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什么客 下——螟蛉子
螟蛉子  发于:2013年0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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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敛尘面无表情道:“你背后有人。”

游麟失笑道:“少来,这招我在副都统军衙就用过了。”

夜敛尘认真看了看道:“不确定是人,总之有东西。”

“……敛尘你学坏了。”游麟只好回头去看,一看之下,旋梯底端黑魆魆的墙隅处,还真有个‘东西’。这东西是个十分魁梧的人形,秃头和尚的模样。

游麟起身走近,借着藏经阁斜出来的微光细细观瞧,这和尚模样十分英俊,肌肉虬结浑身镀金,禅坐不动气息全无。他伸手戳了戳,硬邦邦的,便释然转身,笑道:“敛尘,这是个罗汉塑像。”

“善哉善哉,贫僧不是塑像。”不动如山的罗汉塑像,突然行了个武僧单掌礼,和善道。

“……”游麟笑容顿时僵住,硬生生扭头去瞧,好半晌憋出句:“你作甚么吓人?”

罗汉塑像谦和道:“善哉善哉,贫僧从不吓人。”

游麟和夜敛尘面面相觑。游麟奇道:“善哉善哉,你不吓人,坐在这里干甚?”

“善哉善哉,贫僧已在此处坐了十年枯禅。”罗汉塑像微笑道。

游麟觉得这个和尚很有意思,也学着他语调道:“善哉善哉,听说坐枯禅的人内力很深厚。我这个朋友受了伤,善哉善哉你能不能帮他瞧一瞧?”

罗汉塑像道:“善哉善哉,不瞧不瞧。”

游麟唾弃道:“好小气的和尚。”

罗汉塑像道:“善哉善哉,不气不气。”

夜敛尘听不下去了,撕下夜行衣将行了‘三刀六洞’之刑的腿扎紧,勉力站起身,和游麟拾阶而上。那罗汉塑像也不跟来,好似又入了定。游麟心道一声真是个怪人,走到第三层一看,这一层四面封闭,什么都没有,独独栽着八棵树,东南西北各两棵,每两棵都是一枯一荣。

游麟迟疑了一会儿,觉得可能又是什么迷阵,便道:“我们还是下去罢,问那个和尚怎么走。”

夜敛尘点头道:“不知那小沙弥如何了。”

两人原路返回,走到旋梯处,忽然发现那浑身镀金的英俊武僧,竟和人交起手来。游麟埋首仔细看那和武僧交手之人,身形纤细脑瓜子程亮,不是方才逃进藏经阁的小沙弥,又能是谁。游麟欣慰道:“善哉善哉似乎是站我们这边的。”

夜敛尘隐约辨认着两人影影绰绰的招式,武僧使的是罗汉拳和地蹚揭谛功,身法风驰电掣虎虎生威。小沙弥看不出路数,或者说他不想让人瞧出路数,每一招都是平淡无奇的普通长拳,却诠释得极为完美,蕴含杀机丝毫不落下风。便道:“这小沙弥很厉害。”

小沙弥听见两人说话,低喝一声:“来的是谁?”

游麟反问道:“你是谁?”

小沙弥一掌格开武僧,道:“呸,你也配问!”

游麟笑道:“你屁股疼不疼?佛珠取出来了么?”

小沙弥愣了愣道:“你是那猫儿!”

夜敛尘听了,无声无息地笑了。他笑得颇为苦涩——原本极简单的行刺,只要和游麟一块儿,就会变得极其错综复杂、险象环生。刺杀余善水如此,刺杀个小沙弥也如此。这要是去刺杀唐门殷其雷,指不定要变得多复杂……这是为何?他想不明白。

第四十三章:枯荣双树

藏经阁第三层是八树迷阵,而通往第二层的旋梯末端,武僧和小沙弥正打得难舍难分。心脉受伤的游麟,和双腿扎过三刀的夜敛尘,一时进退维谷,只好作壁上观。

小沙弥使的此套长拳,聚气与武僧的罗汉功一致,形与少林外家拳法相近,又有好几处变招柔似太极。每出一式,手步相连,上冲咽喉下贯阴。逢虚直攻膻中,遇锋绕步追锤。不待拳招用老,又易出三四种变化。极快,极狠,收放自如。

若说其中单个招式,譬如弓步冲打、双抄封天、魁星踢斗,游麟和夜敛尘也是会的。因为,这拳法实在常见,好似书法,不论狂草还是行楷,大家都是从一横一撇练起的,只不过后来各择流派有了不同风格。但这小沙弥很不寻常,一横一撇随心而至,臻于完美,不单力透纸背,还得把桌案戳破。

夜敛尘看得心生惭愧,暗想自夜莲死后,这些年他一蹶不振,只顾为夜隐帮杀人,不存活念,多少疏忽了练武,竟不知江湖日新月异,踩在自个上头的大有人在。如今想来,倒是自己耽误了自己。夜无影激将他在前,此刻又亲见高手过招,他顿时起了斗志。

小沙弥的身手在艺高胆大的游麟眼中,却是班门弄斧了,他对武僧更有兴趣。之前担心夜敛尘的伤势,又让武僧吓了一跳,他没能好好打量武僧的容貌。

武僧年纪并不大,估摸二十有余。眉尾上扬眉梢微拢,似蹙又似参思。印堂正中,有一道竖纹红线,精神奕奕,正是三十二佛相之‘白毫’。眉下一双丹凤眼,明而不锐怀慈藏悲,猛睁般若即现,转眄平和寂静。眉心至鼻尖,梁骨一纵,端正如刻。往下,上唇薄而收威,下唇温润弥笑。这般看去,法相极为庄严,端得俊绝无匹。

游麟看得哎呀一声,侧头去看夜敛尘,然后又去看武僧,继而又看夜敛尘,紧接着再看武僧……这般看武僧看夜敛尘,看夜敛尘看武僧……看来看去,他看得眼睛发花,还是没决出谁更有男子气概、谁更好看。他转念一想,‘善哉善哉’剃度后还能这么帅,着实不易,定是比夜敛尘好看些。但他立刻又想,自个怎能胳膊肘往外拐说别人好看呢,情人眼里出西施,那西施……也是不及夜敛尘的。这想法刚冒头,他心里又道,啊呀,不对,西施是女子,夜敛尘是男人,怎可以相提并论,这不是怠慢了西施,又辱没了夜敛尘么。因此,平心而论,还是‘善哉善哉’更胜一筹。可是这般下结论,岂不是辜负了夜敛尘,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游麟陷入了莫名其妙的纠结中难以自拔,深深叹口气,失魂落魄道:“游麟呀游麟,你连他都攻克不下来,怎还敢胡思乱想,真是善哉善哉,无耻至极。他长得再好看,也当作枯骨想,照楞严经的说法,生大厌离。而他,就算是一堆白骨,你既然决心和他在一起,就要拿血肉供养他,用精气侍奉他,让他慢慢得生出肉来,生得举世无双的好看,让天下人都羡慕他,嫉妒你。这才是大本事,大能耐,大丈夫。昔读史记,观吴王阖闾对待刺客专诸,道,‘我之身,子之身也’。正该如此,敛尘之身,我之身也~”

夜敛尘不明所以看着神神叨叨的游麟,听见什么楞严经血血肉肉,又听见一句煞有介事的“敛尘之身,我之身也”,稀里糊涂之际,没头没脑地动容,将犯傻发痴的游麟圈进怀里,方继续冷眼观战——

只见小沙弥的‘窜步偷心’刚使出,雄壮俊绝的武僧已两手八卦护怀,截手而滚手,左脚骤然前涉,铲入小沙弥下盘,震起无数尘埃,几将铁桦木板踏裂,同时右掌骨劲气猛往后一拉‘挽弓开隔’提拳,刹那雷霆万钧袭至小沙弥眉心穴。

游麟很喜欢武僧这刚猛正派的身法,他以为习武气势最重要,阴劲虽好却小家子气不耐看,还是惊天动地放开打最有趣。这般窝在夜敛尘怀里,心痒难耐地看着,他蠢蠢欲动,想要和武僧打一打了。

小沙弥迅疾埋身‘猛虎伏案’解了叩眉之险,顺脚反向武僧犯去,连上‘猛虎出洞’刁手化拳,狠撞武僧胯间。夜敛尘和游麟都看得很蛋痛,武僧却不痛不痒,化拳为爪去卸小沙弥肩骨,封住上路,同时钩腿旋盘转,锁住小沙弥下路。

“达摩手,金钟罩,你是谁?”小沙弥一面低促问话,一面仰身旋脚,照准武僧空出的腰眼,使出‘朝天一蹬’攻且避。他应对得快,武僧道声“善哉善哉”变得更快,弹指抓回他的脚踝,拳打其脚心涌泉穴。

游麟和夜敛尘只道小沙弥死穴被拿必死无疑。小沙弥让武僧攥住的那脚,却忽地一缩,软蛇般诡异地从武僧手间滑了出去。

此时在藏经阁里狭路相逢的三人,都算是江湖一二流的用武高手,可突然见到这缩骨神功,还是不由得皆怔住了。瞬息间,小沙弥已身若无骨蛇窜上梯,夜敛尘将游麟往后一藏,单掌挥出疾封去路。那小沙弥阴阴一笑,软软缠过夜敛尘腰身,就往上去拿游麟。旋梯窄得不足回旋,游麟见势提气,拔身往八树迷阵掠去。这一下动用了乾元经内力,他只觉心脉里阴阳两股强劲冲撞一处,霎时血激涌上喉恶心至极,未行多远,便踉跄止住,赶紧盘坐调息不已。

夜敛尘转身追上,只见小沙弥离游麟只有三步远了,当下不容多想掷袖飞出带索爪钩,爪钩四爪又迸出四股带着无数倒钩的鱼线,将小沙弥死死勾缠住往回猛拽。小沙弥宏然震身,内力迸出,那满是倒钩的网便要反弹回去,夜敛尘调住内息,将丹田气海里的阴寒内力贯进爪钩绳索,霎时倒钩触血结冰,硬生生咬死小沙弥不放。

小沙弥笑了声:“好!玄坤诀霜坚冰至,果然名不虚传!”

游麟正面对着小沙弥,脸都白了。他看见了常人一生都看不见的可怖景象,只见小沙弥的全身皮肉鼓动,好似有个什么庞大的东西在里头流窜,继而一双血淋淋的手,从小沙弥的僧袍中伸了出来,用力掰开小沙弥白白嫩嫩的皮肉,从锁骨、到咽喉,再到那清秀的脸庞,悉数从中线撕裂开来。夜敛尘很拽之下,就将小沙弥整张皮连血带肉轰然拉了回去。

游麟眼一花,只觉眼前血糊糊的怪物回身,挟风腥臭无比,向夜敛尘扑了去。他心脉正有两股内力较劲动弹不得,眼见那可怖的滴着黑血的人皮就要飞扑至夜敛尘和武僧身上,急的暴喝一声:“速退有毒!”

夜敛尘和武僧把在迷阵入口躲避不得,只好一左一右退至门外两侧。血糊糊的怪物也不做纠缠,眨眼间将人皮和爪钩往门上一带,抚掌运气,那人皮淌下的黑血竟然结成了厚厚一层玄冰,将入口连着铁桦门框严丝密合封了起来。

游麟从未见过此种邪功,眼睁睁看着四肢百骸挤作一团不成形状的怪物,扭头活动筋骨,转身向自己逼过来。怪物每走一步,或舒展手臂,或拉直腿脚,待到面前,已然有了颀长的人形。游麟急急调息,收敛乾元经至阳内力,无奈越急越错,面临从未有过的危机,他浑身内力自然而然暴涨起来,甚至强行压下了夜无影的内力,就要将流血不已的心脉崩碎。

怪物蹲在游麟面前,攥住他的手腕,往自己脸上按。他无法躲避,只能任由手指揩尽怪物血丝黏腻的脸。这一揩拭,他忽然想起昔年他关在虎笼里,将那猛虎之皮剥下来的情景,那触感柔软怪异,然而一旦浑身染上血腥,又叫他说不出的释然欢畅。

“小猫儿。”怪物的声音忽然变得邪魅非常。

游麟茫然盯上自己指间那双眼,金色的眼眸也正从指缝中冷冷攫着他。

怪物伸舌舔着他的手心,一下又一下,湿漉漉,冷冰冰。

游麟惊得收手,眼前赫然呈出怪物的脸来。这是张满是血污的脸,却漂亮清俊非常,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却又记不得在哪里见过。再看几眼,只觉熟悉得恐怖,浑身都无法自抑地战栗不已。他情不自禁手脚并用往后退。漂亮的怪物拉住他的脚,将他重新拖回身下,拧住他的下颔仔细端详,缓缓凑唇道:“好看,在哪里见过?”

游麟怔怔望着那琥珀般的瞳仁,只觉好似在和蛇凝视,半晌才记得说话,却说不出声,原来舌头让人攫住了,源源不断涌上口齿的血也叫人刮了去。这感觉,好似让何种野兽压在身下慢条斯理舔舐。他再无法忍耐,出掌急拍其胸前鸠尾死穴,这一掌将生死置之度外,全凭本能毫无念想,时逢他至阳的浑厚内力弥身暴涨无可宣泄,在奇经八脉中乱窜崩突,正迫不及待寻觅出路。

漂亮的怪物不躲不避,接掌与游麟十指交握,往地上一按,方觉不对。不仅仅是手掌,遒劲炎炙的内力毫无头绪自身下人全身爆出,好似六条狂怒的烈龙呼啸腾旋,不向他袭来反而漫无目的游走狂窜。眼见封住迷阵入口的人皮玄冰就要让这混热猖獗的内力融去,他横掌虚提将那六股炽热的罡风收回来,旋指略搅其势已渐柔渐缓,须臾那原本至阳的内力竟在他指间变得阴寒无极。他振手将这股内力推至玄冰,那玄冰骤然加厚,凝成了刺眼的冰蓝色。

一冰之隔的夜敛尘只觉忽然一热,旋即奇寒无比,古怪至极。光是这般靠近,就血气僵凝动弹不得,好似让一股极强大的寒功囚住了,更莫说去打碎那色泽瑰丽慑人的厚冰。武僧倒是能动,却只单掌挡住膻中,道声善哉善哉,又伸出另一掌随意在夜敛尘肩上覆盖,助他抵御酷寒。

夜敛尘方才觉到游麟内力,心里不安至极,稍稍能动就想去毁那厚冰。武僧道声不可,放内力过肩游走,自夜敛尘经脉锁了其玄关穴。夜敛尘六根十脉锁死,急出了一身冷汗。武僧神色安然如故,兀自盘腿而坐,左手摘下佛珠挨个拨弄,右手中拇指相掐,食指弯如蝎勾,作期克印。他嘴唇蠕动,声音似有似无忽远忽近,将梵文密咒念得重重叠叠,渐渐地,竟好似有千百僧人在齐声潮诵。

里头神志迷失的游麟也听见了这密咒之声,只觉垂死之际不得安宁心焦无比。昏黑重影的视野,所见之物都花作一片,唯有八棵枯荣树不断旋来转去,让他好生恶心。他急忙扣住铁桦地板,触碰到的却是黑漆漆的湿润泥土。再抬眼看,天空昏惨惨的一片灰色,头顶污浊的乌云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是吞噬万物的漆黑空洞。复看四周,东南西北各八棵丈高娑罗树,散发出阵阵幽香,仍旧是四枯四荣诡异得很。

那漂亮的怪物睁着金色眼眸,蹲在他腿间冷冰冰看着他,清风和煦道:“小猫儿,你武功倒是不差,乾元经学到七层了罢?可惜伤在心脉,不然还能和我打一打。”

游麟愣了愣,将嘴里血味吐尽,艰难道:“你到底是谁?这是哪里?”

“我叫独孤绝崖,江湖中没甚名气,大家惯称我为画皮。”

游麟茫然道:“画皮?”

独孤绝崖谑笑道:“我看上谁,就会把他的皮剥下来,自个套上。叫做画皮挺合适。”

游麟恍然而悟:“你剥了小沙弥的皮,缩骨藏在里头,混进定林寺……你一定是在……找某件东西。这东西,在藏经阁中?”

“不错。”独孤绝崖拍着游麟的脸皮,道,“现如今我们困在了释秽的迷阵中。”

“释秽……?”游麟想拉开独孤绝崖的手,却再无丝毫气力。他只觉心脉跳得越来越慢,内力已近枯竭。好似累极,很久没合过眼,只想好好睡一觉再说。

独孤绝崖握住他的手,将一股极寒真气贯入他的手少阴心经,饶有兴趣道:“释秽就是外头那难缠的和尚。他守着一个好东西,你不想瞧一瞧?”

游麟精神略振,懒洋洋看着他,道:“甚么东西那般好,释迦摩尼的佛牙,舍利子,还是达摩老祖的武学秘籍。”

“你很聪明。”独孤绝崖笑了一笑,侃侃而谈道:“天水王朝时,王荆公(安石)有位御赐保镖叫做金台,那是彼时天下武学第一人,有‘拳不过金’之誉,他传了达摩老祖的梵文《易筋经》给一位叫做周侗的弟子,周侗晚年又将它传给了义子岳鹏举(岳飞)。陆务观为秦桧除名时,偶然得到此书,才发现这里头藏着王荆公的注解,原来,易筋经明面上是武学,实则是达摩老祖写的一本暗语,藏了个极大的秘密。彼时黄庭坚、王荆公、苏东坡都好佛,王荆公隐隐猜出这秘密在定林,同样好佛的苏东坡却嗤之以鼻,称其对经书的理解为‘荆公之猪未败耳’。然而王荆公垂死之际,苏东坡却造访了他在定林寺的书斋,留下‘从公已觉十年迟’之句。陆务观勘破此书后,隐约觉得此物或可扭转战局,便来到定林寺翻遍了王荆公的书斋,其后定林寺便了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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