半死的鬼现在天天分享他的屋子,分享他的副驾驶座,甚至分享他偶尔不受控制的性欲。
萧郁用食指和拇指撑着额头努力回忆,阿颜说刚回人世的鬼魂处于混沌之中,它们只凭生前的一点记忆不断找寻自己滞留于阳间的原因,有些找到的能够顺利投胎,有些一直找不到,心怀怨念越溺越深。林言掰开他的手放在手里缠着,有点心疼,轻轻说:“算了,别想了。”
忍不住苦笑:“现在有你忙的了,有人跟你抢我的命。”
“……你是我的。”萧郁回握着他的手,缓缓道。
“我不是。” 林言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进行到这个话题自己就特别固执:“到现在我也不清楚你是谁,不知道你想带我去哪,一个月前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可是现在新认识的鬼比人还多,生活已经一团糟了,今天又碰上一个差点让我死在高速路上的小姑娘。”
喉咙哽住了,林言抽了抽鼻子,不知为什么心里泛上一阵强烈的委屈:“我到底招惹谁了,为什么都不肯让我好好过日子呢?”
萧郁揽过林言的肩头,下巴蹭着他的额角,林言咬着牙,眼睛的酸涩感更严重了。
“等会要去阿颜那儿问小女孩的事,萧郁你别动,让我歇会。”林言搂住他的腰,弓着背整个人蜷在萧郁怀里,“实在太累了。”
修长的手指抚摸着他的发迹,冰凉的,手势却很温柔:“放心,我在。”
“我知道。”林言把玩着萧郁腰上的绛红丝绦,扑哧一声笑了:“这条命留着给你,别让我死在别人手上。”
林言把脸埋在萧郁胸口,这话放在一个月前他肯定以为自己脑子出毛病了,但现在说出口却很是认真,好像那鬼说让他放心他就真的能放心了。他本能的察觉最近发生的事情远远不止巧合那么简单,就好像一个编制好的套索早已经放在路上,只等他无知无觉的走到绳圈中心,再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猛地收紧。莫名盯着他的小女孩,死去的神婆,被安排好的实习和执念的鬼魂,车窗外的游玩的人群缓缓散去,林言抱着萧郁的腰,忍不住想道,即便他真的掉进了一个不可预知的阴谋,总有些东西是可以抓紧的吧。
他其实知道有一个问题是他们之间无法解决也无法调和,他小心翼翼的回避,那鬼也第一次做出让步,林言长长地叹口气,挣扎着直起身子,往右打方向盘将车从停车区缓缓开出去。
还有时间,以后再想吧,林言在心里说。
阿颜住的楼道一如既往的昏暗,上次来时看到的蜘蛛网又结的大了些,一只圆鼓鼓的灰白蜘蛛正吊在下面拨拉着八条长满绒毛的腿,蛛网下面的破自行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大号写着减肥茶广告的纸箱子。
阿颜这次没点根蜡烛装神弄鬼,客厅亮着灯,给林言泡了杯苦丁后阿颜借着灯光仔仔细细查看那张黑白照片,面色凝重起来。
“感觉不到另外的东西,按说再弱的鬼也有阴气,但你说的我完全看不见。”阿颜奇怪的检视林言周围的空气,又低头研究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